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是景陽宮宮女雲裳在慎刑司招認的口供。”老太監察言觀色,捧着白紙黑字低聲稟報。
蕭璟批覆手中的摺子,淡淡嗯一聲。
老太監揣測聖意,把手中的紙張擱在御桌上,然後消失存在感般默默退到皇上身後。
良久,蕭璟批覆完手頭最後一本摺子,似有想起什麼,用筆桿敲敲口供,淡然道:“齊臣相年事已高,不易雨中長跪,把這份東西給他看看,不枉君臣一場。”
老太監領命把口供拿出去,一字不落傳話,末了嘆氣道:“齊臣相,您好生保重。”
“謝……”齊臣相雙手發顫,嘴脣哆嗦,來不及起身,一口血嘔在御書房門口的灰白石板上,很快被滂沱的大雨沖淡。
於是幾代人累積的仕途家業,到了齊臣相手裡已然窮途末路。
兩日後,臣相之位由刑部尚書接任,而空出來的尚書一職由紀侍郎接替,而之前與齊家關係匪淺的都察院嚴副都御使,官降一級,貶爲僉都御史。
嚴僉都面上接受,內心不服,紀家同樣與齊家聯姻過,憑什麼別人升官他降職,想幾日沒想通,找個機會去紀府請教一二。
紀尚書聽完他的苦悶,不但沒有安慰,反而笑起來,連連搖頭:“賢侄,你到底年輕了啊。”
嚴僉都正襟危坐,誠懇道:“學生願聞其詳。”
紀尚書攆攆鬍子,思量片刻道:“若非都城謠言四起,怕是賢侄早到閻王殿訴苦了,你要感謝皇上不殺之恩。”
嚴僉都一怔:“此話怎講?”
紀尚書呵呵一笑:“三人成虎,就算謠言,說一千遍也能深入人心,皇上聖明留你老師一家性命,聽聞後宮那位娘娘也只廢黜打入冷宮,賢侄尚能留在都察院,乃是萬幸。”
這番話,嚴僉都早想明白,如今燕都謠言從最開始的“弒兄篡位”到現在的“暴君當政,濫殺無辜”,皇傢俬事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有損天威,外加這幾年年年征戰不斷,老臣中已有人頗有微辭,雖未在早朝時當面表露,但上報的摺子裡明着暗着字字珠璣。
蕭璟作爲帝王,可圈可點,生性多疑不假,但也不是好賴不分,聽不得臣子們納諫。
所以這當口,皇上一舉一動格外注意,不管真仁慈,假慈悲,他不想勵精圖治的江山變成四面楚歌的被動。
嚴僉都不至於迂腐不化,前後思量,就一點不明:“紀大人,學生……”
他話未說完,紀尚書猜透心思:“賢侄想問爲何老夫未被牽連?”
嚴僉都默認。
紀尚書沒給明確答覆,只是諱莫如深地笑笑,結束這場對話。
嚴僉都大概這輩子都想不到,就在齊淑妃出事前,刑部針對齊臣相上奏一份摺子,訴諸種種劣行。
估計連齊臣相也想不到,同黨見同黨,背後放一槍……
不過無論官場時局如何變化,最無憂是蕭璟。
掌燈時分,他坐在輿圖前,盯着黑水河那片區域沉思良久,爲了大周江山能穩穩交到自己皇子手上,爲了堵住悠悠衆口,他倏爾下定決心,連夜把宋勇赫,也就是宋執那位娶了十幾房姨娘的親爹,蟄伏許久的宋將軍請進宮,一番商討。
皇上親征,無疑振奮前往西伯的二十萬將領軍心。
然而消息八百里加急,幾天後飛到覃煬手裡時,他神色一頓,隨即擺手示意傳話的人下去,又猶豫片刻,對裡屋說一句“找宋執”便起身離開。
溫婉蓉正犯困沒往心裡去,就聽見開門又關門,屋裡安靜後,整個人重新陷入甜甜夢鄉。
這一胎,大人小孩養得極好,加上覃煬當寶貝似的呵護有加,一路舟車勞頓孕婦沒覺得多累,倒把周圍的人緊張得不行,生怕她有個大小閃失。
溫婉蓉睡得踏實,再醒來時已是一個時辰後,堂屋時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不大,卻攪得人心浮氣躁。
“覃煬?”她以爲他無聊,不知在堂屋搞什麼小把戲,似有不滿哼唧一聲。
“夫人,您醒了?”
珊瑚進來時,溫婉蓉微微一愣,支起身子問:“二爺呢?”
珊瑚回答:“方纔出去就沒回來,夫人找二爺嗎?奴婢這就去通傳一聲,叫二爺回來。”
“算了,興許這會正有事。”溫婉蓉倏爾想起覃煬走時說去找宋執,話鋒一轉,“什麼時辰了?是不是該擺飯了?”
如今溫婉蓉一日三餐比漏刻還準,不知是她餓還是肚子裡那位餓了,到點準醒,醒了準要吃。
珊瑚摸清規律,早早命客棧夥計備好飯菜,還問:“要不要叫二爺回來陪夫人一起用膳?”
溫婉蓉本來不想打攪覃煬,但聽珊瑚說晚飯又點了醬肘子,想想還是決定先叫覃將軍回房吃飯,天大地大再大的事也比不過填飽肚子要緊。
“哎,今天菜不錯啊,聞着都香。”覃煬剛跨進堂屋,狗鼻子尋着味兒就來了。
溫婉蓉簡單洗漱收拾一番,添好飯坐在桌邊等:“今兒有你喜歡吃的肘子,我怕冷了不好吃。”
“還是媳婦疼人。”覃煬大馬金刀坐她身邊,伸手摸摸白淨的臉,眼角就快笑出褶子。
溫婉蓉嫌他沒正形,撇開臉,小聲提醒吃飯。
覃煬應聲好,又賤兮兮摸摸她的肚子,一邊問想吃什麼,一邊拿起肘子盤裡配好的小刀開始拆骨解肉。
溫婉蓉早就對油滋滋的肘子垂涎三尺,毫不客氣指着落刀的地方道:“就那塊瘦的,加塊皮,我要皮,你切那麼大塊肥肉做什麼,對,對,靠瘦肉那邊的。”
所謂指哪切哪,無外如此。
而且溫婉蓉的口味也瞬息萬變,方纔還說不要肥肉,眼見覃煬把肥肉夾走,視線跟着筷子一起進碗,她很沒出息咽口唾沫。
“我覺得肥肉很香的樣子,好吃嗎?”溫婉蓉眼睛亮亮的盯着覃煬的碗,問得婉轉。
顯然很香,跟誰搶也不能跟孕婦搶,覃煬還沒吃到嘴裡,就被奪食。
溫婉蓉嘴巴吃得鼓鼓的,兜不住醬汁溢出嘴角,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那吃相,就跟一年沒見肉似的。
覃煬起先挺開心,吃到後面,一個肘子沒動一筷子,被自家娘們消滅一半,他有點擔心:“溫婉蓉,在燕都沒見你這麼吃過,你不要爲了娃硬塞,撐壞肚子更難受。”
“我就想吃肉。”溫婉蓉已經沒形象,一口肉一口飯,嗚嗚嚕嚕說,“怎麼?還不讓我吃?你不夠,叫夥計再送一盤就是。”
“我不差一個肘子。”覃煬現在說話格外注意,“我怕你吃多膩着。”
“我不膩。”溫婉蓉邊說邊指着剩餘的肉,說還要。
覃煬邊切邊想,也太能吃了……
溫婉蓉幹掉一個肘子後,打個飽嗝,滿意拍拍胸口,才發現覃將軍可憐兮兮用肉湯泡飯,不好意思道:“要不我再給你叫一盤吧。”
覃煬拿着筷子搖一搖,扒口飯:“把剩下菜包圓也差不多了,晚點我還要去找宋執。”
說着,又像想起什麼對她說:“明天不能賴牀,等天亮就出發,你一會別去找她們聊天。”
天亮出發?
溫婉蓉愣了愣,確認道:“卯時就得起牀?”
覃煬嗯一聲,算回答。
“爲什麼啊?怎麼突然出發得這麼早?”溫婉蓉直覺蹊蹺,“西伯使者那邊也跟我們同時間早起?”
“他們晚些。”覃煬說起明天打算,“我和宋執商量好了,跟以前一樣,送你和皓月坐蘭家商行馬車先走,要不了一個上午我們就能追上你。”
突然改變行程計劃,溫婉蓉隱隱覺得不好:“出了什麼事?”
覃煬沒正面回答:“大姑姑已經派人等在雁口關,你早點過去,她安心。”
“你什麼都告訴大姑姑了?”溫婉蓉這一孕除了吃睡,腦子似乎也孕傻了,打個岔,心思就跟着跑,“大姑姑有沒有怪我不懂事?”
“沒有,沒有,別瞎想。”覃煬吃完最後一口,放下碗筷,擦擦嘴,捏捏蔥白軟指,安慰道,“要怪也怪我,大姑姑說了到許府吃住一律按你喜好來,肯定不虧待。”
溫婉蓉放下一個擔心,又提起另一個擔心:“那你什麼時候去接我?”
“等戰事完吧。”覃煬語氣放平,可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底氣。
溫婉蓉就是怕也無奈,低頭撫了撫小腹,給覃煬一個希望給自己一個希望:“這可是你說的,我和孩子還有英哥兒都等你來接,另外你是爹爹,孩子的姓名可歸你。”
“好。”覃煬笑笑,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臉頰,給顆定心丸,“我肯定平安歸來。”
兩人又黏膩一會,溫婉蓉才依依不捨放開覃煬,要他早去早回,別在宋執那邊待太晚。
然而直到街道傳來一更天的梆子聲,溫婉蓉覺得渴,翻身下意識往旁邊一撈,撈個空,頓時醒了。
她趁着照進窗戶的月光爬起來,撩開牀幔掃了眼,發現覃煬沒回來過,又喚聲珊瑚,果然沒一會有人應聲,又片刻堂屋亮起幽幽光線,珊瑚披着件外衣進來,手裡舉着鈾綠油燈,知冷知熱問:“夫人,您要喝水嗎?”
溫婉蓉點點頭,接過水,問:“二爺還在宋執那邊?”
“在。”珊瑚回答,“之前二爺回來過一趟,見夫人睡得沉沒讓奴婢叫醒,就叫奴婢轉告一聲,他今晚事多,要在宋爺那邊通宵達旦。”
溫婉蓉哦一聲,把空杯子還給珊瑚:“我方纔聽見梆子聲,你去問問客棧夥計,提供宵夜嗎?若有,送兩份到宋執屋裡。”
珊瑚領命下去。
溫婉蓉本想等等,翻幾頁書,瞌睡來得更快,沒一會又睡過去。
再醒來,窗外依舊黑黢黢,圓桌上一盞豆大燈芯偶爾抖動兩下,發出輕微的呲呲聲,隨即被屏風後的洗漱的聲音覆蓋。
“覃煬?”溫婉蓉下意識問,“回來了?”
