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保定又一次發現了華安安的利用價值,他像對待一個易碎的寶貝錢罐,自覺自願地對華安安加以精心照顧。
他每天都來連升客店看望華安安,少則兩次,多則七八次,短短几天工夫,客店的門檻都快被他踢爛了。
他來時絕不空手,去時也不帶走一片雲彩。早晨提着豆漿油條、包子稀飯、煎餅果子,中午又領着華安安去京城有名的飯館吃山珍海味。某天午睡起來,他又請來一位太醫院的御醫,專門爲華安安做了一次體檢。
這位御醫是一位棋迷,一邊爲華安安把脈,一邊說笑。言談中得知華安安是祝待詔的師弟,他眼睛一亮,說:“祝待詔真是一位高人,上回擊敗高麗使者,贏得滿朝喝彩。聽說最近又來個日本商人,棋藝當真了得,央了穆尚書從中說合,想和祝待詔切磋一局。”
華安安聽了一笑,說:“什麼貓啊狗的,都來向棋待詔挑戰。棋待詔是隨便陪着他們玩的?”
御醫說:“我聽說在朝堂上還爭論一番,穆尚書請求皇上恩准,讓祝待詔接受挑戰,殺敗那個日本商人以揚國威。劉學士不同意,說今天來個日本國商人要下棋挑戰,明天又來個琉球國商人要挑戰,棋待詔執掌天下棋界之牛耳,位尊身貴,豈能如此兒戲?”
華安安一驚,祝領隊的麻煩還真不少。就他那點水平,怎麼應付啊?擊敗高麗棋手,純粹是忽悠成功的。讓九子的把戲不可能再玩第二次了。
“最後怎樣了?”他關切地問。
御醫說:“皇上問祝待詔是否願意打發這個日本商人。祝待詔倒是大義凜然,來者不拒,藐視一切對手。端的是天下宗師風範。”
“這麼說,他同意和日本商人下棋了?”
御醫說:“皇上沒同意。事關國體,那商人又不是使者,不過是一介草民,祝待詔乃是翰林院的供奉,怎能輕易和草民對弈。”
華安安把心放回肚子裡,心裡暗笑,祝領隊又混過了一關。
費保定問御醫的診脈結果,御醫說:“這兄弟青春年韶,精力正盛,哪來什麼恙疾?費爺你是多慮了。”
費保定說:“我這兄弟冗事繁多,最費腦力。勞您給開幾副方子,閒暇時我煎藥給他補補腦子。”
華安安看費保定對自己一片赤誠,心裡也就慢慢排除了往日的陰影,重新把老費當成可以依靠的貼心人。
費保定把華安安當成嬰兒一樣伺候,專門給他列出營養食譜,安排他的作息時間,親手給他熬製補腦的藥湯。出門時,就像保鏢一樣,緊貼着華安安,隨時準備應對任何不測。
費保定是孤傲的人,根本不鳥馬修義這個迂腐秀才。但是看到華安安對馬修義非常敬愛,他也就放下身段,滿嘴馬錶舅,把馬修義聽得只想嘔吐。
隨着時間的推移,遠近的各路高手陸陸續續來到北京城,急不可耐地向華安安發出挑戰。
趙元臣越來越看清華安安摧毀一切的強大實力。他估計,除了當今棋壇幾位頂尖高手,任何棋手的挑戰,只是白白給這小子增光添彩的。
華安安也不願意白白陪這些三山五嶽的棋手下棋,如果不設置門檻,一些下九流,喜歡在棋盤上動手腳的末流棋手只會消耗自己的精力。他通過費保定向外宣佈,沒有五十兩的賭金,他不同任何人下棋。
自然,這筆費用由挑戰的棋手自理。一些棋手估計到自己的實力,也就放棄挑戰,不願白扔銀子了。
這期間,華安安在盛源茶社同五個棋手進行了對決。一位是當今國手韓學之,棋風柔韌,後勁十足。華安安是一子險勝對手,讓費保定後怕了兩天。
另兩位是棋界前輩,年逾古稀,都是上一輩的國手。棋風硬朗,但是精力不濟,隨手棋很多。還有兩位是江湖豪強,敢殺善戰,計算出衆,棋力絲毫不遜於國手。
華安安通過這五次對局,進一步強化了自己全盤攻殺的掌控能力。而且,這五位棋手風格各異,都有奇特的克敵制勝的法寶。華安安經過和他們的較量,拓展了自己的視野,也學到了一些強有力的手法,感覺自己如虎添翼,自信心更加堅挺。他期待着再遇上幾位國手,將自己徹底錘鍊成真正的高手。
不出費保定所料,華安安連斬五將後,賞金又提高了。這天晚上,郭鐵嘴在聽雨軒向大家宣佈,擊敗華安安的賞金提高到二千三百兩。由於他守口如瓶,誰也不知道這是哪位高人添加的五百兩。
費保定一聽到這個消息,一時欣喜若狂。他判斷,賞金已經到頂,不可能再高了。前些年,範西屏殺入北京無人可擋。當時懸賞買他敗局的賞金是二千五百兩。範西屏當時的名氣比現在的華安安響亮得多,買家不可能出到高過範西屏的賞金。
他連夜找到賴道人,讓對方火速趕去濟南府,把孟國賓帶到北京來。
孟國賓是上一代國手,棋力大不如從前,整天只是在酒館和賭場上混日子。但他名氣在外,一度曾是徐星友的天然剋星。
費保定和賴道人是這樣合計的:找到一位有聲望,但是窮困潦倒的老國手,讓他出面擊敗華安安,這樣就可以掩人耳目。當然,這得費保定做通華安安的工作。憑着他最近對華安安無微不至的超熱情伺候,和以前的交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想來不是難事。
另外,北京賭場現在都看好華安安,賠率已經達到一比六。通過贏取賞金和賭場獲利,至少能搞到八九千兩銀子。把賞金分給華安安,再給孟國賓五百兩跑腿錢,兩人就可以平分六七千兩銀子。
第二天清晨,費保定把賴道人送出城,目送賴道人飛馬揚鞭而去,他興奮地搓着手,在街上買了一包棗糕,打算給華安安提過去。
一個衣裳華麗的男人從他身旁匆匆走過。
費保定心情非常愉快,一拍那人的肩膀。“沈老四,大清早,慌慌張張做什麼去?”
