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明白,這次的棋局包藏兇險。會有什麼後果,他不得而知。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馬錶舅臥病在牀而自己無動於衷。今天不管有多大風險,他也必須去。而且,他也心存僥倖;讓衛侍郎贏棋開心,他最多小看自己,嘲諷自己,不至於下什麼毒手吧?再說,費保定就算耍什麼花招,他暫時也不會和自己翻臉。
想通了這層關係,華安安用纏腿布把自己的褲管一紮,請普泰照料馬修義,說自己儘量連夜趕回來。
普泰給了他一柄傘,囑咐他路上小心。據香客們說,山裡出來一頭狼,已經吃了某某家的一隻羊。
華安安撐着傘,頂風冒雪,踏上白茫茫的路途。
這柄傘,竹木結構,覆蓋一層厚實的油布,擎在手裡非常沉重,在曠野裡時常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華安安嫌它笨重礙事,乾脆合起來,抱在懷裡奮力行走。這或許是件防身的武器,他想。
等他走到西直門時,已經筋疲力盡。但他心裡像燃了一盆火碳,急切地想見到費保定,看看撕掉僞裝的費保定今天會怎麼表演。
大老遠,他就看見費保定立在鴻運茶樓門外的雪地裡,正焦急地四下張望。
往日見到費保定,華安安總是很高興。因爲老費總能帶給他意外的好處。今天看見費保定,感覺就像看見一個渺小的、卑鄙的、冰冷的蛇。
費保定連聲抱怨:“怎麼來這麼遲?”
華安安含混不清地吱唔了兩聲。
“快走。等雪一停,衛侍郎就失去興致了。”
費保定領着華安安疾步走向衛侍郎府。
大街上到處是有小孩在玩雪,貨郎擔子有氣無力的在叫賣,嗓音清亮、淒厲。北京城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裡,清靜多了。
在衛侍郎的府裡,一個衣着豔麗的丫鬟,告誡他倆沿着牆根走,不要在雪中亂踩,以免破壞雪景。
華安安心想,普泰巴不得快些清掃積雪,這衛侍郎府裡的規矩倒是古怪。
丫鬟領着兩人穿過兩進四合院,進入一個小花園。衛侍郎的府宅不如穆尚書的府宅森然雄壯,但卻精緻華麗得多。所有的木質建築都用彩漆粉刷一新,到處張燈結綵。看的出來,衛侍郎是個崇尚奢侈華麗的人,至今還沉浸在元宵節的熱鬧氣氛中。
花園中間是一座孤零零的閣子,雕樑畫棟,在大雪中格外鮮豔。花園裡的奇花異卉都被雪覆蓋。幾株枝杈奇特的小樹銀裝素裹,枝條通身雪白,如同千萬條橫逸斜出的冰晶珊瑚,風姿傲然。整個花園,宛似一個童話世界。
費保定悄悄說:“我說的話,你可千萬記着。不管和誰下、下幾局,都一概輸了,方有賞銀。千萬別使性子叫我難堪。”
華安安沉着地點點頭,心想,這次賺了銀子,我再也不會鑽你的圈套。
丫鬟領兩人進入閣子,給衛侍郎行禮。衛侍郎不到四十歲,白淨面皮,留着八字鬍,舉止輕浮,言語刻薄。閣子裡還有一位身着男裝的美女,正在窗前描摹雪景。一個丫鬟在旁邊伺候磨墨。
衛侍郎此刻正饒有趣味地看美女畫畫,嫌這兩人來的突兀,破壞了他的興致。就極不耐煩地朝費保定揮揮手,說:“沒見我正忙,你們先出去。”
華安安頓時傻眼。他在雪中凍了三個多小時趕到城裡,見這閣子裡暖和,心中正暗喜,卻沒料到人家直接就叫他們出去。
費保定陪着笑臉說:“此人是祝待詔的同門師弟,前兩日和穆尚書對弈過的。”
衛侍郎板起臉說:“你過兩日再領他來。”
費保定沒辦法,只好領着華安安躬身退出閣子。兩人都大失所望。
美女問衛侍郎,那兩人是什麼人?衛侍郎說:“一個是和親王府的幫閒,往來公卿王府,專事鑽營。我原先叫他找個好手來弈棋解悶的,誰成想,大雪天這雅緻的日子,他冒然闖進來。”
美女扔下畫筆,說:“奴家不願畫了,這雪景忒難描摹。還是下棋解悶最開心。”
衛侍郎笑嘻嘻地在美女臉蛋上輕輕擰了一下。“行,只要你開心就好。翠兒,去叫下棋的進來伺候。”
翠兒跑出暖閣,又追了一進院落,見兩個下棋的正垂頭喪氣地順着牆根朝外走。她喝了一聲:“前面兩位待詔,老爺叫你們伺候下棋。”
兩人喜出望外,連忙返回閣子。
衛侍郎指揮兩人把書案搬到火爐旁邊,丫鬟從百寶閣上取出棋具,擺放停當。
衛侍郎對美女說:“司書,你來弈棋,我幫你出謀劃策,定要贏了這狗奴才。”
司書說:“不,奴家願意看你下棋。你平日自吹朝內第一高手,奴家今日看你是不是吹的。”
衛侍郎摟着司書的腰,坐到太師椅上,對費保定說:“今日本官有興致,饒你們先走。你們誰先來呀?”