屏風後傳來極熟悉一聲嗯。
溫婉蓉一骨碌爬起來,關切道:“你夜裡睡了嗎?”
“眯了會。”覃煬聲音明顯帶着倦意。
溫婉蓉問:“在宋執那邊?”
覃煬從屏風後出來,甩着一手水,回答:“沒,我回來去耳房。”
溫婉蓉聽着不大樂意,拍拍被子:“回來怎麼不來廂牀上睡啊?我特意留了好大一片空位。”
“看你睡得熟,怕吵醒你。”覃煬揚揚嘴角,隨後拿起她的絲絹帕擦擦手,鑽到牀幔裡,像抱颯颯一樣抱溫婉蓉起牀,順便鹹豬手捏把身上肉,嘴賤道,“嗯,是長了不少肉,手感不錯。”
“都是你兒子要吃的!”溫婉蓉使勁推了推,沒推動,橫眉冷對,“不就昨天兒子搶你一個肘子嗎?小氣性。”
覃煬笑得不行,還嘴:“兒子吃,肉怎麼長你身上?也沒見你肚子大起來。”
“你懂什麼,還沒到時候。”溫婉蓉扶着他的手下地穿鞋,白一眼,“又沒生過,意見不少。”
“我能生找你什麼勁。”
“你說什麼?”
“沒什麼。”覃煬及時避免禍從口出,轉移話題,“趕緊穿衣服,吃飯,馬車都備好了。”
隨後他想起宋執說的,他們流血,換她們錦衣玉食,現在連話都不能隨心所欲,談什麼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可想歸想,覃煬認命,萬一溫婉蓉出點岔子,別說老太太一棍子捍斷他的腿,八成大姑姑也要從樟木城衝來胖揍他一頓。
可謂覃門女將,巾幗不讓鬚眉……
所以直到送走溫婉蓉,他才堪堪籲口氣。
“哥,你說我爹要來,見到皓月怎麼辦啊?”宋執在一旁,伸直脖子望着漸行漸遠的車廂,愁容滿面,“你快給我想想辦法。”
“我能有什麼辦法。”覃煬回過神,嫌惡推開離他一指距離的腦袋,不冷不熱道,“正好,讓你爹見見未過門的兒媳,就算不滿意,也不會當衆人面打斷你的腿。”
“哎!你!”宋執追上他的腳步,“會說人話嗎?”
覃煬:“不會。”
宋執:“……”
兩人轉回客棧,宋執還在爲此事發愁,直徑跟到覃煬房裡,關門說話:“我不玩笑,真愁得慌。”
覃煬簡單收拾行裝,擡擡眼皮,也正色道:“宋執,你趁早給我打消私定終身的狗念頭,表嬸臨走前跑我府上當着祖母的面,對我千叮囑萬囑咐宋家就一根獨苗,你他媽跑了,你娘不得在覃府門前抹脖子啊。”
“不至於。”宋執心虛笑笑,“不是還有宋瑞嗎?”
“宋瑞?”覃煬冷哼,“他能代替你,三房那婆年早飛天了,不是我說你,打斷骨頭連着筋,你跟你爹是父子又不是仇人,至於嗎?”
“哎!這事你不懂!”宋執大概真急了,聲音陡然拔高,卻在覃煬轉過視線的一瞬,偃旗息鼓降下去,悶嘆口氣,“覃煬,實不相瞞,我爹知道皓月肯定不會同意。”
覃煬猜:“因爲她的出身?”
宋執一語不發。
覃煬問:“爲個女人,孃老子不要了,值得嗎?”
宋執反問:“要你放棄溫婉蓉,你願意嗎?”
“別把我們混爲一談。”覃煬就事論事,“她是覃家明媒正娶的媳婦,你和皓月算怎麼回事?不說你爹,就說你娘,你說你哪次惹是生非不是她替你在府裡背鍋捱罵,她把你當祖宗供起來,你狠得下心一走了之?我沒娘沒福氣,你怎麼生在福中不知福?”
“這事兩說。”宋執有些動搖,“我倒想兩全其美,事與願違啊。”
覃煬沒什麼好說的:“宋執,我們醜話說前面,你跟誰跑我不管,但當我面休想。”
宋執瞭解他的狗脾氣:“行行行,算我怕你,我自己想辦法總行了吧。”
說着,生硬岔開話題:“你有沒有發現昱哥很奇怪啊?”
覃煬聽不得覃昱,臉色一沉:“吃飽了撐的,沒事提他幹什麼?”
宋執想了想,招惹:“夜裡你走後,我去找了昱哥。”
覃煬眉角跳了跳,幾個字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把八百里加急告訴他了?”
宋執心虛咧咧嘴。
“你他媽!”覃煬順手一茶杯甩過去,幸虧宋執反應快,側身一躲,杯子砸在牆上,碎成幾瓣。
宋執見他狗脾氣上來,忙喊停:“哎哎哎,我話沒說完,你動什麼手哇!”
覃煬怒不可歇,佩劍出鞘,指着他:“行,你說,老子看你說出個花來!”
語畢,劍先人動,直衝宋執面門。
宋執本能退後幾步,躲過攻擊,直言道:“你瘋啦!剛剛誰說打斷骨頭連着筋,說別人好使,怎麼不照照自己!覃昱是你手足,他沒你想的那麼壞!”
覃煬不理,反手一轉,第二波攻擊襲向宋執。
宋執方纔一退,腳跟靠牆,再避無可避,只能拔劍抵擋。
兩件利刃猛烈撞擊一起,發出鏘的震響,宋執只覺得虎口一麻。
“覃煬,你要動真格,我一個字都不說了。”宋執皺起眉頭,一改平時嬉皮笑臉的痞樣,不悅道,“大不了被你軍法處置,但我沒做虧心事。”
覃煬細眸微眯,“你沒做?你沒做還知道軍法處置?”
宋執不敢鬆懈手裡的劍,擋在胸前:“是!從立場講,我不該告訴覃昱,但我不傻,你好歹問個青紅皁白。”
覃煬哼一聲,力道少幾分。
宋執趁機按下他手裡劍,也收了自己的,繼續說:“其實我不是去找覃昱,宵夜我沒吃飽,你走後我餓得睡不着,便出門找夥計,下樓時發現覃昱屋裡亮着燈,而且門口有個剪影,顯然來者剛到,你走的時候快三更天了吧,深夜到訪,必有蹊蹺,我就躲在門口聽了一嘴。”
“這種下三濫的事只有你做得出。”覃煬沒好氣坐到太師椅上,反脣相譏。
“你得謝謝我喜歡做下三濫的事。”宋執二皮臉坐他旁邊的太師椅,單腳掛在扶手上,軟骨頭一樣斜躺着,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發生,“你猜我聽到什麼?”
覃煬沒心情跟他彎彎繞:“有屁就放。”
宋執一對好看的桃花眼露出淺淺笑意,低聲道:“那個來者說,齊家倒臺,牡丹的仇已報。”
齊家倒臺?覃煬愣怔片刻,他們離開燕都不過半個月,朝堂竟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宋執繼續說:“平時和齊臣相來往密切的黨羽,除了紀侍郎,其他人降職的降職,查辦的查辦,全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會審,有的忙了。”
覃煬回過神問:“紀侍郎怎麼了?”
“升官了。”宋執食指朝上,“刑部尚書,回去我們該稱他紀尚書。”
照這個勢頭,覃煬直覺紀齊兩家倒戈了,難怪紀昌突然撒手不管,天天窩馬車裡裝病,他恍然大悟:“那來者什麼來頭?”
宋執別彆嘴:“人,我沒見到,聽口音燕都來的,我猜是蘭家一路暗中護送,消息也隨傳隨到。”
覃煬覺得猜測不無道理,不然沒必要提牡丹,又問,覃昱說了什麼沒?
宋執嘆氣:“他能說什麼,報了仇如何,人毀一輩子。”
覃煬罵他二五點:“所以你動惻隱之心,跑去告訴軍機?”
“啊呸!我有那麼蠢嗎?”宋執吐口茶渣子,“什麼惻隱之心,我是被覃昱發現抓進去的!”
覃煬:“……”
總歸不管宋執爲保命還是有意爲之,覃煬都懶得追究,他只想知道覃昱的目的:“你告訴他八百里加急消息,他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宋執回想道,“莫名其妙說什麼該來遲早會來,我細問,他也不說。”
“該來遲早會來?指皇上親征?”覃煬拿捏不準,按這個意思分析下去,他腦子一片疑惑,御駕親征是鼓舞士氣的好事,皇上爲何藏着掖着?
他沒想明白,也沒時間深想,護送使者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只等一聲令下。
隊伍陣仗不大,兩百餘人,前一百人後一百人,把使者護在隊伍中間,覃煬和宋執一左一右騎馬跟在車廂兩邊,順着官道向雁口關行徑。
雁口關是靠近戍邊,隸屬大周的最後一個城鎮,因獨特的地理位置,平和期以商貿爲主。
溫婉蓉坐在馬車裡,聽見外面集市般充斥各種各樣的語言,好奇心大開,覺也不睡了,掀開窗紗往外瞧,嘴上對同行的皓月興奮道:“我以爲雁口關很小,沒想到比樟木城熱鬧百倍,你看,還有駱駝,我在燕都很少見。”
“夫人,牽駱駝的大都是從疆戎那邊過來,千里外的西域商隊。”皓月低聲解釋。
“是嘛,你來過這邊?”溫婉蓉下意識轉過頭,對皓月親切笑笑。
皓月低頭一曬:“讓夫人笑話,民女聽宋爺說的,現學現賣而已。”
溫婉蓉哦一聲,視線轉回熱鬧的街道,絲毫沒察覺皓月眼底難以言狀的神情。
她看得正帶勁,冷不防有人擋住風景,車外傳來不悅的聲音:“溫婉蓉,你好意思說我心大,你真當自己來踏青啊?”
