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這一艘行船停泊靠岸時,他們已經“千里江陵一日還”了。
發叔是第一個下船的,他下船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們的船被人做了記號——
船尾的側板上畫了一個血淋淋的船錨,襯在這簇新的船身上格外顯眼;它高踞吃水線之上,一路船行也沒被江濤衝得變形走樣,大小亦甚適度,足確保身後十里的船隻無不入目。
偏偏他們三個,誰也不會是巴巴跑去船尾探身戲耍的人,亦不在意同行人的投來何種目光:一路上他們的行船招來各類驚異的眼神乃至居心叵測的低聲細語,都是意料中的,因爲船隻的本身過於招搖華麗。
更確切地說,是他們從未去看人,他們最多是看看沿途的風景,而人,無過這幅風景長卷裡一丟邊綴。
發叔可笑自己徒將船板反覆清洗了四次,遺漏下最招眼的婁子還茫然不覺。
是自己太自負了麼?還是真的歲月不饒人、老了?
這、還、是、他、嗎?
失敗最能夠打擊人的,不是我們失去了什麼,而是我們自以爲絕不可破的在這時訇然坍塌了:我沒想到會這樣。
他的臂膀竟不能斃人性命於當下了嗎?這是不可能的。該當是兩相纏鬥時,對方眼見事情要壞,有人倉促中做了記號。考慮到對方的人數與船上的空間並不排除此種可能。錨有四爪,這個記號完整無缺,與其說是倉促畫成的寧毋說是拿了模子印上去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在他們躍入行船的瞬息:十個人齊刷刷從天而降宏大場面正是抽人來暗做記號的絕佳時機。
發叔凝斂心神,追憶同途遭遇的船帆,舟子游人的神情相貌一一浮過,哪些是後來跟蹤盯梢的,終於漸漸明瞭開來。
只可惜這一路思如閃電地分析絕沒有讓發叔有半點好過。
其實最可悲的,莫過那十條年富力強的生命,這個陰森殷紅的船錨,成了他們留在這個世界的唯一印記,現在,它只剩了一個意思:
我死得不甘!爲我報仇!爲我報仇……
——死不瞑目的亡者不肯化去的怨恨。
發叔雖然陰着臉面,裡裡外外一番打點卻是絲毫不亂。不過在繡蓉的記憶中,發叔從未對她和顏悅色,以致於發叔現在的模樣反令她欣喜。
發叔走到小蔣身邊,艱難地開口:“懇請公子給我兩個時辰——”
他們帶着的記號招搖了一路,給足了仇家們作準備的時間,只待“請君入甕”了。發叔想先一步去把對方安插的點子拔了,好與公子將功贖罪。
小蔣手撫發叔肩背:“我們不去管它,你也不必爲江上的事掛懷。”
順着河港碼頭衍開的,是兩道熙熙攘攘的街市:傢什日用、油鹽柴米、棉帛刺繡、草木蟲魚……凡是能劃個利錢的,且就擠出方寸地來擺上。行人商旅、賣家買主,彼此指手畫腳,擡壓着貨品的價位;雜耍藝人,敲鑼打鼓,忙着招徠看客。繡蓉像是突然地被觸發了本能,整個人都活躍起來,色色物件她都要掰過來瞧個稀罕;一團雪也似的身影在人流中鑽去鑽來,像一隻歡快的白鴿。
路遙知馬力。行至此處,小蔣顯出其先天卓異的優良品格來:他擁有一顆教世間男人望塵莫及的陪女人逛街的耐心。
他們走到布市,繡蓉就忙不迭地扯起地攤上的各色布帛,一樁一樁比在小蔣的膀子上細細選看;事實上,這整街的布帛都包圓了也未必抵得來小蔣身上的那一件,但她樂此不疲:沒辦法,臉白了就是百搭。好像女人天生愛打扮自己的男人,而她終於逮到了千載難
逢的機會來發泄一下這一本能。她只挑不買,還時時要攤主與她達成一致:“我家郎君穿什麼花色都搭,是也不是?”