華安安聽衛侍郎把自己叫狗奴才,氣得臉色青一陣紅一陣。若在平時,他早就揮袖子走了。但是,馬修義臥病在牀,正需要這狗官的賞銀救命。他強壓怒火,讓自己鎮定下來。
費保定一推華安安,說:“這位是當今皇上御筆親封的翰林院棋待詔祝子山的同門師弟,名叫華佳華安安。前兩日與穆尚書對陣,兩盤棋殺了尚書老爺三條大龍。”
衛侍郎驚奇地望了華安安一眼,一臉壞笑說:“穆老頭平日自吹自擂,這下丟人現眼啦。我今日倒要試試你的手段有多高明。”
閣子裡還有繡墩,但衛侍郎並沒有允許華安安坐下。華安安只好站在他對面下棋。
他憋了一肚子火,一開局就攻勢凌厲。衛侍郎的臉上失去了笑容。
司書問:“官人棋勢如何?”
衛侍郎冷笑着說:“不愧是棋待詔的師弟,果然有些手段。不過,本官卻不輸於你。”
費保定本來躬身侍立,見華安安手下冒着火星子,便悄悄挪近華安安,先是乾咳了兩聲,見這倔驢毫無反應,只好用扇子狠勁戳他的後腰。
華安安一愣,轉過臉,見費保定一臉慍怒。心說,我自有分寸,最後輸給這狗官就是了。不過,先要爲難這狗官一陣子。
閣子裡,爐子裡的乾柴燒得匕匕剝剝作響。費保定不停地乾咳,司書鶯聲燕語,衛侍郎含混應話。
棋到中局,黑白大龍形成比氣對殺。華安安見衛侍郎的臉色有些惱羞成怒,心想,時候到了。再往下走兩步,怕他要咬人啦。於是,他的大龍自撞四氣,留給了衛侍郎一條活路。
衛侍郎的臉色由陰轉晴,大笑着對司書說:“你看你看,我殺了他一條大龍。我把棋子提出來,你數數是多少枚。”
費保定鬆了一口氣,眼中一片迷霧,深不可測。
衛侍郎領教了華安安的厲害,接下來就認真多了,再也顧不上和司書調情。
一局終了,衛侍郎贏了兩子。
費保定拱拱手,說:“侍郎老爺果然高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局棋弈來真是驚心動魄,令人膽戰心驚啊。”
衛侍郎得意地笑着說:“這狗才果然好手段,銳不可擋,幾乎陷我於絕境。好險、好險。”
費保定哈着腰,說:“我傍晚還要去王府應差,不好伺候侍郎老爺了。”
衛侍郎也嫌他有礙觀瞻,就揮揮手說:“你去吧,早晚來伺候本官。”
費保定點頭哈腰,說:“那是自然,能伺候老爺,那是小人的福分。”他又轉臉對華安安說,“你可小心伺候老爺開心,不可孟浪無禮。”
費保定走後,衛侍郎又重開一局。他的棋癮勾出來了,就安坐不動,凝眉沉思。他要認真下一局,試試這華佳的真功夫。
華安安覺得,衛侍郎和穆尚書棋風不同,但實力弱了很多。穆尚書思維敏捷,棋感優於一般棋手。而衛侍郎不但棋力弱,隨手棋也特別多。
華安安這次不再戲弄他,而是大走緩手和愚形,形勢很快就落後了。這局棋幾乎沒有發生戰鬥,平平穩穩收完官子,衛侍郎贏了四個子。
衛侍郎喜笑顏開,問道:“你叫華什麼名字?本官棋藝如何?”