“我第一次來雁口關,好多沒見過,看看也不行?”溫婉蓉放下窗紗咕噥。
皓月坐在對面,捂嘴笑:“民女聽宋爺說將軍與夫人感情深厚,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溫婉蓉和她一路相處,關係愈發親近,當自家人道:“你別聽宋執亂說,他們一丘之貉,報喜不報憂。”
頓時外面又飄來涼涼的聲音:“溫婉蓉,當老子聾了。”
溫婉蓉全然不懼,還對皓月說:“你聽,你聽,威脅人呢。”
覃煬在外面嘶一聲,心想小娘們懷個兒子,膽比人肥,現在敢當着外人說他不是,正想發作,窗紗又被掀開,溫婉蓉朝他甜甜一笑,來句“逗你玩,彆氣啊”,如同一盆蜂蜜水,灌得齁甜還不能發火。
順道頭頂飄過五個字:你也有今天。
覃煬徹身體會什麼叫“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說笑歸說笑,其實留給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許家的人早已在城裡最大的酒樓訂好雅座,就等主角登場。
“你注意腳下。”覃煬扶溫婉蓉下車,一改方纔惡臉。
宋執見沒他什麼事,拉着皓月溜了。
溫婉蓉抱怨覃煬:“你也是,許家又不是外人,叫宋執帶上皓月一起吃個午飯,不信大姑姑在意多兩雙筷子。”
宋執的小九九,覃煬再清楚不過,挑挑眉,俯到她耳邊嘀咕幾句。
溫婉蓉先一愣,而後臉像煮熟的蝦子,透紅,頃刻反應過來,一記粉拳捶覃煬肩頭,怪嗔道:“以後下流邪話少跟我說,把兒子全教壞了!”
覃煬不以爲意,反過來勸她:“長大總要娶媳婦,男歡女愛這種事,早點知道也沒什麼。”
溫婉蓉無語瞥他一眼,心思早點知道?也太早了……
原以爲一頓家常便飯,等兩人見到許家人時,不由一愣。
“阿瑾,你怎麼來了?”覃煬幾分驚訝,“你不是一直紮營戍邊嗎?”
“我來見見表哥表嫂。”許翊瑾笑起來露出潔白牙齒,一年多沒見,壯了也黑了。
溫婉蓉看見他就想到玉芽,開口問:“玉芽最近好嗎?姑姑信裡說去年添了給孫子,思來對她態度有所改變。”
許翊瑾很是委屈:“表嫂,別提了,自打兒子出生,我娘處處向着她,我說話大點聲都不行。”
說着,他無辜看向旁邊的覃煬,神情明顯在問,表哥,你咋樣?
覃煬看見也當沒看見,默默夾顆鹽焗花生放嘴裡,嚼吧嚼吧,似乎也在許翊瑾頭頂看到五個字:你也有今天……
許翊瑾的木魚腦袋跟不上表哥思維,老實巴交告訴他前來的目的,原計劃大姑姑親自來接,但府上多了兩個小崽,英哥兒還好,穿衣吃飯都不用大人費心,可小的剛過半歲,天天夜裡鬧騰,玉芽小時候忍凍捱餓,看起來沒事,等生完孩子,虛不受補,大姑姑身體底子好,心疼一大一小,重新挑起內府大梁。
“大姑姑一人管府邸上上下下,豈不是很辛苦?”溫婉蓉體諒道,“我去了又多一個麻煩。”
許翊瑾忙擺擺手:“表嫂別這麼說,我娘巴不得你和表哥都過去,自從收到外祖母來信,我娘就準備屋子,翹首企盼一個多月了。”
“總歸麻煩大姑姑了。”溫婉蓉說着,看向覃煬,低聲囑咐,“戰事忙完了,你也過去住段時間吧,大姑姑嫁得遠,肯定想念孃家人。”
覃煬毫不猶豫答應:“行,你說如何就如何。”
面對覃表哥發自內心的溫柔,許翊瑾一時難以消化,直到吃完飯,才明白過來,原來表哥在家的日子沒比他好多少……
臨別時,許翊瑾再沒像以前傻乎乎當燈芯,藉口找宋執先走了。
許家的馬車已經備好,覃煬和溫婉蓉面對面而立,他想好很多告別的話,在一雙盈盈秋水的注視下,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溫婉蓉等了半晌,先開口:“沒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覃煬想想,言簡意賅給出兩個字:“保重。”
溫婉蓉歪着頭問:“還有嗎?”
覃煬頭一次面對她喉嚨發緊:“沒,沒有了。”
“那我走了。”
“嗯。”
溫婉蓉轉身踩着腳蹬鑽進車裡。
覃煬對車伕說走吧。
車伕應聲,揮舞的馬鞭剛剛揚起,車裡突然傳來急急的“稍等”。
溫婉蓉倏爾掀開窗紗,緊緊看着覃煬:“我有幾句話。”
覃煬:“你說。”
她問:“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覃煬點頭:“你想知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不用,我現在不想知道。”溫婉蓉故意拒絕,給彼此留個念想,“你去樟木城接我時,再告訴我吧。”
“好。”覃煬問,“還有嗎?”
“還有就是,皓月是個不錯的姑娘,要宋執好好珍惜。”溫婉蓉輕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總覺得皓月眼熟,不知是不是老天註定我們成爲家人。”
“我會轉達。”覃煬說,“還有嗎?”
溫婉蓉搖搖頭:“沒了。”隨即放下窗紗。
車緩緩離開。
覃煬佇立原地良久,而後頹然仰頭望一眼頭頂湛藍蒼穹,深吸一口氣,提起精氣神轉身離開。
半路碰見找宋執未果的許翊瑾,兩人一前一後先去官府驛站休息。
“表哥,前兩日我收到消息,說皇上已經在來的路上。”許翊瑾接過覃煬倒的茶,斟字酌句道,“之前沒聽你提起過,聖上怎麼就……”
“我也才知道不久。”覃煬似乎明白他要說什麼,打斷道,“聖上想親自督戰無可厚非,倒是你,駐紮戍邊幾月,西伯那邊什麼情況,黑水河周邊摸索了沒?到時皇上來了,你一問三不知,會連累許家。”
“表哥放心,我已按照你發來的信函準備妥當,就等你去營地商榷下一步。”兩人一拍即合,又在驛站等了一個多時辰,沒見宋執回來,索性不等了,覃煬對下屬交代一聲,跟着許翊瑾離開。
因護送使者隊伍提前六七天到達雁口關,後援二十萬大軍最快還需三日行程,宋執利用這三天空檔醉生夢死,就差死在皓月的溫柔鄉里。
直到第三天不得不走,宋執才戀戀不捨跟皓月告別,並承諾一定帶她走。
“宋爺,睡醒了?”他前腳踏入營帳,後腳覃煬的聲音從輿圖那邊幽幽飄過來。
宋執對於這種不痛不癢的冷嘲熱諷習以爲常,跟許翊瑾打個招呼,不緊不慢走到覃煬身邊,看着輿圖拍須溜馬:“你們行動夠快啊,三天不見,戰略都佈置好了。”
覃煬黑着臉,哼一聲沒理。
許翊瑾怕兩位表哥在軍營裡打起來,充當和事佬,推宋執出去:“宋哥,我娘特意叫下人送來幾斤風乾的牛肉,我捨不得吃,留給兩位表哥嚐嚐鮮。”
“還是阿瑾有情誼啊。”宋執陰陽怪氣瞥一眼覃煬,跟着許翊瑾出去。
許翊瑾鬧不明白爲何兩個表哥好起來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壞起來分分鐘劍拔弩張,不過經過這一兩年的鍛鍊,尤其在府邸被玉芽呼來喝去,時間久了,再不是不懂臉色的愣頭青,把兩位表哥分開後,他獨自回雁口關找到丹澤,確定兩國簽訂和議書的具體時間。
簽訂時間早已定在月初六,但頭一天西伯使者六爻算卦,而後改了時辰,定在未時三刻,消息傳到覃煬這邊,營帳裡的人各懷心事皺起眉頭。
許翊瑾沒什麼花花腸子,他最擔心西伯臨時變動有詐,覃煬想得更多,二十萬主力軍就位,候守在雁口關城郊三裡外,別說改變幾個時辰,就是改變一刻鐘對於二十萬人調遣可謂動一發牽全身。
至於宋執,他心裡早有盤算,萬事俱備只欠時機。
戍邊的氣候和疆戎差不多,因爲更靠近北方,遠不如燕都暖和,正屬春寒料峭的季節,尤其清晨草地上掛着一層微霜,覃煬穿好戎裝,從營帳鑽出來,竟呼出白氣。
“真他娘冷。”隔壁營帳探出個頭,縮着脖子,打個噴嚏。
“你少人熱炕頭,在哪都冷。”覃煬邊說邊活動活動筋骨。
“一大早不會說人話啊!”宋執凍得不爽,起牀氣嘭得原地爆炸。
覃煬額頭青筋微跳,冷不丁轉過頭,要眼睛能射出刀子,宋執大概已經變成篩子。
氣氛凝結當口兒,許翊瑾出現的剛剛好:“兩位表哥早!”
他上身一件月白練功服,袖子高卷,露在外面的皮膚微微冒着白氣,額頭殘留的汗珠子,證明他剛晨練回來。
許翊瑾繼續充當和事佬:“時間緊迫,我叫人把早飯端到輿圖營帳裡,可以邊吃邊聊。”
覃煬說聲行,轉身離開,許翊瑾又看向宋執。
宋執朝他笑笑,腦袋縮回去,聲音傳出來:“你們先吃,我洗漱完就來。”
早飯時,許翊瑾先行吃完,拍拍手上的饅頭屑,起身走到高掛的輿圖前,點點黑水河的範圍,詳訴道:“這,這,還有這片區域,共有五處絕佳埋伏點,探子回報說沒發現西伯蹤跡,爲以防萬一,我五日前已派三支分隊提前埋伏外圍,搶佔先機。”
作戰方案和方向沒錯,覃煬沒提出異議,轉頭看向宋執,隱晦提醒:“你吃完回趟城,去看看西伯狗準備如何。”走的機會只有一次。
宋執正好想去見皓月,很爽快答應。
本以爲是個豔陽天,僅僅一個上午滿地薄霜被暖陽烘得無影無蹤,沒想到到了中午,天際壓來一大片厚厚雲層,密不透風把太陽遮個嚴實。
天空轉眼變得陰沉沉,曠野的風隨着極遠處傳來的雷聲愈演愈烈。
覃煬微微眯眼,目光觸及原野盡頭,戎裝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不大喜歡今天出行預兆,似乎總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然而回頭已不可能,明面戲碼又得做足,護送使者到黑水河的最後一段路,隊伍由原先的兩百餘人減至百人,兩國錦旗高舉,西伯使者是客走前面,大周使者是主墊後面,再後面跟隨是覃煬、宋執一行人,許翊瑾帶一路精騎行側路暗中保護。
隨着離黑水河的距離越來越近,覃煬的自覺也越來越糟,他擡頭望一眼已變成路徑的低凹河牀,以及兩邊陡峭的山勢,突兀橫截在廣袤一隅,實在違和。
風吹沙石舞動塵土,打着旋兒從路口滾出來,給迎面而來的客人一記沙迷眼,人與馬立刻停住前行。
“呸呸!什麼破地方!”宋執吐了兩口含渣的唾沫,捂着眼睛開罵。
覃煬也被這股邪風吹得睜不開眼,心裡一沉,扯了扯繮繩,調轉馬頭順風往回跑幾步,毫不猶豫卸下馬鞍上的弓,一矢響箭給許翊瑾報個信。
沒一會,許翊瑾帶着一衆人馬趕到。
“表哥怎麼了?怎麼不走了?”許翊瑾神色緊張看看前方進入黑水河的谷口,又看向覃煬,湊到身邊低聲道,“我們的人都在上面,應該不會出紕漏。”
“阿瑾,我感覺不太對。”覃煬說,“太安靜了,連只鳥都看不見。”
頓了頓,他拍拍許翊瑾的肩膀:“你原地待命,我和宋執挑十名精騎,先去探個路。”
許翊瑾不幹:“我也要去!”
