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蓉躺在牀上,她深感自己病重,病得羸弱不堪。
她睡不着,竹籃裡的兔兒也還有窣窣的響動:籃邊擺着白日剝好的白菜,她卻連瞟過一眼的志趣也無。——她只想躺在小蔣懷裡,聽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有再好的他也不稀罕,他只要她。什麼華瞻華看,他通通都不稀罕。一遍又一遍地……
——可事實是他偏偏都稀罕!他更是一遍都沒有講、他甚至都沒有陪在她身邊!
只有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牀榻上,發抖。她蓋了雙層的錦被,攏了兩個小火爐,還是冷得渾身發抖。她哭了。
漸漸地,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是不是該死?”
“你想不想殺了他?”
除了她,房間裡再無旁人。
“你想不想殺了他?”
——繡蓉的身子僵住了。那個聲音還清晰地縈繞耳畔,嘔啞難聽、冷漠中夾帶幾絲嘲諷:
“你看,他喜歡上別的女人了…你想不想他死?”
“此事公子斷不可答應!”說完這最重要的一句,發叔才補充說是繡蓉告訴了自己他在這裡。
發叔:“公子應該知道是南罌是什麼人。”
小蔣點頭。他不想在彭老闆的門外多談,他跟隨發叔回到這位憂心老人的房間中去。
江畔有一間不大不小的神社,受祭的主神是江神奇相,配祀當地的土地公。香火一向旺盛,這日卻大門緊閉。原來主事的師父因爲日前觀看巫覡的娛神戲害病,竟鎖上院門回家休養了。
神殿中燈火未燃,黑暗裡潛伏着兩個聲音,它們在對話:
“我沒想到,你終於跟你的心上人走到一起,卻卒成陌路。”聲音頓了頓,“你後悔麼?”
“呵,年少無知吧。也無謂後悔與否。”
當她遇見他時,她年當及笄,雖是庶出,卻絲毫無損於她的風華。
當他遇見了她的風華,驚若天人;除了她,他的心再不能作它想。
其時,她的父親已爲她安排了一樁婚姻,內中利益交割自不待言,但平心而論,父親擬定人選比起她的遇見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可是她的他,卻是踏準了她的花時的:一霎滿苑花放盡,奼紫嫣紅,只付君一人。
她垂首思往事,唯覺荒謬。
“當初爲着我任性的緣故,連累阿姊冒了大不韙來成全。這次我來把人情還了,或爲尼爲道,從此不再踏足紅塵了。”
有一段沉默。
終於“阿姊”的聲音打破了這沉默:“我看那個蔣小爺倒是對你蠻意!”
話落無着,終於傳出悠悠一聲嘆息:“阿姊,你這般的人物,竟是堪不破麼?”
又是一陣沉默。
最後,“阿姊”說:
“你若選擇身退,只好再死一次。”
但凡終極的東西,決不容輕易觸碰。
死,也可以一試嗎?
死一次若可得僥倖,那麼——
第二次呢?
只再稍遲片刻,她倒下去時,就可以望見破曉的第一縷曙光——
這多令人惋惜,不是麼?
小蔣返回自己房間時,東方的天邊已經微微泛白了。
不出他的意外——沒能跟發叔談妥。發叔決不允他做此交易,他不忍教老人家擔心:要不他去攜華瞻出奔?發叔依舊不允。
這個“依舊不允”,教小蔣關於發叔和亟風山莊有點想多
。不過此時他不願再想了,一宿未眠,他希望繡蓉現在是睡着的。
進門才知,繡蓉竟不在房裡。
小蔣不客氣地進了江陵王的房,問他可有繡蓉的去向。可憐江陵王睡得正香,被撞醒既抱怨不得更不敢怠慢,急招手下來詢。原來繡蓉夜裡去發叔那裡“告發”了小蔣之後,就沒有再回臥房;而是,出門了。
——出門,還是出走?
“尊夫人要出門,小老兒的人哪裡敢攔?”江陵王賠笑,“不過公子放心,日間既是得了吩咐,尊夫人夤夜外出,自是安排了武人在暗中護衛的……您看是要小人這就傳訊屬下將夫人請回呢?還是靜候夫人自己回來?”
繡蓉不會武功,暗伏的強敵應是衝了自己來的:此人的身手連自己也未必敵得過,是以斷無找上繡蓉之必要。——況且就算要找,不該是華瞻麼?
明知過慮,小蔣還是跑去與彭老闆確認一番。
確認過後,小蔣終於心安,回房睡下。
覺來已是午時。他學武以來很少做夢,因爲修練內功講求收懾心神,心神凝守則噩夢不起。今早的睡眠卻一反常態地噩夢不斷:
繡蓉坐在他前方的一尾小舟上順流而下,他乘船在後面追趕;倏爾一道飆風橫掠,繡蓉變成了華瞻。這時,前方的小船愈行愈快,華瞻的面孔就要模糊不清了……他不能失去她!他拼了命地划船,可是正前方的小船依然漸行漸遠呢!他心急欲焚、拼命地劃呀劃呀……
屋外凍雨蕭索,小蔣起身,餵給竹籃裡爬動的兔兒幾葉白菜。繡蓉還沒回來麼?
江陵王立在小蔣身前,一動不敢多動,雖然他說完後,小蔣未發一言。昨夜明明是派遣了兩名護衛暗地跟隨的,即使跟丟也應回來覆命、如何現在全失卻了二人的訊息?
