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是江陵王追究彭老闆的死,也終於有了一絲線索。
“你們要問的……是那日神社前面的那個死屍?”眼前的漁夫畏縮着不敢擡頭,一雙手不住地來回摩挲。
小蔣:“是。你看到兇手了?”
“沒…沒看清,”他說,“但是,我看到了…殺他的,是個女人!”
女人?
——南罌?小蔣與發叔兩相對望。
南罌。
傳說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女人;或者,叫女魔頭更爲貼切。不過見她之人,皆稱之爲“南陛下”。雖然最近幾年南罌隱跡於世,但天下第一的名號還依舊跟着她。
她初入江湖,一戰成名,風雲變色;至今亦未有第二人能夠如她一般:一夜之中血洗太半武林。
自古美人愛英雄。彼時的南罌纔出茅廬,芳心所繫乃是武林中最受看好的青年俠客冉入雲。南罌雖也婷婷少女、雖也芳心可可,但冉入雲少年得意、意氣風發,身邊最不乏的便是嬌娥朱顏——會掛懷在心纔是怪事!她強着冉入雲訂下了中元節宴飲之會,從此芳心有盼。那日來時,盛宴嚴妝,換一夜空守。次日方知,他被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四幫四佬邀去天目山上耳提面命了。——一方是武林名宿的愛惜提攜,一方是避之不及的倒追女娘,即便還記得那約見的話兒也要說忘個乾淨呀!
她找到冉雲時,天目山上的盛會尚未散席。她心灰意冷、淚瑩雪腮,一剪嫩綠的羅衣暴在飆騰的山風中,嬌嬌顫顫宛如一隻將放未放的蓓蕾、無依無憑:連始作俑者的四幫四佬都要轉來責備冉入雲背信棄約了——
“冉入雲,你當真以爲我好欺負麼?”她說。
他本想回說,你既然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就不該這般不識大體——可惜他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都說初戀是最易割傷人,傷自己、也傷愛人。南罌可以說把後面一條發揮到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那是南罌的第一次出手,那時的她還是使用兵刃的;她手中的彎刀是如此樸素、刀刃也只如那淺淺的白月光。只是——
揮出的第一刀,冉入雲還站着,站姿還是那般的倜儻驕人——
腦袋卻滾到了地上。
——那一日,名宿嘉宴變作了修羅屠場,四幫四佬無一倖免。
那一日後,江湖劇喪龍首,武林再無此等會晤。
那一日後,江湖中人談“南”色變。
那一日後,再沒有哪個男人敢拒絕她。
那一日後,也再沒有哪個男人或是女人膽敢不把她的事掛在心上、放她鴿子。
那一日之前,她是孤孤單的,她是無足輕重的。
那一日之後,她是金科玉律的,她還是孤孤單的,儘管她坐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南罌銷聲匿跡,她才一併帶走了南罌孤單單的宿命。
漁夫領了賞錢不敢稍作停留,他退出大門後轉抄小徑,腳下的步子更是越走越快,偶爾也機警地回頭一瞥——不過發叔如何會讓他發現!
漁夫終在一襲淺蘭色的深衣跟前站定、躬身奉出賞錢,遠遠地聽見他說:“已按照尊使大人的吩咐說了。”那人點點頭,叫他自己把賞錢收了。——發叔忽覺這個身影好熟!恰此時,此人臉
面微側:“你家的尊使大人這就要到了吧!”漁夫稱是。
這下發叔再無懷疑,這位身着蘭衣的“尊使大人”竟是那日被彭老闆之死嚇得屁滾尿流、當天過午就賠錢退了住宿的行商宋韞!
另一位“尊使大人”果真這就到了。不巧他正是順着發叔的方向過來,原本不會暴露的發叔也無可避免地暴露了。來人是一位衣冠齊整的中年男子,舉左手護前胸門戶、右手後探,緊接一輪銀光直取發叔而來——
來勢好疾!發叔急側身軀而避,若是中擊、人勢必一分爲二。他一擊未中,即變換招數重來——發叔已看清對方所使乃是一條九節鞭、非銀非鐵;此招之狠辣,猶勝於前:鞭頭攻襲發叔面門;鞭身迴繞,進擊發叔中盤;腿腳踢出,橫掃發叔的下盤…人鞭相合中,只如一團飆風羊角,席捲發叔。發叔不能直當,平地提躍丈餘竟自上避開;上竄之勢盡處,他齊揮雙臂,兩柄彎鉤直沉而下,來取鞭心的人頭。“尊使大人”也甚了得,危急之中鞭勢疾收,險險地撞開了發叔的彎鉤。
換招之下,二人各知遇上了勁敵,當下劃開架勢、全神以對:這廂銀鞭如毒蛇狂舞,那廂彎鉤似鷹爪交搏,兩廂均是軟兵長器,居然以快打快,招招比準比狠、略不容情,稍有不慎,則遽然命喪矣。——交手以來,雙方都少不得險象環生,所幸二人功夫了得又實力相當,是以每於極驚險處竟能自救轉安。
不知不覺,二人已近百招。一旁漁夫早已看得如癡如醉:他武功遠不及二人、插手不得,但絕知此乃不可多求之良機;二人一招一式都拆解得妙極,細加研習領悟、必能受益無盡!
