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妃不是凌丞相未過門的娘子麼?凌丞相怎麼會心甘情願地拱手相讓?”
雲無極沉默半晌:“父皇去丞相府上做客,齊妃在宴席上撫琴,父皇便上了心,凌丞相那時已經喝醉,父皇幾句玩笑話,他便同意將齊妃送到宮裡去。”
可以想見,酒醒後的凌丞相一定是捶胸頓足,偏偏已經沒有了任何挽回的餘地。
雲來又是一聲嘆,實則心裡聽着這狗血的故事情節,暗暗地發笑,但是因着雲無極正經的表情,而且他們現在談論的人,還是本朝的先皇,她顧雲來的公公,實在是不好造次。
雲無極倒是冷哼一聲,涼涼地看着她:“你想笑就笑吧。”
她忍住抽動的嘴角:“沒有,我沒有想笑,你繼續講……”
“講完了!”他沒好氣地道。
雲來講自己聽故事的心得:“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爹搶了別人的老婆,他也是搶了別人的心上人。
雲無極神色一厲,陰測測地看着她,磨牙道:“你說什麼?”
她怯怯地看着他那猙獰的神色,一句話滯在喉嚨裡,無言地瑟縮了下。
察覺到他脣畔藏着的詭異笑容,雲來心思一旋,圓臉皺起,佯裝要哭:“你又兇我……”
他果然投降,立即小心翼翼地哄道:“我錯了,我是同你開玩笑。”
雲來遮着眉眼,樂呵呵地笑,心裡不無甜蜜,他知自己又被她作弄了,也不惱,只是拿着狹長的鳳眸細細地看着她。
她臉一紅,將手中的鸞如玉佩擋在他的臉前,卻被他連手帶玉佩一起握住,眼裡浮起一絲好意,捉狹道:“我就不信你這玉佩當真是撿來的,老實交代,是從何處偷盜來的?”
雲來不服氣地道:“什麼偷盜,明明是你自己扔給我的。”
雲無極一愣,眯眼打量她半晌,臉上有探究之色,好半天,他啞然失笑,“你竟是當年那個少年。”
如今的雲來相貌與當初已經大大不同,眉目蛻變得更爲細緻風情,唯一不變的是這張圓臉,若非她方纔一語提起,他竟真的想不起,當年在街頭還跟她有過一面之緣。
雲來冷笑:“知道我爲什麼跟你有仇了吧?我那時唯一可以跟姐姐們相比的秀髮,一而再地被你削去,繼而在姐姐們和姨娘們面前顏面大失!”
他摸摸鼻子,在她的控訴面前,默默地低下了頭,也總算完全明瞭剛成親之時,她會蓄意扮醜給他丟臉。
那廂她仍繃着臉:“現在知道錯了?我記得你當日還很囂張很跋扈啊,削了姑娘家的頭髮,丟下一塊玉佩就揚長而去了。”
雲無極深深懊惱,憤恨地瞪着那塊玉佩,什麼夙世因緣白頭到老,就是因爲它,他現在纔會可憐兮兮地坐在這裡挨訓。
真是風水輪流轉。
不過,也多虧了這塊玉佩,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他的身邊。
她忿忿唸了半天,卻見到他笑咪咪的模樣,她由不得泄氣,以一聲無奈的哀嚎作結。
“王妃,這塊玉佩是我們的媒人,你可得好好留着。”男人諄諄教誨的聲音。
“纔不要,什麼破東西,我替你收了這麼多年了,還是還給你,你自己留着吧。”女人嫌棄的聲音。
深夜的書房裡,一片黑漆漆的,卻還傳來說話的聲音,陰風飄過,路過這裡的下人們一陣毛骨悚然,待聽得是王爺的聲音,衆人精神大振,無聲地聚攏過去,靜候下文。
咦……
沒聲音了,隨即又傳來衣帶落地的聲音,還有某家王妃無力的抵抗聲。
衆人面面相覷半晌,捂嘴會意地笑,正要繼續偷聽,忽然後面傳來一道不高不低的訓斥,“你們在做什麼?”
