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獻舞

亟風山莊,依山起建,方圓三十里,武林獨據;少預江湖紛爭,卻是由來的神秘禁地,無人膽敢來此生事。傳言莊中人士,無不身懷絕技,出入悉有獨當一面之能;歷代莊主更皆武功卓絕之輩,罕有匹敵。

山中事少,前山莊木公盛名之下花名更著:娶得是前代武林盟主的掌上明珠、武林中的公主,正妻之外又進了六位美妾,個個如花似玉,號稱“七仙姑”;“七仙姑”之外未得入者,則不便計數矣。——其實“七仙姑”之說尚自發叔引退時的編制,其後易“七”成“十”,一生娶進了十房妻妾。木莊主豔福享盡,已登極樂;死時將財產、權力交到了最後一房小夫人的手裡。至於內情首尾,則山莊隔世,外人不聞矣。有傳說木莊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將這小妾禁閉於一口陰冷的地窖中,聊供他茶餘飯後發掘情趣——終於竟由此女坐上主位,也不知是不是業報輪迴。

彭老闆的歌筵如時來獻,荊璟軒廳中錦幔高掛,彩屏張護;燈燭輝煌裡,江陵王一早在旁迎候,宋韞等留宿的賓客也樂得邁出屋門來湊熱鬧;唯有發叔日裡訓練了幾個江陵王薦來的武人,晚間還要在房裡閉門練功;小蔣與繡蓉自是在衆人的簇擁中並肩坐了正席。

三對舞者,兩兩轉出,江陵王奉送的孌女狡童正派在這場上場下的諸端事務中、處治井然。場中舞衣落落,皓逾霜雪,袖長墮地,蓮步凌波。倏爾羅袂聯翩,繞身若環,緩歌紆縈而唱;腰身低旋,玉纓瑤璫之響:《白紵》綺靡,豔姿難喻,軒中男女觀者無不翩然神馳。

軟舞才歇,健舞之繼。上場一對男女舞者,靈通心諧,足手所至,皆合若契;顧盼而神傳,肢動而交應。忽地隆冬鼓響,原是廳場中央的地上置放了盤鼓。舞者足踏盤鼓,時而仰面折腰,時而騰空起躍,乃至以身僕跌摩擊鼓面。其音乍續乍絕,其舞胡旋蹁躚;瑰姿譎起,迫入急節;一聲盤鼓齊鳴,羣響畢絕。

江陵王派人來換上熱茶點時,在座諸人才驚覺夜色已深。繡蓉順手捻一塊魚糕放進嘴裡,卻是食不甘味;她十指輕翹,剝了一瓣蜜桔餵給小蔣:“真是好看啊。——不知他如此款待,究底何所用心?要不我們回……”

話未了,歌聲起:“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婉轉清幽,彭老闆躬親懷抱琵琶,引弦相和。

一襲深玄的舞衣,翩躚而至,似自天而降,美人手執一支金盞菊半遮俏面。手中的花開得極盛,花頭彷彿碗口大小,金豔豔的色澤一如她袖緣的刺繡的金線;吟唱之間,她的珠靴也僅是偶爾點踏了盤鼓,卻敲出別樣的一番曼妙生趣。終於,她素手微垂,露出一整張美人的面龐來;明眸流盼,不期與小蔣四目相對。

說“不期”,在小蔣來說卻是“宿命”。那一瞬,小蔣似乎知覺出她投來目光中飽含的溫度,兩頰這一霎就要灼傷。

他慌亂了——這是久違的初戀纔有的心靈的悸動,慌亂到發生的這瞬間的一切在他而來竟是恍惚得不確實的。

目光交激,他居然不能直視,錯愕中側首他顧。

羣巫衣玄執具而舞,她亦衣玄執具而舞,可兩廂比照下,其別何啻雲與泥!

此歌終了,她的出演尚未終。

——女人的直覺是如此恐怖,她預感不祥,果真不祥,儘管她未有前知之能。那是一曲紅極時下的《綠腰》,翩

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繡蓉卻已不忍猝視了: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李羣玉的觀舞詞,正像是爲眼前此情此境提前做好的註腳。

她敗了,一敗塗地。起舞之人,她的身段也不比自己更粗壯些,卻有着一種自己所無可比擬的東西——她的大氣、雍容、高華、明豔,無一不將她的嬌怯柔弱比照得不堪入目,連自己都覺自己面目可憎。

她雖不稱絕色,但也無疑是個美人兒,放到她的面前,卻只餘了自慚形愧:那是蒹葭與玉樹的凜然之別,她纔是名副其實的芙蓉花,而自己不過是樹旁一株永世也無人問津的野芳……

這種自她手足間透出的氣勢,小蔣也覺察到了,它是由內而外,自然而然的。

即使傾城傾國、富可敵國,天下無敵……他\她也未必能有這樣一份兒自信的雍容;相反,有的人即便出身貧賤,即便一無所有,卻是生而自信、威儀棣棣。

——那是繡蓉所不具的,也是他所不具的。於是,他突曉了他所缺欠的那半兒。她猶若一道穿層雲而出的絢爛光華,點亮他的希冀、完滿他的此生。

舞曲未了,她已征服了他。更確切講,是他被她征服:由內而外,心悅誠服。

繡蓉不經意瞥見他望向她的眼神——那是自己所從未有過的。她萎頓垂首,再沒有了去看第二眼的勇氣。

終於,華瞻的舞跳完了,“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繡蓉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華瞻,雍容高華、天生而供世人瞻仰——人如其名,不是麼?她是彭老闆的歌伎,跟在彭老闆的身後進前見禮,反比他更像主人。