覃煬拒絕:“這是命令!”
“我……”許翊瑾愣愣看着不苟言笑的臉片刻,低頭抱拳,沮喪道,“末將遵命。”
覃煬繃着臉沒再言語,一扯繮繩直徑走到宋執身邊,把想法說了說,宋執一聽神色沉下來,猶豫片刻,道:“我同意你的法字,不過就這樣進去會不會太冒失,丹澤雖爲使者,也不是擺設,不如讓他做我們後援,避免阿瑾涉險,難得跟姨母交代。”
關鍵時刻,還是宋執瞭解他,覃煬想想,別無他法。
宋執得令,找丹澤說一嘴,丹澤起先一愣,順着他的話觀察片刻眼前地勢,會意過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響哨,說萬一遇險,以此警報。
“其實丹澤爲人不錯,你怎麼老看他不順眼。”宋執嘴欠打着哈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裡不敢放鬆。
覃煬瞥一眼,懶得接話。
兩人帶十幾精騎走了過半路程,除了灌進山谷鬼哭狼嚎的風聲,什麼動靜也沒發現。
宋執皺皺眉,啐一口嘴裡沙子,勒住繮繩問:“都能看到盡頭,還走嗎?再走下去,出了那個路口就是約定議和的地方。”
覃煬緊鎖眉頭,看看宋執,又看向一衆精騎,似乎大家都在等他決斷。
“回吧。”他言簡意賅,又叫住宋執,僅用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這些天沒見覃昱,他去哪了?別又鬧幺蛾子。”
“不能吧。”宋執嫌他敏感,低聲道,“他好像入了雁口關就沒見人影,我還想問你吶。”
“小心使得萬年船。”覃煬緊了緊手裡馬鞭。
既然沒發現任何問題,護衛隊繼續前行。
這次許翊瑾說什麼都要跟來,他和小時候一樣,隨母親長途跋涉去外祖母家,跟屁蟲一樣,黏着兩個表哥帶他玩,如今早不是孩童之年,可他依舊嚮往和兩個表哥一起,除了生活作風問題,論文武,他爹向來伸大拇指。
“表哥,這次開戰,帶上我吧,我不想留後防。”許翊瑾滿眼期待,和覃煬並肩前行。
覃煬擺擺手:“你去做什麼?大姑姑不會同意。”
“我……”
許翊瑾一個我字說了一半,被宋執搶白:“阿瑾,覃煬也是爲你好,刀劍無眼。”
話音未落,倏爾極輕微嗡鳴聲,緊接着兩支箭矢劃破山谷裡穿堂風,刺向西伯使者,他來不及叫喊從馬上翻下去,身體重重摔在地上,擦起薄薄塵煙。
衆人淬不及防,愣怔片刻,突然有人高喊:“有埋伏!”
一時間人、馬、車混亂一團,覃煬緊緊勒住繮繩,穩住身下馬匹,中氣十足喊了聲:“全員撤退!”
許翊瑾第一次碰到偷襲,傻了眼,臉色蒼白對覃煬說:“哥!我都佈置好了,怎麼會!”
宋執拍他一巴掌,急道:“現在別說沒用的,趕緊撤!”
然而對方早已備好,就在山谷一衆人策馬揚鞭往回趕,一波箭雨從天而降,慘烈聲立即迴盪整個山谷。
“媽的!”
覃煬被動挨打,青筋暴跳,立刻開弓取箭,一箭射穿山石邊探出的兩顆頭顱,即便如此,雙拳難敵四手,百餘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只剩二十來人,如驚弓之鳥背靠背團在一起。
許翊瑾完全懵了,恨不得全身長滿眼睛,聲音卻發顫:“表,表哥,我們現在怎麼辦?”
覃煬視線不敢離開四周峭壁,咬緊牙關說:“殺出去。”
而後他轉向宋執,吼道:“你帶阿瑾突圍出去!快!”
宋執很有默契一躍而起,跨到許翊瑾的馬上,大力一鞭,馬匹瘋了般吃痛狂奔,緊隨其後是射空的三支箭矢,穩穩紮進土裡。
到了這個局面,覃煬終於明白,爲什麼先殺西伯使者,兩國開戰總有由頭,一顆棋子物盡其用,就沒留下的意義,這便罷,更讓人惱火的是,丹澤說黑水河附近有丹家人接應,全成狗屁。
“西伯狗!接應你的人吶!都他媽死了!”覃煬衝過去,一把薅住丹澤後衣領,使勁往後一拖,丹澤淬不及防順勢倒下去,整個人仰躺在馬背上,一雙棕眸寒意逼人。
覃煬怒氣噴他臉上,吼:“你他媽裝什麼孫子!老子今天不活,第一個殺你!”
丹澤眼皮一挑,一垂,起身整理好衣襟,吐出兩個字“瘋狗”。
“你!”
覃煬揮刀瞬間,山谷另一側突然響起一聲極清亮的哨鳴,聽得他微微一愣,露出破綻,被丹澤打落利刃。
“丹家人到了。”丹澤嘴角輕挑,得意神情不言而喻。
“現在來有屁……”
一個“用”字沒吐出,覃煬眼睜睜看見一具屍體從山峭上滾下來,隨即上面傳來打鬥的聲響,以及極熟悉的聲音:“丹臺吉,沒事吧?”
“沒事!”丹澤鎮定自若大聲回答,“就是二皇子的心腹死了,覃大人想好怎麼跟大汗和二殿下交代嗎?”
“二皇子爲了除掉丹家,不惜血本啊。”一個人高馬大的身影,一腳踩在突出的石頭上,身體前傾,探出半個身子,逆着光看不清表情,聲音卻在笑。
丹澤也笑起來,笑意未到眼底就消失不見,冷然道:“二殿下這招一石二鳥一點都不虧,他大概沒想到埋伏的死士來不及收拾我,覃大人就兵貴神速,不過二殿下對自己人都狠心下手,難怪不招老臣們喜歡。”
頓了頓,語氣緩和,擡頭問:“覃大人,大殿下現在何處?”
“我一會帶丹臺吉去見他,不過現在末將有點家事先處理。”說着,人影對着呆若木雞的覃煬發出怪笑,“傻弟弟,你這是什麼表情?吃敗仗的滋味如何?”
面對嘲諷,覃煬晃了晃神,身體先行思維拉滿弓,箭頭對準人影,大罵:“覃昱!你這個狗賊!”
“跟你說過多少次,打仗不是逞一時之快,”覃昱滿不在乎擡起兩根手指動了動,半笑不笑轉過頭,“出來吧,他遲早會知道的。”
覃煬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另一個熟悉身影出現在覃昱身側,他瞳孔猛縮極致。
對方心虛喊他一聲哥,清了清嗓子,先道歉:“那個,哥,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我死在西伯,回去跟我娘也這麼說。”
覃煬腦子停了幾瞬,忽而大吼:“爲個女人,你他媽瘋了!通敵賣國是死罪!你想宋家上下幾十口死在菜市口嗎!”
“他就不通敵,一樣死罪。”覃昱冷笑,“覃煬,你們廝混這麼久,沒發現一點異常?比如牡丹爲何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宋執爲何夜夜宿青玉閣?再比如,皓月到底是什麼身份?”
經一番提醒,覃煬把所有事前前後後竄起來快速回想一遍,恍然過來,憤怒盯着宋執:“都是你做的?”
宋執卻從未見過覃煬決絕的模樣,或許這二十年堪比親兄弟的手足之情就此完結。
他沉默,他了然。
“成王敗寇,你勝了,”覃煬怒極反笑,丟下弓箭,舉起雙手,“我就兩個要求。”
覃昱:“你說。”
覃煬生死置之度外:“看在大姑姑的情分上,放阿瑾回去,還有皓月到底是什麼人?”
覃昱回答:“阿瑾只是昏迷並無大礙,第二個……”
他看向宋執:“你說。”
宋執咽口唾沫,聲音發緊:“其實皓月本姓明,她是清君側的漏網之魚。”
清君側時方明兩家百餘口人全部株連,可老天總有垂憐。
覃煬一愣,腦中快速閃過溫婉蓉那句話,她說見皓月眼熟……這眼熟從何而來,在疆戎時,她曾想救一個明家姑娘未果,想必被狗咬死的那個和皓月血緣不淺。
轉念,他又想到“皓月”這兩字,突然發出幾聲自嘲大笑,竟然被一個拆字遊戲糊弄這麼久。
平日笑人蠢,到底誰最蠢?
覃煬仰起頭,來不及嚥下喉嚨裡漾起一股腥甜,就聽覃昱居高臨下用西伯話喊句什麼,即便聽不懂,他也猜得到。
……
黑水河箭雨紛飛,樟木城許府其樂融融。
英哥兒離開燕都親人兩個月,再見到溫婉蓉時高興快飛起來,屁顛顛孃親前,孃親後的叫個不停,話嘮一樣說個不停。
然後得知溫婉蓉肚子裡又有小娃娃,興奮地又蹦又跳,沒兩天整個府邸都知道了,再然後在飯桌上見孃親喜歡吃什麼,就把菜端她面前,小大人一樣叮囑好好補補,把大姑姑笑得前仰後合。
溫婉蓉也跟着笑,可是笑着笑着,面前的骨瓷碟無緣無故啪一聲,齊齊裂成兩半。
“碎碎平安。”大姑姑笑容僵了僵,嘴裡唸叨,要溫婉蓉別往心裡去。
溫婉蓉畢竟在別家借住,不好直白表露心思,按捺住滿心不安,強顏歡笑叫人換了碟子繼續吃飯。
稍晚,她在府邸遛彎消食,順道去玉芽屋裡看襁褓中的小侄子,說了會體己話,臨走前問:“這一日日我都過糊塗了,今兒月幾?”