宋韞卻漸漸瞧出發叔之迅疾狠辣略有過之,“韋尊使,我來助你!”言畢,他雙手各握一支明晃晃的判官筆,加入作戰。
宋韞之實力原與二人旗鼓相當,以二敵一之下,發叔一邊的情勢果然捉襟見肘。“韋尊者”的九節鞭乃軟兵器具、而宋韞的判官筆則爲精鋼所鑄,兩筆一鞭剛柔互濟、更相輔益。又況且這對判官筆的筆端每每都是覷準了鉤鞭交斗的間隙遽然而發、截然即至……再過得幾十餘招,發叔敗象漸露,他只得硬拼老骨頭、仗着足下的奇門步法勉力支撐。
長鞭倏而揮出直挺、橫亙半空,發叔矮身避過——鞭頭像是劇獲生命、再不理會鞭形走勢,徑自豎垂、狠狠砸向發叔的頭蓋骨!這招匪夷所思、正是這位韋尊使九節鞭法的獨創殺招“鸚鵡啄粳”,取杜詩“香稻啄餘鸚鵡粒”之意。發叔知覺有異,昂首但見雙眼一暗、鞭頭已砸將下來,只道我命休矣——
休竟未能。當此千鈞一髮之際,判官筆的筆尖居然穩穩穿進鏈接鞭頭的圓環中——鞭勢倏老、砸下的鞭頭輕飄飄地教判官筆挑開了半尺,保全了老人家的腦瓜兒:竟是宋韞救了發叔一命!
“尊上留下吩咐:若此人落入我等手中,饒他一次不死。”宋韞說。
饒自己一次不死?發叔心念閃處竟是自己還餘了一次還債之務——這聯想真是略無道理!
此變違常、話亦兀然,韋尊使竟不懷疑,即下退步收鞭。宋韞自衣中抽出一封信箋遞給發叔:“煩勞轉交蔣公子。”
小蔣見到發叔時,他竟不能直視那雙眼睛:那一雙從來精光四射的眼眸如今只剩了滿眼的滄桑。
但發叔畢竟是發叔,雖難啓齒還是將事情首尾一五一十地道出——雖然他大可將敗績文飾而過。小蔣想說勝敗乃尋常事、何況敵衆我寡……但想到發叔已經多年未與這“敗”字沾親,眼下還是能避便不提爲妙:
“發叔,你辛苦了。”他說。連日的奔波輾轉、最艱難的還是這幾日的心中所歷:他確實辛苦了。
信箋拆開,露出兩行娟秀的字跡:
潯陽江畔蔡龜山前苾園萍瑞榭,候君速來;
落款是青萍客。
發叔眉頭微蹙:“是個女子的筆跡?”
小蔣:“是繡蓉的。”
繡蓉緣何要落“青萍客”之款?她被此人挾持了麼?——這兩位身手卓絕的“尊使”又是何人?“青萍客”可是他們的“尊上”?“尊上”又爲何對發叔下手容情……一時太多疑團又生,而他不想再問,他想讓發叔早點回房歇息。
沒想到發叔已自己開口:“若沒看走眼,他二人應皆在洞隱門的十二冥司使之列——稱‘韋尊者’的是司使‘鶉尾’,宋韞多半乃司使‘實沈’。”
——江湖上有兩扇暗門,白道繞邊黑道不觸,一扇是專飼殺手的血殞門,另一扇便是這洞隱門了。同血殞門一般,洞隱門做的也是背地生意,行刺暗算、陰謀傾覆……乃江湖中最大的間諜刺客匯聚之所,號稱可與皇家密探等量齊觀。到鐸小公承業時,他年少才雄、不幾載即門楣大拓,遠將貼近同行的血殞門甩了開去、再不能同日而語。
周天有十二星次,洞隱門之核心編次亦遵此軌數設使者十二、分派在各地營事,號稱“冥司尊使”。這十二人無一不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平心而論,誰敗折在冥司使之手、也非可恥事也。
“鶉尾”之分野在楚、屬荊州,於江陵現身正當其所;“實沈”爲晉、屬幷州,而宋韞自報太原人氏;發叔又推析其武功家數,二人之身份理應坐實不誤。
“鐸小公應尚健在。”發叔又說,“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出洞隱門的人爲何要手下留情了。”
——鐸小公還活着?這可是件可以轟動武林的大事兒!確切說“鐸小公”不是個人名而是稱號:三個字中只有“鐸”字是他本名中的用字,“公”是江湖人士奉上的尊稱,“小公”並非貶其小,恰是褒其年少功著、大器早成之意也;此號比之“武林盟主”亦不甚遜色,要論比而過之的,江湖上怕是僅剩了“南陛下”一家了。——英才易遭天妒,三年前鐸小公早逝的消息一度在武林傳開;小蔣不涉江湖、猶有耳聞。傳聞紛紜,他亦懶辨,就中最諷刺者當數操司陰謀暗殺之人終喪命於他人之陰謀暗殺、乃善遊者溺於水之謂……
但,又與發叔今日之事何干?
發叔說,公子還記得他曾假扮債主的情夫、代他去與債主的丈夫決鬥麼?小蔣當然記得,且已知道與發叔決鬥的便是亟風山莊的老木莊主。
債主和她的情夫生有一子——
這是小蔣所不知道的,但話到此處,他已瞭然:此子便是鐸小公。因了這層干係,鐸小公才放過發叔一馬;他既然還能放發叔一馬,前提是他必須還是活的——但這個活的鐸小公又意欲何爲?
小蔣:“發叔,先回去歇息吧,明早我們去潯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