小蔣之於華瞻的反應,遠超彭老闆料想之中的完滿,他更進一步:

“華瞻是故人之子,亦是小人的義女,日前奉了小人之遣,今晚方趕至此地,幸得爲公子助興,也是冥冥中的機緣。公子若不嫌棄,小人願將此女進獻尊前。”

他怎可能嫌棄她?他只怕被她嫌棄。他想看看她的表情,竟自有些心怯。

繡蓉再忍不住要賞彭老闆一個足份兒的耳光,她霍然起身。撞上小蔣轉向自己的目光,繡蓉忘記了擡手,人兀自僵立。她快哭了,於是咬着嘴脣,不敢說出話來。她的神情已經表態了,儘管她還不放心地、無謂地搖頭。

——小蔣此刻卻不想多做理會:此事說過一句必要引出千句萬句方休。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決不能放任華瞻自他身邊流走,決不能!於是他伸手環住繡蓉的肩膀,姑且算作撫慰。

他回答彭老闆說盛情難卻,還補充說,能得華瞻姑娘相伴,是此生之幸。繡蓉真想殺了他!條件呢?他繼續追問彭老闆。

“還請公子紆駕小人舍下…細談。”彭老闆要請的只有小蔣一人,繡蓉忽然回身,緊緊摟住他鬆下來的、搭在她肩上的臂膀。她有點發抖,再抖兩下眼裡的淚珠就要滾下來。他不忍甩開她,衣袖微顫,將手臂從上輕輕抽出:

“都這麼晚了,你早點兒回房歇着吧。有事明天再說。”他說得溫柔,走得利落。

關門掌燈,房裡僅只他與彭老闆兩個,小蔣突然很想聽彭老闆提起華瞻,哪怕僅僅是她的名字。

“你可知我是來救度你的!”彭老闆說。

開場略出意外,但小蔣無言,待他自圓其說。

彭老闆:“公子少年富貴,論武功、智慮又超常人遠矣。只可惜…可惜

你百年之後終究湮沒無聞,與閭里間的匹夫匹婦無異也!悲乎哉,名與身之俱滅也!真是枉費此生才幹,可憐!可嘆!”

燈下,小蔣莞爾起身。

彭老闆:“公子竟未聽進去?…小人可是的良言相勸!”他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情忽令小蔣覺得有趣。

小蔣:“本朝的始祖阿誰?”

彭老闆未曉其意,但面容爲之一肅,舉雙手作拱、應聲而答:

“正乃聖祖大道玄元皇帝!”(就是老子,在唐加的封號)

“他老人家可有教誨道‘名與身孰親’?”

彭老闆一噎,苦笑道:“公子既作此言,怕是有乖解聖人本意的了。真經蘊義宏深,我輩後學可不謹慎?幸而上自河上丈人下至我朝玄宗皇帝,聖心玄解,詮註《道德真經》六十餘家……”

——看來此公不僅附麗周孔還擅及老莊,眼見要將六十家《道德經》的註疏一股腦兒掉出來的節奏,只怕過會兒連西方的維摩大士都要請來說法——小蔣大悔:“到底何事?”

“請公子出手,爲武林除害!”

小蔣大奇。

彭老闆接道:“殺死南罌。”

小蔣訝然:“南罌不是銷聲匿跡多年了麼?”

彭老闆:“哪有多年?五年頗有餘、六載還未足!”

小蔣:“彭老闆與她有私仇?”

彭老闆凜然:“殺死南罌,沒世留名!小人用私心何?”

這倒不全是虛言——曾經一度,江湖盛傳要當武林盟主必須要滿足三個條件:

殺死南罌;

殺死南罌;

和,

殺死南罌。

——人能活着,“武林盟主”固然是好的,但要是因爲它死了呢?何況“武林盟主”跟他,或是他的干係都不甚重大。

小蔣:“盡人皆知亟風山莊獨出武林是非紛爭,怎會突然管起南罌的事來?更遑論南罌之興風作浪,已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

彭老闆的面目隱在燈影黯處,瞧不見臉色:“請恕小人愚鈍……”

小蔣:“明人不說暗話。”

他那夜將“繡蓉”擲向彭老闆時,彭老闆全身分毫未動,形體卻能夠貼地疾移尺丈。雖然山莊內事世罕知,但這一門的功夫外人尚能辨得。況且亟風山莊方圓三十里——三十里僅是山莊佔地的面積,推其勢力所到,又何啻三百里?江陵距彼,才區區百五十里地耳,江陵王對其奉若神明之舉,亦恰好印證了此節。

彭老闆慚笑:“公子既已瞧破底細,小人也無需隱瞞了。請公子殺南罌乃小人奉命行事。”

小蔣亦笑:“亟風山莊,由來臥虎藏龍地,緣何找上我?是你家主人的意思?還是閣下不吝擡舉?”

這話倒不好直接作答,彭老闆:“若公子應下了殺南罌一事,主上、與小人,都樂將華瞻姑娘奉送給公子!”

小蔣哦了一聲,待要回答,彭老闆即笑道:“斯事亦非小,公子有難爲之處亦人之常情!

這已然夜靜更深,公子也當休息了!今廂子時已過,我就候着今晚回覆了。公子若是不允,小人亦不敢有半分怨言,到時只帶了華瞻姑娘與公子辭行便了。”

——他倒是扮得體貼人意!“也好。”小蔣起身告辭,“若得方便,也幫我問下華瞻姑娘自己的意思。”

“你還沒休息?”小蔣推門而出,對門外的站立的人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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