華安安說:“老爺可稱得上是高手。”
衛侍郎對司書說:“看,這狗才也服氣了。怕他的師兄也強不到哪兒去。”
司書說:“官人下棋累了,先歇息一會,奴家也下一局棋。”
衛侍郎給司書讓開座位,對華安安說:“華佳,你可小心伺候我娘子。”
司書嗔怪地笑着推了他一下,說:“你光哄人,奴家還不是呢。”
華安安和司書一開局,才大失所望。這位美女連最起碼的徵子都不會,佈局倒是學得有模有樣。
華安安沒法和她下棋,更不能贏她。於是,乾脆給她的虎口裡喂子吃。司書吃到一個子,高興地拍起巴掌,拿起那顆棋子給衛侍郎看。衛侍郎笑嘻嘻地接在手裡。一會兒工夫,他兩手都接滿了冰涼的棋子。
這盤亂糟糟的棋還沒下完,丫鬟進來稟報,府裡來了客人。
衛侍郎說:“不下了,不下了。劉侍郎和張翰林聯袂來訪,倒是要緊的事。”他問司書,“弈棋可開心否?”
司書笑着說:“圍棋好玩的緊。吃子吃得好不快活。”
衛侍郎轉向華安安說:“你過些日子再來伺候本官弈棋,你先去吧。”他從百寶閣上翻開一個匣子,取出一錠銀子,扔給華安安,說:“本官不會讓你白跑的。”
華安安撿起銀子,躬身致謝。
司書說:“這待詔倒也識擡舉,不妨多賞一兩。”
衛侍郎笑着,在匣子裡翻來翻去,又丟給華安安一小塊銀子。
華安安走出衛侍郎府,非常興奮。衛侍郎讓他過些日子再來,那自己就可以繞開費保定,單獨前來掙錢了。
有了揚州的教訓,和香香的提醒,他一走到街上就提高了警覺。雙手緊緊握着沉甸甸的傘,左顧右盼,路過每個街角都要放慢腳步。
天還沒黑,大雪已經停了。天空中只落些零星的雪花。
一直走出西直門,也沒有遇到什麼可疑情況。有一隊馬車去城外送貨,華安安就緊緊跟着車隊,接着馬車的燈光壯膽趕路。
一直來到二里溝,他徹底放心了。心想,或許費保定要對付別人,而香香聽錯了。她恨大哥,誤以爲老費要害自己,連忙跑來告警,原來是虛驚一場。
他打聽到神醫的住址,就摸黑敲開神醫的門,二話沒說,掏出司書給的一兩銀子遞了進去。老郎中也不多話,騎上驢,帶上一個小童挑着燈籠,跟着他來到五里溝。
普泰守着馬修義,擔心老馬就這樣一命嗚呼。兩人正在傷感之際,老郎中到了。
老郎中簡單地切了切脈,告訴華安安:“這是尋常發熱,沒什麼大礙。我配上三付藥,早晚各服一次,三天就好了。”
他從藥箱裡取出小戥子,酌量包了三付草藥,告訴了普泰煎藥的注意事項,普泰連忙拿着藥回廟裡去煎。
老郎中對馬修義說:“難得你有這樣的好外甥,頂風冒雪來尋我出診。”
馬修義雙眼含淚,說:“我不知是哪裡修來的福分。”
華安安把馬修義伺候了兩天,馬修義就康復了。老頭出門漂泊流浪十幾年,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溫暖和關心,感動的老淚縱橫。他無以爲報,就在佛前多磕了幾個頭,求神明保佑華安安萬事如意、大吉大利。
華安安被兩位老人誇讚的不好意思。他自己只是一心報恩,而且,真正的心願還沒有達到呢。他的最高理想,是要讓馬錶舅風風光光回到家鄉去。
三個人生活在一起,安寧祥和,互相關心體貼,廟宇雖小,卻有着人間難得的溫情。
大地上的雪,化了又凍,凍了又融化。眼看春風北來,天氣慢慢變熱,原野上一片可人的新綠。
華安安身上只有一個肚兜,一件貼身內衣,和費保定給他買的棉袍。天氣陡然熱了,厚棉袍在身上穿不住。於是,他給馬修義和普泰量了身高胖瘦,專門去北京城裡爲三個人買了春秋季的衣服。
在衛侍郎家下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廟裡、村裡都是如常的安寧平靜。華安安心想,香香一定是搞錯了。費保定根本沒有設局害自己的意思。
他現在一心一意等待祝子山,思量返回磁溪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