錦雲穿了一身陰丹士林布旗袍,剪了短髮,很樸素、很精神地出現在明臺面前。
“怎麼是你?”明臺問。
“我來不好嗎?”錦雲笑着反問。
“自然是,好。”明臺走近她,靠着她的肩膀說。
錦雲說:“據說你是留戀風月,所以,皮肉受了苦。”
“你也說,是據說了。”明臺說,“其實呢——”
“怎樣?”
“我是想給自己放一個小長假。”
“哦,明白。”錦雲大方地微笑。她轉身打開隨手帶來的醫藥箱,拿出一管針劑來,明臺忙不迭地說:“嘿,你來真的。”
錦雲一本正經地說:“這針很貴的,我跟你關係特殊,不收你錢。”
“不收針藥錢?”
“不收打針的錢。”
明臺回頭叫丫鬟:“小桔,去給程小姐泡茶,這麼沒有眼力見。”丫鬟擱下水壺,出去了,明臺關上門。他對錦雲說:“我們來打個賭吧。”
“賭什麼?”
“賭——”明臺居然貼上去,他的脣瞬間飛到錦雲的脣邊,“我愛你……”這句話剛飛出來,明臺倏地退了一步。錦雲手裡的針已經被他攥在手裡,明臺很調皮地一笑,“我賭你,聽了這話防禦力降低,智商爲零。”
錦雲輸了一着,她也不惱,走到門廊前,對着一簇簇怒放的鮮花,回眸一笑,這種儀態讓明臺心曠神怡。
她說:“愛情原本也是一場博弈,不怕輸,只怕你不賭。”
明臺走過去,把針還給錦雲,他說:“我跟你賭!”柔柔的眼波在暖暖的日光下,明臺輕輕攬住她的腰,錦雲呼吸急促,面色微紅,二人依着門廊,深情相吻。
一根針劑拋擲在一個小花盆裡,花盆裡的玫瑰張着笑臉,得意地招搖。
數日後,明臺的麪粉廠開張大吉。
明臺把於曼麗的電臺轉移到麪粉廠,而郭騎雲依舊經營影樓。兩個月過去了,夏季悄悄來臨。這是一個雲熱風懶,沒有月亮的夜晚。
吳淞口第9號倉庫。明臺站在門口,審視着他的下屬郭騎雲和於曼麗。於曼麗很緊張,她不知道明臺怎麼鬼使神差突然出現在出貨現場。
他不應該來的。他既來了,一定就會有大事發生。
“郭副官,你今天晚上‘擺渡’,怎麼沒通知我一聲?”明臺問。
“按慣例做,我覺得——”
“你覺得?”明臺的鼻孔噴出冷氣來,他猛然吸了一口雪茄,“你覺得,你認爲,在你看來,我就是一個擺設?”
“卑職不敢。”郭騎雲看着他手中的雪茄,他聞着煙味,就知道是什麼牌子,他感覺明臺今晚有點不對勁。
明臺走進倉庫。
郭騎雲給於曼麗使了個眼色,他緊隨明臺進來,於曼麗關上了倉庫的門。
“把燈打開。”明臺說。
郭騎雲打開倉庫的照明燈。一片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倉庫裡。明臺藉着燈火審視着呈現在他面前的二十幾個大木箱,他仔細辨別着箱子上“小心輕放”的標記,儘管箱子釘得很牢固,他依然嗔到了菸絲味道。
郭騎雲、於曼麗在一邊看着,心中都忐忑不安。
“郭副官。”明臺喊。
“組座。”
“箱子裡運的是什麼?”