“月十三,夫人問這做什麼?”玉芽打趣道,“月幾不重要,養好胎,爲覃將軍添個大胖小子纔是正事。”
“你這嘴呀。”溫婉蓉失笑,見她心情不錯,不想說掃興的話,藉由身子累回去了。
她沒記錯,覃煬跟她提過月初六去黑水河,轉眼七天過去,既沒聽見大姑姑提起戰況,也沒見許翊瑾派人回來知會一聲,靜得有點不尋常。
因爲玉芽身子一直沒調好,她不敢太直白,旁敲側擊問幾句,誰知這傻丫頭被大姑姑哄得團團轉,一點猶疑都沒有,好像許翊瑾去打仗,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簡單。
溫婉蓉無功而返,按平日時辰躺在牀上,今天卻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摸摸肚子,從枕頭下摸出一件覃煬的貼身衣物抱在懷裡,心卻像架在火上烤,無比煎熬。
她想覃煬到底太忙,還是戰事太緊,亦或……
溫婉蓉不敢往下想。
大概有心思,隔天天不亮她便醒了,起來小解後,重新爬回牀上,窩在被子裡不想動。
辰時,兩個伺候溫婉蓉起牀洗漱的丫頭進裡屋,見她一動不動以爲睡着,又悄悄退出去,可屋裡就這麼大,又沒什麼事做,小丫頭嘴碎,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
一個低聲嘆氣:“你說這世人的命也未必都好。”
另一個會意:“可不是嗎,堂堂將軍夫人也有落難的時候,想想挺可憐,懷着孩子東躲西藏,還不如我嫂子過得舒服,家裡好吃好喝供着,我哥特意找個粗使婆子做飯,竈臺都不讓我嫂子去,再看看這位。”
“你小聲點,小心被夫人聽到。”嘆氣那個說,“聽說這位夫人的相公是大將軍,咱世子爺還要讓三分。”
“那又如何?”小丫頭年輕氣盛,非要爭個輸贏,“你沒聽垂花門當值的說嗎?”
“說什麼?”
回答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世子爺前兩日派人回來過,急匆匆的,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把老爺和夫人都驚動了。”
“你別聽她們胡謅,聽風是雨的編故事。”
兩人談得忘我,以爲聲音小沒人聽見,不料所有話一字不落的傳到溫婉蓉耳裡,她蜷在被子裡緊緊攥着覃煬的衣服,忍到極致,無聲哭出來。
她知道懷孕不易大悲,可就是忍不住,眼淚頃刻而出,良久才稍稍平復,然後隨便找個理由打發走兩個不知事的丫頭。
再後面的時間,她窩在牀上,不想吃也不想喝,渾渾噩噩的,不知躺了多久,似乎睡着又似乎醒着,直到一個軟乎乎的小手觸碰她臉頰,溫婉蓉下意識喊聲颯颯。
小傢伙沒說話,沒一會響起孩子奔跑的腳步聲,她想颯颯什麼時候變這麼乖,還這麼能跑?
如是想,又陷入一片混沌中。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英哥兒一路疾跑,在抄手遊廊裡大喊大叫,驚動府邸下人。
大姑姑以爲小孩子鬧脾氣,出來迎接,逗趣道:“我的小英哥兒怎麼了?瞧這一頭汗,慌慌張張的。”
“我娘她,她……”英哥兒抽抽鼻子,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孃親臉好燙,都不認人了,叫我颯颯!”
大姑姑心裡一緊,看向身邊的掌事婆子,急色道:“昨兒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發燒?趕緊請大夫!”
估摸一刻鐘後,大夫問過診拿過脈,開了調理的方子,請大姑姑出來說話:“小夫人乃急火攻心所致,換平常人喝兩副藥也不算什麼大問題,可懷有身孕應多加註意,尤其頭三月裡,胎氣不穩。”
大姑姑聽話聽音,送走大夫後,叫掌事婆子去查,是誰在溫婉蓉面前多嘴多舌,找牙婆子賣了。
隔天,兩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悄然無聲消失在府邸。
等溫婉蓉發現換人時,已是三天後,這次伺候她的是兩個年長的婆子,一個老實巴交,一個勤勤懇懇,大姑姑也三不五時來看看她,明裡暗裡勸她別多想,養好胎。
溫婉蓉何嘗不知,可吃不下睡不好,不過三五天,之前長的肉又消下去。
“你瘦了,煬兒回來看見會心疼的。”大姑姑坐在牀邊勸慰,“不說大人,你也該爲兩個孩子還有肚子裡的着想,別看英哥兒年紀不大,小人精一個,你病一場給他嚇哭了。”
溫婉蓉這纔想起,上次摸她的是英哥兒,她卻糊塗喊錯名字,忙坐起來問大姑姑:“姑姑,英哥兒呢?我這幾天沒見他,孩子沒事吧?”
“小胖子能吃能睡能有什麼事。”大姑姑見她眼睛裡出現活氣,欣慰笑起來,“我怕他吵你,把孩子安排在玉芽那邊,那邊有兩個乳孃,丫頭婆子也多,我放心。”
“勞煩大姑姑操心。”溫婉蓉鬆口氣,摸着肚子,說出心裡話,“姑姑,我就是想覃煬想的緊,有沒有辦法託人問問阿瑾,雁口關的情況?”
大姑姑翕翕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只應聲好。
不管是安慰還是真答應,溫婉蓉暗暗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陪大姑姑吃過點心便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注視她。
溫婉蓉緩緩睜開眼,一張俊俏小臉,滿眼焦急橫在面前,她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輕聲道:“英哥兒,你怎麼來了?”
英哥兒看看身後,又往前挪了挪,湊到跟前,小聲道:“孃親,英哥兒放心不下,偷偷跑來的。”
說着,胖胖小手摸摸她的臉,嘟囔一句不燙了,把溫婉蓉逗笑了。
她捏捏肉坨坨的小手掌,繼而道:“兒子,娘沒事,快回去吧,小心被大姑奶奶看見會說的。”
英哥兒挺懂事,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一會回去。”
他邊說邊伸直圓滾滾的胳膊,隔着被子手放在溫婉蓉肚子上,擔心道:“孃親,大夫說的話英哥兒都聽見了,他們說孃親有了弟弟不能哭,英哥兒每天都來陪孃親,孃親就不哭了好不好?”
或許孩子的表情太真摯,又或許英哥兒的口吻和覃煬幾分相似,她驀然幾瞬,眼底浮出水色,笑笑地嗯一聲。
……
雁口關的天氣像小孩子,說變就變,前幾日放晴春暖花開,這幾日氣溫驟降,到了半夜竟飄起小雪,連帶波及戍邊東西兩邊數裡,疆戎、樟木城近乎一夜回到初冬,居民們把收好的厚衣服、炭盆又拿出來。
“許統領,樟木城又傳信來了。”下屬把米黃的信箋放在許翊瑾的案桌上,就退出去。
許翊瑾頭都大了,已經第三次大姑姑來信問他,覃煬的情況,要具體詳實。
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具體詳實,那日醒來時已在軍帳中,下屬告訴他黑水河附近已經被敵軍佔領,將士們冒死救他回來,至於谷內,攻不進去,死傷不詳。
許翊瑾有軍令在身,不能具體告知,更後悔上次差人回去說個大概,跟捅馬蜂窩一樣,自找麻煩。
其實他不是告訴他娘,而是告訴他爹,他爹手裡十幾萬兵馬隨時奉命調遣,自然得掌握雁口關的動向。
“阿瑾又發愁吶?”冷不防有人鑽進他的營帳,聲音洪亮。
“宋舅舅,您別笑了,我快愁死了。”許翊瑾擡頭,恨不得在腦門上寫個愁字。
“你這算哪門子愁。”宋勇赫嘆口氣坐下來,顧不上喝茶,道,“皇上想兩日攻破黑水河,你去過那邊,舅舅想聽聽你的意見。”
許翊瑾搖搖頭,想不出好計策:“黑水河易守難攻,進谷死路一條,外圍重兵把守,硬拼不過人海戰術。如果我們在黑水河耗費大量兵力,往後怎麼辦?燕都再過半個月入夏,雁口關卻突然下雪,士兵們急需禦寒衣物,天時不予大周,地利也不予大周。”
宋勇赫聽完,一時無法辯駁。
頓了頓,他神色稍黯,聲音壓低問:“皇上不讓發兵,你有沒有打聽到宋執的消息?”
許翊瑾依舊搖頭,寬慰道:“舅舅放心,有消息肯定第一時間告訴您,表哥他們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
然而他始終無法說出宋執叛變的消息,那日他知道是宋執敲暈他,回來後卻誰也沒說,如同沉甸甸的石頭,在午夜夢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宋勇赫陷入擔心兒子的情緒中,沒發現許翊瑾的異樣,片刻後,聲音如常,話鋒一轉:“阿瑾,只怕這一役打不了多久。”
說完,又是重重一聲嘆息,起身離開。
許翊瑾後知後覺找人打聽,得知自打變天起,皇上的頭風病就沒好過,鍾御醫帶着軍醫輪番守在御營中。
所以皇上急於攻下西伯。
許翊瑾回過神,瞟一眼信箋上打着“許”字的蠟印,就覺得自己是封箱裡的老鼠,內外交困。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還有個人想展也展不起來。
西伯軍牢。
送進最裡間的飯菜又被踹翻,連帶送飯的人都被轟出來。
但送飯的人耐心十足,孜孜不倦隔着牢門勸:“哥,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兩口,真要餓死在西伯牢裡,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滾!狗賊!有多遠滾多遠!老子不認識你!”不是拴着腳鐐跑不出去,外面的人又要變成烏青眼。
“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把阿瑾如何。”
“滾!”
“哥,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天天低聲下氣求你,容易嗎?”宋執沒出息吸吸鼻子,“我他媽喜歡個姑娘有錯嗎?之前打發到營妓,尤其方明兩家女人,各個金枝玉葉,一晚被二十人騎,有的就那麼死了,你當時不都說她們慘嗎?是,天下姑娘多得是,我不該喜歡罪臣之女。”
說到這,他一本正經看着覃煬:“你知道皓月爲什麼很少笑嗎?誰一家子被砍腦袋還能笑得出來?一姑娘家無依無靠,處處受人欺負,若非遇見靖王,她死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所以你可憐她?”覃煬冷笑,“你可憐她,就坑老子,親爹親孃都不要了?!你忘了你瘸腿是誰去照顧你?你闖禍不敢回府,誰替你頂包,誰收留你?宋執,你叫忘本知道嗎?豬狗不如的東西。”
宋執這次沒說話,怔忪看他片刻,轉身離去。
覃煬破罐破摔地想,愛誰誰!
因爲戍邊驟冷,更北方的西伯到傍晚就開始下寒氣,覃煬幾天沒吃,身上又是薄衣,牢房裡四處漏風,沒扛一會,凍得他牙齒打顫。
覃煬罵娘,尋思那天覃昱爲什麼不一刀殺了自己後快,自以爲是放他一馬,他就會感謝他?
感謝覃昱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軍牢裡受凍?