“彭老闆呢?”小蔣問。
江陵王:“彭老闆每早去江邊散步…估計這就回來了。”
這個天氣,也真是雅興!——只見宋韞連滾帶爬地撲進門來,華貴的衣衫被污泥、血污沾染地污穢不堪;而人,似乎是嚇得呆傻了:
“彭、彭老闆……不好了……”
彭老闆死了,倒在一灘泥濘中,身側的泥水裡雜了他的血水。
“怎麼回事?”小蔣問宋韞。
這個被嚇壞的花花公子哆哆嗦嗦,講述起今早的恐怖經歷:“我、我本來和彭老闆約好…臨江賦詩。天亮了反還下起雨來…可、可這細雨濛濛境更幽……”
小蔣本想提醒他不要囉嗦,但見他抖個不住終於沒開口。宋韞得按照自己的路數繼續追敘……
江陵王喝道:“說了這許多沒用的,到底是誰殺害的彭老闆?”
宋韞:“我…小人真的沒看到!”他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癱,跪倒在地。
江陵王怒不可遏。發叔說,他要見到了兇手的面目,怕是早沒命了。這話不差,正當大家不再企望,宋韞突然猛地一擡浸在泥水裡的衣袖,徑指彭老闆屍首朝向的方位:
“他、彭老闆……指了指這裡…才、嚥氣的!”
宋韞所指的,是兩扇緊閉的神社的大門。
神社的門被強行打開:
對比噩夢成真更悽慘的現實。
他不該去找彭老闆確認的!他應該直接找到她:見到她本人、確保她安好!他居然就輕信了彭老闆的信口開河、虛與委蛇之辭,抑或、他根本就存心相欺!
他更應該早早答應的!他要華瞻,何須三思而後定!南罌算什麼?天王老子他也殺、殺不了也要殺!
但,
追悔何及!
他的步履有些虛浮,頭腦有些暈眩……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是歌是讖?
昨夜明燈高燭,她手持一支盛開的金盞花曼妙起舞。她的光華灑照在他凝視的雙眼,就像透出雲霞的光:
不是豔色,是恩澤。
而今,還是這支金盞花,斜插在三根玉蔥一般的手指中間——
小蔣深吸一口氣:
不是她!他告訴自己。
——欺騙,是人類最後的自我保護。
金盞花插在玉蔥般的指間,僅此而已:
三根孤零零的手指;
——連帶一些掌上的血肉,
下面,是連血肉也分不清了:血淋淋的一團,和着高華瑰麗的舞衣。
其後的神龕中,供奉着帝女奇相的雕塑,風儀雍容、不容諦視,彷彿才應是她的真身。
小蔣極力想把這一切看得更分明些,卻是徒勞。
來無兆、去更疾;
一切未及開始、已然結束,竟此草草!
輕鴻一瞥,卻似已經歷萬千守候,光華瞬逝——留我如何過活?
發叔還未見過若是沮喪的小蔣,對於華瞻,再多不過一見鍾情,何以一哀至此?誇張,且不可思議——是自己真的老了嗎?最多的還是不忍:
“公子,還是先察看清楚,未必就是那位姑娘……”
不知何時,雨過天霽,日光照破陰霾,也幻滅了小蔣的冀望。
是她的。
小蔣額首低埋:是,是她的。他能認出,那是一種直覺的本能。就在那一瞬,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地失去她了——雖然她從未屬於他;但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
他失去她了,一顰一笑,一生一世,再難聞見。
很多年以後,傳言在巫山神女峰的某個幽勝之處,隱居有一位女修行者,她非釋非道、亦釋亦道;她的美貌不可方物,儀態亦不可逼視,與巫山神女所不同的是:她不與男子交接。她的右手殘疾,僅餘兩指。
——只不過有關這些,小蔣他們都已不再知道。
發叔消失了兩天一夜,是小蔣讓他離開的,他讓發叔去了亟風山莊。
發叔回來時,似乎蒼老了一歲。
小蔣:“怎麼了?”
發叔還是先回答了小蔣的問題:“她是前莊主的長女,大妾生的女兒。”
這倒有出他的意料。
“彭老闆是莊中的長老之一,那位得志的當家小夫人只查到她叫‘如如’。”
小蔣默然良久。“發叔,你怎麼了?”他問。
他的債主已在兩年前過世了。
小蔣已料到發叔的債主是山莊中人,但沒有料到竟然是老木莊主的正牌夫人。死因是病逝,雖未查出謀害的跡象,鬱鬱而終怕是不能免的:武林中的公主下嫁了獨據一方的風流莊主,一生淹沒在一羣妻妾爭風吃醋的爭鬥中…總能留給人太多的想象空間。
債主死了,赤鷲翎也沒了下落。赤鷲翎是發叔踐約的信物,此生他依約還三次債,債主一次以一支赤鷲翎爲信;兩次已畢,尚餘了第三次和第三支赤鷲翎。——債主雖死,第三支赤鷲翎若出,他們的約定便能踐行如舊:債主活的時候,他被這廂重債壓得難過;得知債主已死,翻將“不得不爾”換成了“義不容辭”。發叔之憂,卻非爲着那第三支失落的翎羽而起;究底爲何?自己也半是惘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