“戰略物資
“打開箱子。”
“組座?”郭騎雲語氣帶着一絲祈求。
“打開!”明臺厲喝了一聲。
郭騎雲立正,說:“對不起,組座。卑職是通過電臺,直接從重慶五處接到的‘擺渡’命令,並由寧站長批准,我有特殊處置權。”
“是嗎?”明臺輕蔑地笑了一聲。他俯身從倉庫地面撿起一根細長的鋼釺,自己動手,猛地撬開一個貨箱。
“組座!”於曼麗懇求的聲音。
貨箱的蓋子被明臺一腳踢開,箱子裡是清一色的雪茄。
明臺沒有就此罷休,他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接着撬……香菸、洋酒、名錶、化妝品應有盡有,上面都有76號的批條及通關標誌。
郭騎雲沒辦法了,喊了聲:“組座!求您別撬了,算我求您!”
明臺倏地掏出手槍來,他一回頭,一擡手狠狠地砸了郭騎雲一槍托,於曼麗叫起來,明臺一把將郭騎雲的頭摁在貨箱上,用槍指着他的頭,拉上槍栓。
“郭副官,你竟然用前任陣亡組長辛辛苦苦用兄弟生命換來的一條運輸線,作爲你走私發國難財的通天大道。你不覺得你已經活到頭了嗎?”
“我是軍人,我是奉上峰命令執行任務。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組座明鑑。”郭騎雲說。
“組座。”於曼麗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郭副官說的是真話。是我,是我沒給你講真話。我怕……”
“你怕什麼?”明臺顯然已經怒不可遏了。他的槍口居然指向於曼麗。
“我怕你像‘毒蜂’一樣跟他們作對,我不要你死!”於曼麗迎着槍口,大聲說着,眼眶裡淚水充溢。
“組座……”郭騎雲被壓在木箱上,喘息着說,“組座血氣方剛,初涉仕途,不知官場風險,一招不慎,就會有殺身之禍。我是一片保全之心,不忍看你步前任後塵,被人出賣,死無葬身之地。”
明臺將郭騎雲拎起來,朝着水泥地重重一摔,餘怒未息。
“組座。”郭騎雲爬起來,忍着一身的痛說,“新政府爲舊政權提供供求渠道,這在軍方上層,根本就不是秘密。雙方交換短缺物資,爲了流通貨幣,互相出賣一些經濟情報,犧牲彼此的手下,走私軍火、藥品,以供雙方獲取最大的經濟利益。”
明臺心中所有的疑問及推測全部擊中,他突然覺得遍體生寒,他第一次爲自己感到悲哀。他一跺腳,提着槍就要衝出去。
於曼麗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懇求他:“明臺,你千萬別衝動!”
“你放手!”明臺用力將她摔倒在地。
“明臺,你清醒一點啊。”於曼麗說,“我真的不想看見你去送死!”
“組座,您就是去找寧站長也沒有用。此事各站、各局均有染指,範圍甚廣。我們A區行動組扮演的主要角色就是運輸中介。超過一半的軍火走私買賣,由寧站長組織協調。換句話說,軍統局與汪僞政府高層官員在租界內外合資走私生意,汪僞政府的人通常用佔有的港口、機場和碼頭,作爲入股的條件,而軍統局上層纔是整個交易的最大股東。”
明臺已經心如明鏡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不難解釋。大家都綁在一條利益鏈上,上層雖在敵佔區工作,卻可確保性命無憂。雖有一定的政治風險,高利潤可以將政治風險減低至最低的零點。
前方將士浴血奮戰,換來的竟然是國民政府的投機買賣,上層高官與日僞合流,金權一體。
明臺終於明白了“毒蜂”之死的真相。真相就是:不同流合污,就徹底清除。
自己也不例外。他頓時感到不寒而慄。
郭騎雲、於曼麗竭力掩蓋事實真相,是想保全自己。自己一旦知道真相,手也就髒了,心也就淡了,血也就冷了。
他終於能讀懂於曼麗的心了。於曼麗要自己“逃”,是想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離開骯髒的地界。