覃煬想想,牙梆子咬得咯咯響。
可氣節再高,抵不住夜裡寒風凜冽,牆壁森冷。
覃煬又餓又冷,困得不行,不敢睡,就怕睡下去明早真醒不來了。
他窩在避風的牆角度日如年,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後實在支撐不住眯盹過去。
迷糊間,他聽見牢門被人打開,來的人說着他聽不懂的話,覃煬微微睜眼,就看見一個燃足的炭盆和一牀羊毛毯子,緊隨其後是化成灰都認得的王八蛋——覃昱。
覃昱拎着兩壺燙好的熱酒鑽進來,又叫人把毯子給覃煬披上,而後打發走所有人,獨自留下。
“別裝睡,我知道你醒了。”覃昱把酒擱在桌上,語氣不緊不慢。
覃煬閉着眼,不吭聲。
覃昱不管他,兀自道:“酒先燙好,拿來給你暖暖身子,還有醬牛肉,晚點送來。”
覃煬聞到酒香,有點躺不住了,睜開眼揶揄道:“有酒有肉,覃大人準備明天送我上路?”
覃昱不惱,沉着冷靜問:“西伯沒工夫對付一隻喪家犬。”
“你!”覃煬跳起來,把毯子扔地上,狠踩兩腳,開罵,“我喪家拜哪個王八蛋所賜?!”
話音未落,冷不防對方一拳揮過來,覃煬鎖着腳鐐邁不開腿,硬生生倒在草蓆上,來不及反應就被人用毯子三下五除二捲起來,而後胸口一沉,有些喘不上氣。
覃昱坐在上面,目色沉沉道:“覃煬,你給我聽好,再敢目無尊長,滿嘴不敬,保不齊明天真送你上路,這是西伯,除了我,沒人出面保你。”
覃煬漲紅臉,沒反嘴,他不是不想,是覃昱太重,壓得他呼吸不暢。
覃昱也沒想把他如何,見他還算老實,起身坐在對面的條凳上,繼續道:“今晚我來是告訴你,關於咱爹的一些事。”
“少跟我提爹,你不配,爹是大周英烈,你吶?”覃煬自行鬆開毯子,坐起來,氣焰少了幾分。
覃昱往酒盞裡倒酒,自顧自提起過去:“覃煬,打小爹最疼你,你以爲我每次替你捱打他不知道?他都知道,他被你氣得不行,又捨不得對你動手,只有我這個當哥的多擔待。”
“是嗎?”覃煬先是一愣,而後視線看向一邊,“我一直以爲爹最喜歡你,大小事他只告訴你,開口閉口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你是標杆,我望塵莫及。”
“他只希望你好了更好。”覃昱嘆口氣,神色哀慟,“爹要活着……”
後面的話,他沉默了,覃煬跟着沉默。
半晌,覃煬先開口:“哥,你和爹當年到底怎麼回事?在燕都我問過你,你也不說。”
“當初原計劃要你帶領援軍,但爹怕你危險,臨時換了表叔,這事你有印象吧?”覃昱邊說邊把酒盞遞給他。
覃煬接過酒,灌了口,熱辣辣燙喉:“我有印象,爲這事宋執他爹回都後受了處罰。”
覃昱淡淡一笑:“這是圈套,表叔不過替罪羊。”
“表叔是替罪羊?”覃煬徹底懵了,“表叔不知道嗎?”
覃昱嘆口氣:“我不知道表叔清不清楚,但能肯定隊裡出了內鬼,故意錯傳消息,導致援軍未到,我們全軍覆沒,內鬼無從查證。”
覃煬疑惑:“你怎麼知道有內鬼?”
覃昱說:“爹告訴我的,當時我們已經打通通往黑水河的山谷,爹想一口氣剿滅敵軍,帶領將士追了很遠,等回去才發現敵軍殺回馬槍,在山谷附近安排埋伏,唯一回營的路封死,我們只能前行,沒想到敵方援軍先到,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被困半個多時辰,爹那時就知道回不去了。”
提起往事,他一飲而盡,繼續道:“爹當時說我倆必須活一個,他掩護我,我還是沒跑成,變成俘虜,幸虧西伯大皇子不好戰,不然……”
他自嘲搖搖頭:“後來不知道靖王怎麼打聽到我,他當時不過十五,少年老成,不知跟大皇子如何交涉,總之我沒死,還得大皇子禮遇。我在西伯站穩腳跟後,找過靖王,他和爹在臨終前說的事不謀而合。”
覃煬問:“爹臨終說了什麼?”
覃昱緩緩吐出幾個字:“清君側的秘密。”
“清君側?”覃煬印象極深,“不是說方明兩家謀逆,攛掇朝野內外造反嗎?”
“就憑方明兩家?你信?”覃昱冷冷勾起嘴角,“他們一介文官,連兵權都沒有,拿什麼造反?”
覃煬更疑惑:“可皇上爲什麼恨方明兩家?說不通啊。”
“因爲方明兩家在先帝駕崩後給新帝上奏一份新政,名爲‘集權策’,就是要封外藩王及親王們交出兵權,歸攏帝王之手。”覃昱笑着搖搖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問題在於太子剛繼位,根基不穩,幾個親王又虎視眈眈,此時大動干戈必引衆怒。”
覃煬咦一聲:“不對啊,當時不都傳太子連登基大典還沒舉行,就被方明兩家害死嗎?難道不是?”
“那是宮變後,蕭璟爲粉飾自己編的說辭。”覃昱說,“蕭璟早對新政不滿,爲避風頭,稱病躲到滄州,太子到底年輕,也可能因爲忌憚蕭璟城府,先對幾個遠親藩王下手,其他親王懼怕團結一起,以蕭璟馬首是瞻,蕭璟將計就計,說中秋宮宴是鴻門宴,等爹帶兵趕緊去時才發現,根本不是太子對蕭璟下手,而是蕭璟帶幾位親王逼迫太子退位。”
“既然已有幾位親王,爲什麼還叫爹去?”
“骯髒事總得有人做,蕭璟得位,必斬草除根,先帝子女除了溫婉蓉和靖王無一倖免。”頓了頓,覃昱兀自道,“靖王本該死爹手裡,爹卻放了他,生死聽天。至於溫婉蓉,她的身世沒人說得清,因爲她生母入宮後和蕭璟仍有往來,唯有她是蕭璟親手放過。爹猜,溫婉蓉是蕭璟私通嬪妃所生,但也可能不是,僅僅是個猜測。”
覃煬愣了愣,回過神:“溫婉蓉的生母在哪?”
“死了。”覃昱答得乾脆,“早在宮變前沒了。”
“你的意思,溫婉蓉早在宮變前就送出宮,所以避開那場浩劫?”覃煬捋清捋思路道,“但大人已死,皇子皇女又不是沒人養,何必多此一舉?”
“所以爹才猜測溫婉蓉的身世蹊蹺。”覃昱又倒杯酒,“亂倫家醜,別說皇家,尋常百姓也難容忍,蕭璟心虛,他寧可信溫婉蓉是他親生的,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後來宮變成功,蕭璟登基,招幾位重臣去宮中一聚,喝多後喊了一人名字,當時在場三人聽到,杜子泰、齊臣相還有爹,爹說就齊臣相聽出來喊誰。”
“誰?”
“溫婉蓉生母小字。”
覃煬恍然大悟,先是杜家連根拔除,接着齊家倒臺,現在輪到覃家,是巧合嗎?他想爹的時運太背了,知道皇家醜事,又放走靖王,恐皇上早起殺心,等一個合適機會剷除所有知曉秘辛的臣子。
“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爹大敗黑水河其實是蕭璟設的局。”覃昱嘬口酒,雙眸微眯,“爹不是沒想過皇上會除掉他,卻沒想到這種死法,毀他一世英武,比殺他還難受。”
兩人同時沉默了。
良久,覃昱接着說:“現在輪到你,不,不應該說現在,應該說他很早就在你身邊埋好棋局,你以爲溫婉蓉和你賜婚真是先帝所爲?蕭璟早在送她出宮時就做了手腳,他深知宮廷爭鬥,夭折一兩個小皇嗣不算稀奇。”
覃煬一怔:“先帝賜婚是假的?”
覃昱玩味拿起酒杯晃了晃,諷刺道:“不算假,就當蕭璟借先帝之名下旨,同是聖旨。只是他沒料到,溫婉蓉對你動情,或許他以爲溫婉蓉和長公主一路貨色。”
覃煬立刻反駁:“溫婉蓉不是那種人。”
“急什麼,又沒說你媳婦壞話。”覃昱瞥他一眼,“你現在自身難保,多想想自己怎麼辦。”
覃煬微微一愣:“什麼意思?”
覃昱提了提雁口關的情況,反問:“你生死不明快十天,蕭璟手中三十萬大軍,還有十幾萬後援軍,他們派人找過你嗎?”
死便死了;生,也任其自生自滅。
覃煬頃刻會意,慌忙爬起來,鄭重其事喊聲哥,急道:“爲什麼要我死?我要出事,溫婉蓉會被抓去和親,不行不行,你送我回去,去樟木城,她懷着覃家血脈,我不能讓她有事!”
“瞧你那點出息,好意思罵宋執。”覃昱不屑道,“蕭璟要你死,因爲我的出現打亂他的計劃,靖王說膿包遲早挑破,紙包不住火,這次黑水河是故技重施的良機。”
頓了頓,他補一句:“不止你,宋執也很危險,皓月一個大活人,跟你們一同離開燕都,不可能不引起城內眼線注意。”
“那怎麼辦?”
覃昱給出一個字——等。
覃煬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覃昱卻胸有成竹。
……
雁口關。
鍾御醫思量再三,獨自找宋勇赫商量。
他說:“宋將軍,雁口關氣候惡劣,恐皇上的身體難消受,卑職醫者仁心,不懂打仗,但照現在狀況拖下去,龍體欠安,加上回燕都路途遙遠,卑職擔心……”
皇上在路上閃失,這個罪責誰也擔不起。
宋勇赫摩挲下巴的鬍子,眉頭緊鎖,問:“鍾御醫有話不妨直說。”
鍾御醫拱手作揖道:“宋將軍能勸皇上早日收兵,班師回朝,再好不過。”
“這……”宋勇赫露出爲難神色,嘆口氣,“老夫盡力而爲。”
兩日後,雁口關舉兵十萬,攻打黑水河。
黑水河八萬重兵把守,兩軍對壘五天四夜,大周軍攻破此地時,剩餘兵力不足萬人。
這一役幾乎平手,蕭璟聽到捷報時,沒多欣喜,因爲過了黑水河往北推,是一馬平川的草原,對擅長騎射的西伯軍簡直無往不利。
果然應了蕭璟的預測,前鋒在黑水河紮營後,一連半個月進攻,五萬將士剩五千,敵軍四萬折損一萬。
“廢物!都是廢物!”蕭璟怒摔捷報摺子,對宋勇赫喝道,“命樟木城調六萬精騎,隨朕親征!”