瞧着這對惱人的男女笑眯眯地相對,全不似買主的模樣;攤主無語堆笑,只求他們快緊走人。
當繡蓉向一名兔販巴巴地打聽起他這窩兔兒的家世時,發叔再也扛不住了。小蔣也終於發覺了老人家的怨愁,他眺眼望去,街市盡頭連着鱗次櫛比的層樓,是酒樓客棧的所在;而這閣樓林立、爭強角鬥中,有一座氣派高聳,儼然夭矯衆房,呈鶴立雞羣之勢。小蔣朝那裡一指:“發叔,煩你先過去打理,待我們今晚到那兒下榻。”
發叔蒙赦而走。
繡蓉的心意終於漸漸明瞭,竹籃裡有五六隻兔兒,她不喜歡純白的,倒是更偏愛那隻耳朵跟身上有塊黑斑的白兔跟另一隻純黃的:那幾塊黑斑點襯在白兔身上愈顯得烏黑光亮,純黃的一隻更全無一絲雜色,周身的絨毛纖如秋毫:唉,真是叫人爲難!
繡蓉:“兩隻兔兒都乖。”
小蔣看着她拎起放下,放下拎起,這兩隻兔兒不知是被凍得殘了還是習慣了逆來順受,一任她左挑右揀來回擺弄,我只巋然不動:真心好乖。終於,耐性奇好的小蔣打了個哈欠,第一個打出,後面的便紛至沓來。
小蔣:“別挑揀了,兩隻都拿上吧。”
兔販大喜,正要比劃着說價兒,小蔣直接遞了他一塊兒碎銀。這真是意外之喜,兔販用牙咬了幾下,頓表感激涕零。不但贈竹籃,還送了幾根胡蘿蔔在裡面。
繡蓉一遍又一遍撫摸把玩着籃子裡的兔兒,既像個母親又像個孩子,一會兒又魂飛天外,癡癡地作想;再不管逛街走路,全世界也不及手裡這隻竹籃的重量。
小蔣突然想:是不是該讓她生個孩子?這次是該到他來傻笑了——自己怎麼生出這個荒唐的念頭來?敢情是自己太困了。腦袋裡正想着孩子,就見一個小男孩一路飛也似的衝將過來,跌跌撞撞,眼見要倒。小蔣搭手去扶他一把:“當心點,小鬼頭!”話還未出口,就見這小朋友伸出髒髒的五根小手指要在自己的手腕上抓上一把。
小蔣忙將袖口一抖,手抽開:“你手沒洗,別抓來我!”
小朋友被他這一帶,不自主地倒退兩步,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不哭不叫,爬起來倔強地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塵,小臉兒上卻一臉恨意。
被這雙仇恨的小眼一逼,小蔣也不困了,指着小鬼叫他滾。
“看來你是有幾分本事了!”小朋友小嘴嘟嘟的,幾句話偏說得老氣橫秋,“你知老子是誰?”