明臺徹底寒心,他撂開手,大跨步地走出門去。身後是於曼麗的哭聲和郭騎雲的懇求聲。
明臺頭也不回地走着。他很後悔。自己不該來。
得知真相後,他真的想“逃”。如果能“逃”回過去的生活,他一定逃。
他太敏銳。他居然能從阿誠送給自己的名牌雪茄中嗅出“味道”。他居然若無其事地跟阿誠說,自己的煙抽完了,新貨什麼時候到。
他竟然真的就找來了。
找到了什麼?找到了“離開”的理由。他甚至懷疑阿誠就是故意的,好讓自己知道,除了黑和白,還有灰色。
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就是中間色、中間人。不必再腆着臉,說什麼民族大義,講什麼英雄俠義。
明臺很孤獨。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原是如此的孤立無援。他在一個昏黃的路燈下停駐,胸中感到無限的悲涼和痛苦。
他腦海裡浮現出錦雲溫婉的笑容。
他的心沉得負不住了,他想把身上的重負脫下來。
明臺開始頹廢了。他常去霞飛路上的小酒館閒坐,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於曼麗跟過來勸說了幾次,他都問於曼麗:“貨出了嗎?還有貨嗎?有煙嗎?光走私香菸有什麼賺,你們怎麼不運鴉片呢?煙膏多好賺錢。”於曼麗說:“真的,是運鴉片了。”她想着明臺會震怒,因震怒而振作。誰知明臺說:“那太好了,東南亞缺勞丁,下一步還可以販賣人口,雖然賣人沒有賣煙片賺,但是,出賣人,被出賣,是軍統局的傳統。傳統不能丟。”
於曼麗黯然神傷。
從此以後,她離他遠遠地坐着,僅僅是爲了怕他真喝醉了,回不了家。
一杯紅酒,兩杯紅酒,明臺在吧檯前喝着。錦雲不知何時來了,她靠着他,並排坐下。
“你怎麼來了?”明臺酒色涌上心頭,雙眼迷離。
“我來看看你怎麼樣了。”錦雲說。
“那你看出點什麼了?”
錦雲低聲說:“我看見一個曾經熱血的戰士,因爲指揮官的無能,而主動放棄陣地。”
明臺一愣,彷彿自己一絲不掛地被人給揪出來,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嘴角一撇,笑起來,說:“哪有陣地?我已經看不見了,你沒看見天黑了嗎?”
錦雲意味深長地說:“那就換個天吧。”
一語宛如雷擊。
明臺內心深受觸動。
他看着錦雲,錦雲關切地看着他。一股暖流涌上明臺心尖。酒廊裡充溢着玫瑰的浪漫香氣。
彷彿建立起一座心靈的橋樑。
錦雲的手主動伸出去,緊緊地握住明臺的手。明臺真的很想哭,他覺得自己很滿足,因爲錦雲的存在,他的心靈被淨化。他願意跟她一起去打下一片嶄新的天。
他忘了,酒館窗外還有一個癡情凝望他的女人於曼麗。
於曼麗終於隔着玻璃窗看見了明臺真心喜愛的女人。那種相愛的磁場,她再也熟悉不過了。吧檯上,猩紅的酒色就像是下了毒。紅酒有毒,還是愛情的紅酒有毒?她不得而知。
於曼麗的心一瞬間碎成八瓣,她想,人都說是七瓣心香,輪到自己,偏比別人多一瓣來踩。
但是,她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沒有把這個女人大卸八塊的想法,而是想徹底把自己的神經、思想、肉體、眼睛、情緒給大卸八塊。
她眼中全是淒涼,可供遙念,可供遐想,不可觸及,一旦觸及,她就渾身疼痛。她想着,自己以後不必再來了。
她走在一排寂寞的路燈下,她想着,於曼麗,你真是好癡情,好癡心妄想,這滿大街行走的女子,模樣再不濟,也是乾淨的。
於是,她再也不哭了。
她把手緩緩放下,仰望着天空,笑了笑。
她笑得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