沈老四連忙給費保定施禮,說:“費爺,您買棗糕?”
費保定說:“這是給我兄弟提的早點。”
沈老四猶豫了一下,說:“就是那位揚州小子?他的風頭正勁,值,值!”
費保定得意地笑笑,問:“你近來忙什麼?許久沒見你。”
沈老四和費保定是同行,都是在棋界混飯吃的掮客。費保定抱的是和親王的大粗腿,沈老四則在商賈中間如魚得水。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相處的還算融洽。
沈老四向周圍望了望,把費保定拉到牆角,趴着耳朵說:“費爺,我給您透漏個消息,這消息準值三十兩。”
費保定一怔,隨即掏出三十兩的銀票塞進沈老四手裡。“親兄弟明算賬,我信得過你。你說吧,有什麼好生意?”
沈老四低聲說:“近來,乍浦有個大商人,名叫焦春。帶了一個日本棋手來到北京城,聲稱只要能下敗他一局,就賠三千兩雪花官銀。”
費保定眯縫着眼,緊盯沈老四的表情。他不大相信。目前的北京棋壇,只有華安安的風頭最盛,也不過是二千三百兩賞金。
沈老四說:“這個日本棋手冒稱商人,實則是日本第一高手。名叫什麼坊秀伯。他跟着焦春一路北上,從杭州到揚州再到北京城,已經連贏十七位高手。聽說前幾日花錢打通關節,求皇上恩准和棋待詔比試棋藝,最後被皇上駁斥。”
費保定皺起眉頭,問沈老四:“日本人也會下棋?怕只是粗通些皮毛罷了。他怎麼可能連贏十七位高手,莫非是焦春花錢造的聲勢?”
沈老四說:“我見過他下棋,不像是假棋。如果他只是造造聲勢,那豈不是更好?你兄弟風頭正盛,若是找他下棋,不管是真是假,銀子總是有賺的。”
費保定沉吟了一下,說:“我前些日子在王府沒出來,耳目閉塞,這麼大的生意,竟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沈老四說:“我聽說這日本棋手近期就要離開,費爺要是有心弄上一筆,得抓緊時間啊。”
費保定問:“這事由誰在料理?”
沈老四說:“是郭鐵嘴。您得趕緊找他去掛號。日本棋手一走就沒銀子了。”
費保定和沈老四拱手道別,腳步遲疑地走了幾步,看看廣仁寺的方向,又望望聽雨軒的方向。他的腦子腦子高速運轉,心想,三千兩的賞金,哪有那麼容易到手?如果只是焦春賣弄名聲的噱頭,湊個熱鬧怕也有百十兩的收益。這銀子,不要白不要。
他從街上叫住一個小孩,給了小孩五個銅板,讓小孩把棗糕送到連升客店。自己一路小跑,不到半個時辰,就進了聽雨軒的院子。
郭鐵嘴正在梳洗,見費保定跑的滿頭大汗,就打了聲招呼。
費保定守在他身旁,等小山子端走洗臉盆,趕忙說:“郭老闆,請移步到僻靜處說話。”
郭鐵嘴知道費保定如今是華小子的全權經理人,以爲費保定是爲華小子的事情跑來的。就招呼小山子上茶,領着費保定進了小會客廳。
“郭老闆,你不夠意思。”費保定直截了當說。
郭鐵嘴一愣,辯解說:“費爺,我不是有意和你兄弟作對,實在是受人所託,推卸不掉。箇中內情,我無法言說,還望費爺體諒。”
“我說的不是這個。”費保定擺擺手,神秘地說,“有個焦春的,好大一筆生意。您見了我幾次,一聲都不吭,這可不像你啊。”
郭鐵嘴恍然大悟,說:“既然費爺已經知道,我就明說吧。這個焦春,做的是海外貿易,從日本國帶來幾個棋手,說是來大清探訪高手,切磋交流。焦春可能是巴結日本權貴,對這幾個人優禮有加。懸賞了三千兩,求取能夠擊敗他們的人。”
費保定冷哼一聲。“那銀子不是白白便宜了先遇到他們的人?”