小蔣陰着臉:“在這裡收拾你,教人看了我以大欺小。”
剛剛他小手那一抓,被小蔣振開了,吃不准他是有意無意,或許此人真的只是潔癖恰到好處地發作,才替自己撿回一條命。若是被他那小手這麼抓上一把,現在不是個殘廢了就是活不成了。他這雙手爪雖然又髒又小,武林高手喪在其爪下的卻有好幾沓,能推開他的還沒幾個。
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玲童子”,他的妹妹叫“瓏嬌娃”,幾年前妹妹還活着的時候,他們稱爲“玲瓏雙娃”,是黑道上的佼佼者。他們小兄妹自幼修練了一門獨特的武藝,身子永遠也長不大,出道二十年多來,他們體型樣貌幾無變化,這一來也就少有人知曉他們到底是三十幾還是四十幾歲,但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約摸在三五年前,白道上糾集了一羣好手來伏擊他們小兄妹,這一戰甚是慘烈,哥哥突圍,妹妹喪生,從此“玲童子”就落單了。
玲童子穿
得乾淨齊整,兩隻小手卻總是又黑又髒——這也正是他的傑作:他先以某種秘製的油蠟在雙手密密地塗上一層膜,這是用來保護自己的;然後就再不客氣地把雙手伸進黑黢黢的毒藥膏子裡面胡攪亂蘸,直到滿意盡興。他獨家熬製的黑毒藥也是他的得意之作,肌膚沾了便教紅腫潰爛,要是刮出了血來再沾上一丟,真對不住,你就命在頃刻了。
玲童子一躍如箭,兩隻小手疾扣小蔣雙腕,端的來勢如電——小蔣雙腕齊翻,眼見錯出了寸許,誰知“呲、呲”兩聲怪響——難聽至極、只消將瞽曠的鼓膜刺穿——玲童子的指甲暴漲了兩寸,一下還成必得之勢!倏地,玲童子只覺對方袖底生風,已而拂上手背的長指甲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道反阻,急生生迫回了尺餘。有妖法?這還是玲童子出道二十餘載未遭遇之狀,老練如他,也不由一呆;正此間,他但見小蔣足一提,兩根小腿即生斷骨之痛,一個跟斗直欲栽倒。玲童子到底是道上響噹噹的人物,劇痛之下竟憑靠着上身的氣力竄出了半丈,教小蔣才抓向他後背的手撲了個空。
這一着落空,玲童子豈肯再讓他抓到!他跌倒人流裡,手足並用、從幾個路人身上狼狽爬起來,萬幸地發現自己的雙腿竟然未斷——他雖沒能避開小蔣腳上踢出的那兩下,但是也畢竟身經百戰,情見不好身子急倒向後,傾卸去了一大半的力道,好歹保下兩條完全的小腿。
要逃,卻也不易。他腳才落地,兀自痛徹筋骨,險險要跪倒。還好他手快!一手抓住一個行人塞給小蔣,也恰恰把自己鉗在這倆肉盾之後,護個嚴實。
小蔣嫉他狡獪,伸手分開二人,追將過來。
玲童子嚇得容色慘白,急急炮製如前法,一左一右,再拿兩人填上,自己連滾帶爬、直往人流的中心鑽去;眼角一瞥,惶見小蔣衣襬飄飄又到,驚怖之極哇的大哭出來:
“救命啊!殺小孩子啦!殺小孩子啦!”孩子淒厲的啼哭聲震耳欲聾。
一切來得極速,自方纔二人過招伊始都不過眨眼間的工夫兒,待到諸目睽睽而至時,再清晰不過的正是一個不要臉的潑皮在欺辱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孩子:潑皮仗着自己身強力壯把無辜的孩童狠狠摜到地上。——大家夥兒心裡早已不忿,這時聽見孩子撕心裂肺地呼救,哪能再坐視不理?羣人個個義憤填膺,連喝帶罵地虎上來擬將小蔣圍住。
他們自然圍他不住,只趁這片晌兒的拖延,玲童子踉蹌的小身板兒又奔逃了丈許,短小的身影再一閃一轉,終於沒入這人潮人海之中。
孩童,已追之不及,罵潮,卻渾不休歇:
“青天白日的欺負孩子,還有沒有王法!”
“大男人家的,欺負小孩子,還要不要臉?”
“狗日的,人模狗樣的不幹人事!”
“……”
看來罵人是個極好的宣泄方式,不必繳本錢,只一張嘴便了。
繡蓉情知小蔣待小孩兒一向熱忱,見了還不乏主動引逗。她張了張嘴,卻見他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終於沒能問出來;四周民怨如沸,她覺得老大丟人,腦袋低得要插到脖頸兒裡,伸手攀住小蔣的膀子,在上面狠狠地擰一把。
小蔣微微搖頭,拉了繡蓉離開。大夥兒的諄諄教導未畢,豈能就由了他去?兀自指點着二人的脊背問候不休。
小蔣無奈,支手在繡蓉的腰間一託,雙腳已點上了一人的肩膀,他攜着她疾行如飛,從人肩上躍下時已是街市的邊緣。向前的五十步開外,正是這江陵最大的酒樓:
荊璟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