皇命難違,樟木城的六萬兵力連夜趕往雁口關,人馬未歇跟隨皇上直擊敵人腹地,士氣大振,接連拿下西伯三個小城池。
打到第四個城池,大汗坐不住了,招來重臣和幾個兒子重新規劃戰略,二皇子深知此次戰役很可能有去無回,在議會上極力推薦大皇子出征。
大汗早年征戰落下病根,如今年邁不能再沙場馳騁,自然希望自己看重的兒子能一戰成名,爲日後繼位奠定基礎,便欣然接受二皇子的推薦。
大皇子不喜戰,卻不得不領命,回去後叫丹澤、覃昱以及平日幾個得力下屬議事到深夜。
隔日天不亮,覃昱把覃煬從軍牢裡撈出來,邊走邊說:“你和宋執穿上軍服扮成我手下的兵,隨我出去,記住,到外面一切聽我指揮,你倆敢恣意妄爲,就地軍法處置!”
“我知道了。”覃煬自打長談後,老實許多。
再說宋執,上次被覃煬罵過後,再沒晃他眼前犯賤,換軍服時看到也當沒看到,一聲不吭做自己事。
覃煬後來反思,自己罵得有點過,狗臉生毛主動找宋執說話:“哎,最近死哪去了?也不來給老子送飯。”
宋執瞥一眼,沒好氣回答:“睡女人睡昏頭。”
“得了,”覃煬手肘頂他一下,沒話找話,“哎,我哥說了,回大周,你也有危險。”
宋執不爽擡擡眼皮:“有危險是我自找,關你屁事。”
覃煬嘖一聲,上去一記鎖喉:“好賴不分的東西,你坑老子,老子沒跟你算賬,你還委屈!”
宋執還手:“滾遠點!快被勒死了!”
結果,一人捱了覃昱一拳,瞬間老實。
其實覃昱帶他們出來,並非找人幫手,是怕自己不在,二皇子趁機圖謀。
宋執和覃煬也沒真心想幫西伯打自己人,他倆不約而同就想知道還有沒有回去的希望,畢竟藏在西伯不是長久之計。
然而兩人千算萬算,沒想到打頭陣竟然是宋勇赫。
宋執藏匿於步兵當中,倒吸口涼氣,下意識拍拍身邊的人,從一堆腦袋縫隙中,指指前方。
覃煬順勢看過去,也愣住了,轉頭用脣語說:你爹?
宋執聳聳肩,腦袋輕點兩下,又面色焦急看一眼宋勇赫的方向,視線轉回來,無聲說:一會我先死,你後死,記得裝像一點,別被我爹發現。
覃煬無語,心想說好他先裝死,宋狗慫怎麼分分鐘變孫子。
然而抱怨沒完,兩軍低沉而冗長的號角聲響起。
既然大戰在前,必然雙方必出一個頭陣大將一比高下,大皇子身邊一個身材魁梧的滿臉橫肉的將領出列,而對面出列正是宋勇赫。
一個年輕力壯,一個沙場老將,各持兵器,策馬奔向對方。
交手瞬間,宋執本能想彈出去。
覃煬一把按住他的肩頭,皺皺眉,晃兩下頭,示意別動。
宋執幾乎發出氣音:“那是我爹!”
話音未落,倏爾鏘一聲尖銳撞擊,宋執回頭,就看見宋勇赫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
對方哈哈大笑,吐一串他聽不懂的話,神情輕蔑又挑釁。
那一瞬,宋執只覺得心被什麼東西刺一下,生疼得厲害,他太久沒回府,太久沒見宋勇赫,直到今日才發現,父親老了。
又那麼一瞬,意識到自己多荒唐。
宋執眼睜睜看着兩人交戰,宋勇赫的體力大不如從前,再不是那個能追他滿院子打的暴力父親,幾個回合下來喘的厲害。
對方卻越戰越勇,最後奮力斬下一斧,宋勇赫手裡的青銅棍砸在地上,發出哐啷啷的聲響,馬背上的人應聲倒地,腥紅的血從身下沁出來,慢慢越流越多。
宋執瞪大眼睛,渾身血液剎那凝固,甚至忘記出聲。
“爹爹,覃煬把最大的果子搶走了。”
“爹,說好帶我放風箏,又食言!”
“爹,這馬不錯,我先去跑兩圈。”
……
“放箭!”大周軍裡突然一聲令下,拉回所有思緒。
箭雨呼嘯,覃煬強行按下宋執的頭,舉起手中盾牌,低吼:“你他媽不要命了!”
宋執雙目腥紅瞪一眼,又看向宋勇赫的方向,地上的人萬劍穿身,連呼吸起伏都看不到。
混戰時,他不顧覃煬阻攔,奮力廝殺到宋勇赫屍體旁,撿起一旁銅棍,大力投向一個魁梧身影,對方啊一聲,被打下馬,很快被拿刀的士兵包圍,捅成篩子。
這一仗,兩軍各損一員大將,西伯五萬精兵逼退大週六萬精騎,險中得勝。
蕭璟腿上中箭,大皇子背上挨兩刀,各自退回大本營療傷。
夕陽西下,殘血般餘輝,抹紅天際白雲。
白雲下,屍體遍野,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雲霄,烏鴉落在地上啄兩口,又展翅滑到其他地方,發出粗嘎難聽的叫聲。
與烏鴉爲伴,還有個的人影,踉踉蹌蹌三步一晃,在一堆殘屍斷手中翻找什麼。
找了好半天,終於在一捧黃土裡找到半枚攥刻“宋”字的玉佩,他如數家珍拿起來吹吹,又用衣角上擦擦,這是宋執賭氣扔家裡的玉佩,和宋瑞一人一半,沒想到這次出征,被宋勇赫掛在腰間……
宋執面無表情往回走,與前來接他的覃家兄弟擦肩而過,頭也未回。
“宋……”覃煬剛想喊,就被覃昱打斷。
“算了,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覃煬閉嘴想了會,突然問:“哥,當初你也和宋執一樣,眼睜睜見爹赴死,無能爲力嗎?在燕都你什麼都不說是爲保護覃家嗎?”
覃昱腳步一頓,沒回頭,也沒作答,片刻後邁開腳步,淡淡說聲“走吧”。
隔天一早,不是皓月找覃昱問宋執下落,誰都沒發現他連夜走了,除了玉佩和銅棍,什麼都沒帶走,甚至沒給皓月一句交代。
丹澤看出皓月神情不對,回去後要柳一一多陪陪她,現在兩軍開戰,二皇子虎視眈眈,成天找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
與此同時,蕭璟的身體每況愈下,他的頭風病和箭傷藥理相剋,要麼頭疼要麼腿疼,被疼痛折磨兩天兩夜後,除了喝藥喝米湯,什麼都吃不進。
鍾御醫一刻不敢鬆懈照顧榻前,直到皇上徹底安睡。
夜露微霜,鍾御醫疲憊不堪,回到自己營帳已經亥時過半,還未寬衣解帶,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鍾御醫,您睡了嗎?卑職有事相商。”
“幾位請進。”鍾御醫掀簾子,是隨行的三位軍醫。
其中年長的作揖行禮,說明來意:“鍾御醫,我等幾位深夜叨擾,請御醫莫怪,實在擔心聖上安危。”
鍾御醫強打着精神煮水泡茶,沒講虛禮,會意道:“皇上龍體欠安,加之戍邊氣候惡劣,無疑雪上加霜,如今腿上外傷雖不致命,卻不能按普通外傷治療,我也正想找幾位前輩商量,有沒有兩全的法子。”
“這……”幾位軍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長的索性把話說開,“鍾御醫,皇上的頭風病已是頑疾,沒想到這次惡化如此迅猛,我等不是不治腿傷,是不敢用藥了呀。”
鍾御醫贊同地點點頭:“腿傷僅用外敷可否?”
年長軍醫嘆氣搖頭:“若傷口淺僅用外敷不是不可,可皇上外傷頗深,僅外敷就得加大藥量,藥從傷口滲進,一樣會加劇皇上的頭風病。”
言外之意,兩條路擺在幾位大夫面前,治腿或治頭,二選一,沒有折中法子。
鍾御醫衡量再三,問年長軍醫:“現在頭風病和外傷,孰重孰輕?”
軍醫回答:“當然是頭風病,但頭風病無法根除,我們用再多藥,只是減緩皇上的疼痛而已。”
所以先治能治得好。
鍾御醫默認。
但軍醫多接觸外傷,內服調理遠不如太醫院的大夫經驗豐富。
鍾御醫送走幾位軍醫同仁,對着月朗星稀的寒夜呼出一口白氣,只有他明白,蕭璟的身體到了強弩之末,而腿傷是催化劑,不治皇上還能拖上三五個月,治療就是加速龍體耗損。
他等不了那麼久,靖王也等不了那麼久。
一切的一切仿若冥冥中有人操縱因果循環,善惡終有報……
因爲鍾御醫施診和止痛湯藥作用,蕭璟這幾天覺得身體比之前康復許多,連腿傷也癒合的不錯,他覺得這是好兆頭,連夜下令給許翊瑾及前鋒的幾名大將,守住佔領的城池,待他傷好,定要打得西伯小老兒送降書來。
然而如意算盤還未撥響,就在第七日,蕭璟如往常起牀,洗漱。
老太監剛遞上漱口茶水,臉色倏爾一變,聲音發顫喚聲:“皇,皇上……”
蕭璟正納悶,就覺得鼻子裡有涼涼的液體往外流,他抹了把,發現是血,並不在意,擺擺手嫌太監大驚小怪:“不過天天點炭盆太過乾燥,不是什麼大事。”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心口一陣翻騰,乾嘔一聲,一口殷紅液體噴在茶盅裡,瞬間染紅清亮茶湯。
蕭璟來不及恐懼,兩眼一翻,轟然仰倒。
“皇上!皇上!快!快請鍾御醫!!!”太監尖細的嗓音迴盪在晨間寒涼空氣中。
鍾御醫帶幾位軍醫趕到時,蕭璟已經不省人事。
從辰時到午時,從午時到未時,整個御營忙成一鍋粥。
直到黃昏,老太監悲愴報一聲:“皇上殯天了!”
頓時御營裡哭聲一片,誰都沒注意一個御營侍衛鑽入背面樹林,迅速不見。
……
覃昱先收到消息,他趁夜拜訪大皇子,單膝跪地稟報和言謝:“大殿下,靖王說此次若沒您牽扯住二殿下和幾位重臣,他記得您的恩情,休戰協議已草擬完畢,十日內退兵雁口關,願用戍邊十年和平換兩國的太平盛世。”
大皇子負手而立,深吸口氣,嗯一聲:“希望靖王能兌現他所有承諾。”
就在西伯按兵不動的同時,四五日後靖王收到飛鴿傳書。
他輕輕揚起嘴角,起身穿上新制蟒袍,拿起手邊“雙龍戲珠”的銅金令牌,對站在身邊的人說:“宋侍郎,你一路勞苦奔波,剛歇腳就要陪本王進宮面見太后,怕嗎?”