郭鐵嘴臉上掠過一片陰雲。“不然。這些人中有個叫秀伯的,棋藝端的了得。已經連敗十七位高手。這三千兩,誰也沒拿走。”
費保定眉開眼笑,說:“好好,我今天來,就是給我兄弟華佳掛號來的。”
郭鐵嘴冷冷地說:“費爺,你知道被他下敗的都是誰?有國手四人,各地棋王五人,有名望的豪強六人。你認爲華佳能一口氣下敗這些人嗎?”
費保定一時噎住了。“華佳不厲害嗎?”他反問郭鐵嘴。
郭鐵嘴說:“華佳目前只下敗韓學之,桐城公子,他的棋藝遠未成熟,讓他去和秀伯下棋,不過是給對方增光添彩。我看不去也罷。”
費保定急得吹鬍子瞪眼,說:“這個秀伯有什麼能耐?讓你如此忌憚。”
郭鐵嘴說:“此人棋藝出衆,絕非等閒之輩。棋藝十足有國手實力。更何況,他下棋,不擺座子,不還棋頭。你下的慣不擺座子的棋嗎?”
費保定撇撇嘴,說:“化外蠻夷,不擺座子,那能叫棋?那不是孩童遊戲嘛。”
郭鐵嘴冷笑一聲。“要贏三千兩,就得按照他的規矩下棋。此人開局,不走星位,只佔小目和目外,路數清晰,法度精嚴,於勝負處拿捏的恰到好處。攻殺、官子俱佳。若讓你兄弟去,白白丟人而已。”
費保定不甘心,說:“難道,就沒人下敗他一局?”
郭鐵嘴說:“他的棋路自成體系,據說創立約有二百年之久,經年累月,無數高人積澱下來的,內中玄奧之處,豈是你一時半會所能窺探得到?你兄弟攪鬧的京城不得安生,如今這個秀伯又壓得的整個棋壇黯無聲息。我也恨不能有人按照他的規矩殺敗他,搓掉他的驕狂,省得他認爲我中華無人。可惜,可惜。”
費保定不是個輕易對銀子說不的人。他想了想,說:“範大?揚州老叟?他倆可是棋壇的鎮山之寶,怎麼沒請他倆?”
郭鐵嘴猶豫了一下,說:“這是絕密的事情,費爺可不要外傳。前不久,我特意把施定庵、黃子仙請來京城,專門會了會這個秀伯。用老規矩,他倆都贏了;用日本規矩,他倆都輸了。可見,換到人家的規矩上,就毫無勝算可言。我和範大專門研究了這幾局棋譜,範大也自覺把握不大,我就沒敢讓範大出馬。爲了我們棋壇的臉面,我還請穆尚書出面,向皇上請求借出棋待詔祝子山來制服這個秀伯,可惜,皇上沒答應。”
費保定的心臟差點從嘴裡蹦出來。天哪!皇上英明。
郭鐵嘴苦笑一下,說:“我又託人找揚州老叟,現在就指望老叟能挫掉這個秀伯的銳氣。可惜,至今沒有迴音。”
費保定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他可惜的是,那三千兩原來是個泡影,誰也撈不去。不過,有華安安在手裡,眼前這二千三百兩就在自己手裡攥着呢。
兩人正聊天,小山子捧着一個名帖跑進來,說:“有位叫童樑城的,給郭大爺下帖,請大爺安排他和揚州小子的棋局。”
費保定驚得站了起來。這頭老狐狸,鼻子真尖啊!剛聞到腥味,他就撲上來了。這可怎麼辦?孟國賓得七八天以後才能趕到。
童樑城跟施襄夏在濟南府下完十局棋後,輾轉來到北京城,尋親訪友,遊覽名勝古蹟。他在北京城有門人伺候,日子過得逍遙自在。華安安和北京棋界鬧得風風雨雨,他絲毫不以爲意。直到聽人說,有人花一千八百兩銀子買華小子的敗局,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託人找來華安安的對局譜,進行了一番研究。因爲華安安在幾個月之內的棋藝水平相差太大,他也沒看出什麼頭緒。只記得在當湖的觀瀾湖邸,華小子在自己面前嚇得驚慌失措的狼狽樣子,想起來就覺得可笑。因此,他認爲華小子是自己腳下的小泥鰍,他什麼時候想抓,只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那筆賞金,就是爲他準備的。
昨天晚上,門人從聽雨軒回來,說賞金已經提高到二千三百兩。童樑城心想,抓泥鰍的時候到了。賞金不可能再高過這個數,必須當機立斷,否則會被別人搶先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