回頭一看,是全管家黑沉沉的一張臉,大家默立片刻,紛紛作鳥獸散。
那廂,全管家聽見書房裡面低低的呻吟聲,憨實的黑臉浮現詭異的潮紅,身子一抖,像是被鬼追趕般地疾步走遠了。
玉佩到底還是沒要回來,隔日雲來坐在香料鋪裡,有些愁眉苦臉,雲無極叮囑過了,先不要將思思的身世告訴思思,她若是知道了真相,危險就會多一分。
遲早會相認的。
雲無極如是道。
雲來在他的眸中看到了柔軟的深情,那一瞬間,她疑心自己看錯了,那樣的神色,是她從來沒有在雲無極面容上見過的,即便是她跟他親密如斯,也不曾得到過他這樣的眼神。
蝴蝶胎記。玉蝶妝。聶思思。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心神不寧地等了一天,仍是未見到聶思思的身影,思及昨日聶思思大受打擊的神情,雲來微微蹙眉,擔心思思心傷過重,雲無極又多派了兩個夥計來幫忙,都是香料行的好手,一般顧客需要的香,他們都能配出來,倒也不用雲來太操心,尤其是,既是雲無極僱來的人,這俸祿也不用她給了。
如此又可以省下一筆銀子。
“你們好好看店,我出去辦點事。”
想起今日出府前,蓉兒託雲來給她稍幾枚木針回去,雲來吩咐了夥計兩句,匆匆出了門去。
路過一家酒肆,忽然有兩滴水從上面滴落,徑直落在她的眉心,冰冷入骨的感覺,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擡袖抹去,裹緊了外袍,街上的行人都是穿了幾層衣裳了,京城的冬天較蘇州要寒冷得多,袖上的酒香讓她一愣,冷不丁擡頭一看,酒肆的二樓窗口,有一襲白衣在風中微微飄揚着,那人灼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雲來低下頭來,攏着手入了酒肆,徑直上了二樓。
“秦公子。”她在那白衣男子的對面坐下來,自個拿起了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喝的急,酒才一入口,嗆得她猛地咳嗽起來,眼淚都要飆出來了。
秦逸舟微微傾身,擡袖抹去她嘴角滑下的酒水,略帶憐惜地道:“這酒烈,你當心點。”
雲來好半天才喘平了氣,一雙清亮的眸看起來淚汪汪的,秦逸舟的動作讓她有些尷尬,索性舉杯,借喝酒的動作掩飾過去,腹裡立即燒起一團火焰,她樂呵呵地笑:“這酒喝了好暖身。”
看着她傻氣的模樣,秦逸舟笑着搖頭,彷彿又看見了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蘇家大小姐,那時候,一切好像都還沒發生,他愛吃甜食,愛逗她玩,陪着她去作坊裡煉香,藉着商討事情的由頭去香料鋪地看她。
只是,纔不到一年的時候,她已嫁做人婦,限於一隅,他奔走江湖,身心疲憊。
“秦公子找我何事?”
喝了兩杯酒,雲來笑着問,她可不認爲自己跟秦逸舟偶遇的,兩滴酒水分明是他故意灑落的……
秦逸舟展顏一笑,顛倒衆生的模樣,“上次跟你提的那件事,可有決定了?”
雲來全身都被那兩杯酒薰得暖烘烘的,她默默地給自己倒了第三杯酒,慢悠悠地道:“你確定要讓玉珊公主給我們打雜麼?”
秦逸舟忍俊不禁,知曉她是同意了,看她像個貪吃的孩子,埋首在酒杯裡咂巴咂巴,好笑地道:“仔細別喝醉了,不知道京城這麼多姑娘,還有誰像你這般嗜酒?”
她擡頭,眸子已然迷醉:“其實也有多日沒喝了,在王府裡,全管家將酒藏得嚴,我都尋不到,也不知道無極昨夜喝的酒是從哪裡偷出來的。”
說起全管家,她就想嘆氣了,自從雲無極壽辰那日,凌惜之慾借王妃喝酒來誣陷她,全管家便將府中的酒都藏了起來,每每她問起酒,他便跑的飛快。
聽她那般自然地喚着端王爺的名諱,秦逸舟眸子一暗,低聲道:“若是你跟我回蘇州,我天天買好酒給你喝。”
“嗝……”
她突然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不好意思地笑笑,努力睜大眼看他:“你方纔說什麼?”
“沒什麼。”白衣的男人撣去衣角上掉落的一片落葉,笑的雲淡風輕:“只是問,可有什麼來錢快的法子?”
雲來放下酒杯,狐疑地瞅着他,驚問:“發生什麼事了?秦府生意週轉不開了嗎?”
“不是。”他失笑地安撫她,“我是想多賺點銀子,在京城立足比較容易。”
雲來摸摸頭,秦家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說是富可敵國毫不爲過,他秦二公子,怎還會擔心不能在京城立足?
秦逸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從商者卑下,若是想要做駙馬,絕不能僅僅憑藉銀子。”
“駙馬?”雲來的手哆嗦了下,差點失手將酒杯摔到地上去,瞪大眼睛:“你要娶碧桑?”
他撫着酒杯的杯身,濃翹的睫毛掩下,遮住眸底的情緒,依然是淡淡的笑:“若真是這樣,你覺得呢?”
她拄額怔了一下,隨意臉上漾滿了暖如三月春風的笑容,“甚好。”
甚好。
這麼多年的傾心相待,換來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秦逸舟仰頭,飲盡杯中的酒,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放在腿上的手緊緊握成拳狀,面上卻是淡然的表情,聲音幾不可聞地道:“是啊,甚好。”
感覺氣氛陡然冷下來,雲來摸摸鼻子,想起來自己是要替蓉兒去買木針的,吶吶地起身告辭,秦逸舟也不作挽留,淡聲應道:“好。”
反正,她一直在他的心裡,在他的視線裡,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裡。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沒入人海,他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道:“不知道那三年之約,你還記不記得?”
目光一直尾隨着留下那道身影,直至她漫入人羣,再也看不見,白衣的男子,舉着空空如也的酒壺,方纔那女子清淡的香味散去,對面座位已空,彷彿,從來沒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