宋執單膝跪地,畢恭畢敬道:“微臣願追隨殿下,身先士卒,在所不惜。”
“好一個身先士卒!”靖王哈哈大笑,“待本王事成,定會允諾你的要求,還方明兩家一個公道。”
與此同時,仁壽宮被御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團團保護。
颯颯到底人小,平日在府邸瘋,可到了宮裡感受到不尋常氣氛,寸步不離跟着老太太。
“曾祖母,怕怕。”她緊張地盯着窗外晃動的人影,轉頭撲到老太太懷裡,快哭出來。
“有曾祖母在,颯颯不怕。”老太太輕聲安慰,一手摸着孩子的小腦袋,一手捏緊九鳳杖,心想今天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護孩子出宮。
颯颯攥住薑黃色衣面,小聲問:“曾祖母,爹孃何時來?颯颯想回家。”
“應該快了。”老太太摟緊懷裡玉面團一樣的孩子,看眼漏刻,已近午時,偌大偏殿只剩她們祖孫倆。
突然平地炸起一道驚雷,嚇得颯颯尖叫,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怕不怕,是打雷。”老太太捂住孩子的耳朵,強顏歡笑。
“孃親!我要孃親!”颯颯彆着小嘴,水汪汪的杏仁眼積滿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外冒。
“颯颯不哭,我們很快就能回府。”老太太哄孩子的同時,耳朵靈敏聽見外面傳來時斷時續,短兵相接的打鬥聲,她想這次真的快了。
颯颯哭了好一會才停下來,小虎妞着實嚇壞了,躲在老太太懷裡時不時抽噎兩下,剛剛平復下來,偏殿大門砰一聲被人踹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衝進來,大喊一聲“姑祖母”,被老太太轟出去:“別嚇到孩子!”
宋執乖乖退出去。
出宮時,颯颯臉上繫着帕子,晃着腦袋道:“曾祖母,颯颯什麼都看不見。”
“沒什麼好看的。”老太太鎮定自若踩在鮮血四溢,橫屍滿園的青石板路上,身後留下一串血腳印,跨出仁壽宮的大門。
唯有門檐下,鎏金紫檀的匾額在初夏的陽光裡褶褶生輝。
兩日後,舉國發喪,太后變稱皇太后,遺詔交由紀臣相,頒佈靖王蕭奕擎即刻繼位。
“皇祖母在仁壽宮好生歇養,頤養天年。”新任帝王去仁壽宮請安,面上笑意,眼底冷漠,“皇叔的遺體,朕會親自接回來。”
皇太后面無表情哦一聲,起身扶着老嬤嬤往裡走:“哀家乏了,皇上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
十日後大周兌現退兵承諾,覃煬才被大皇子放走。
覃煬不想節外生枝,趁夜跑回樟木城,到許府時已經天亮,他抹把汗,顧不得禮數,對着紅漆大門一陣猛砸,把守門小廝嚇到了。
“哎喲,覃二爺啊!”小廝把罵人的話噎回去,叫人快去通傳。
溫婉蓉還在熟睡,如今她身子重得快,大夫恭喜懷的雙生子,喜得大姑姑趕緊去信燕都給老太太報告好消息。
“還在睡啊?”覃煬站在堂屋望一眼就被大姑姑趕走。
“你趕緊洗個澡,都餿了。”
覃煬打小怕大姑姑,再看大姑姑現在神態與老太太越來越像,更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去洗澡。
人剛坐到澡桶裡,外面又響起動靜,喊着:“爹爹,英哥兒也要洗澡!”
覃煬頭都大了,心想這混小子湊什麼熱鬧,連哄帶騙說快洗完了。
英哥兒已經哄不住了,他跑到屏風後麻溜脫掉衣服,光着小屁股費勁往桶裡爬,結果不等覃煬伸手接,嘩啦一聲水響,整個人倒栽蔥栽進水裡,拍出個大水花。
“你一大早洗什麼澡?”覃煬抹把臉上的水,揪一把肥坨坨的臉,嘖一聲,“又長肥了,你怎麼在哪都長肉。”
英哥兒三個月沒見他,正高興,不計較說他胖,笑嘻嘻往前湊,眼睛亮晶晶地問:“爹爹,我們什麼時候回燕都?”
覃煬想也不想說:“等你娘生完弟弟,少不得一年半載。”
英哥兒“啊”一聲,神色黯然:“這麼久啊?我還跟玉芽嬸嬸說,爹爹來了,我就有小馬了。”
覃煬大喇喇坐在澡桶,不以爲意道:“誰讓你到處亂說。”
英哥兒皺起小眉頭反駁:“是爹爹答應的,英哥兒哪裡亂說了?”
覃煬一心想着找香綿羊,懶得跟小孩浪費口舌:“哎呀,回燕都就去馬場,不急一時。”
英哥兒小腦子思索片刻:“可等我回去小馬都長大了。”
“小馬長大會有新的小馬。”覃煬洗得差不多,把英哥兒也抱出去,指使道,“我去找你娘,你去找大姑奶奶,叫人趕緊送早飯來,快去。”
“孃親也要吃吧。”英哥兒一副小狗腿模樣。
“吃。”覃煬回答,又問,“你吃了沒?”
英哥兒搖搖頭。
“那我們一起吃。”
“要不要叫玉芽嬸嬸帶表弟來啊?”英哥兒想得挺多。
“不要不要。”覃煬說,“幾個月不見你腦袋瓜裝什麼?”
英哥兒嘿嘿一笑,穿好衣服跑出去。
覃煬許久未見溫婉蓉,趁她睡着,忍不住貼上去親了好久,直到把溫婉蓉親醒了。
“你……”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以爲自己做夢,拍拍自己的臉,感覺到疼,才意識到覃煬真的回來了。
她倏爾爬起來,一下摟住面前高大男人,埋在懷裡聲音悶悶的:“你這段時間去哪了?怎麼一直沒音訊,我,我的心等涼了。”
說着,她哽咽起來:“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啊!”
“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覃煬抱住她,拍拍背,笑道,“大姑姑說你現在不能哭,不能動氣,還說肚子裡是兩個,哎,溫婉蓉,你是覃家功臣啊。”
“你少貧!”溫婉蓉推開他,窩到牀裡面,嘀咕道,“回來都不問問我,就知道說孩子。”
覃煬躺她身邊,摟住隆起的小腹,賤兮兮道:“哎,我找匹快馬,趁夜趕回來,澡都洗了,你自己睡得跟豬一樣,還怪我?”
“你纔跟豬一樣。”溫婉蓉翻過身,狠狠掐他一把,還想說什麼,就被驀然放大的臉堵住嘴,只剩唔唔的聲音。
一番脣齒糾纏正在興頭上,堂屋突然傳來哎喲一聲,覃煬爬起來一看,英哥兒雙手捂住眼睛,嘴上說:“爹爹又在親孃親,英哥兒什麼也沒看見。”
覃煬單眉一挑,心想,什麼叫又?難道這小子不止看到一次,看來以後要注意。
溫婉蓉在一旁捂嘴笑,揶揄道:“我平日裡要你注意,你總說沒事,現在知道了吧。”
覃煬無語地點點頭。
隨着天氣漸漸轉暖,溫婉蓉的身子越來越重,覃煬恨不得把她當寶貝供起來,大姑姑照顧愈發細緻,只有英哥兒高興沒幾天,再也高興不起來,他不學無術的舒坦日子到頭了。
就算沒有覃煬盯着,他的許表叔也不會閒着,誰叫覃英現在是許府唯一能跑能跳的男娃娃,簡直“萬千矚目於一身”。
至於如何捱過樟木城這艱苦一年,英哥兒完全不想回憶,他先前覺得許表叔挺好,現在已經愛不起來,偶爾聽見嬸嬸罵表叔,他心裡多少好過點。
四季輪換,轉眼過去一年,當溫婉蓉下馬車,帶着兩個嗷嗷待哺雙生子進入覃府的垂花門時,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老太太看着兩個白嫩的曾孫,笑得合不攏嘴。
颯颯又長高了,她黏糊一會好欺負的孃親,就對兩個軟乎乎的小娃娃產生極濃興趣,時不時用胖胖小手戳戳雙生子的臉,不覺得這是弟弟,而是活物小玩具。
英哥兒早就等不及去馬場,覃煬要陪溫婉蓉進宮面聖去不了,他就要管家帶他去,就算不買,過過眼癮也好。
一家子安排妥當,只剩夫妻倆同乘一輛馬車出發。
路上,溫婉蓉問覃煬,覃昱怎麼不回來?
覃煬笑笑,說他自行請願駐紮雁口關,把牡丹也帶走了,緣起緣落,終歸一個圓圈,從終點回到起點。
溫婉蓉想想也好,又笑着問他:“宋執佔了你樞密院的頭銜,你甘心嗎?”
“有什麼不甘心。”覃煬翹着二郎腿,閉着眼假寐,愜意道,“我以前叫傻,現在覺得做個混吃等死的駙馬爺,吃吃軟飯挺好。”
“不害臊。”溫婉蓉把帕子丟他臉上。
覃煬笑出聲,睜開眼,問:“哎,以前總說下揚州,一直沒去,這次我遞交辭呈,等皇上批了,我們去揚州置辦套宅子如何?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還不愁沒地兒住。”
“揚州置宅子?”溫婉蓉覺得不靠譜,“那邊舉目無親,又沒朋友,玩玩就行了,還真打算去住,我可聽說江南水鄉的地價兒不便宜,再說現在府裡四個孩子,你先現在都嫌英哥兒和颯颯鬧,以後兩個小的大了,更鬧。”
“地價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覃煬說着坐起來,神秘兮兮道,“聚仙閣的老闆手裡有地,他願意低三成讓給我。”
溫婉蓉覺得不妥:“要不先去玩了再說,又不是沒地兒住。”
話題就此打住,入宮後,夫妻倆在御花園面聖,蕭奕擎看過辭呈,並未過問太多,當即叫人取硃筆批了。
如今,不管新帝曾經是阿肆,是靖王,還是蕭奕擎,任何身份都已成過去,也不會有人提起,溫婉蓉離宮時不知爲何看了眼仁壽宮的方向,心頭忽然百感交集。
“怎麼了?”覃煬見她停住腳步,關心問。
溫婉蓉搖搖頭,輕笑一聲,說起一個不相干的話題:“你知道我名中爲何有個蓉字?”
覃煬問,爲什麼?
溫婉蓉感嘆道:“我聽皇兄說,這名字是我母親起的,來自‘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想想也是,秋天的芙蓉如何與春天的桃杏比擬,現在我才明白,或許母親生性孤傲,卻又太過美貌纔會招來麻煩,我猜她心裡一直有個人,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覃煬不解:“怎麼突然想起來說這個?”
“沒什麼,就是感慨一下。”她笑得明豔動人,“有些人有些事,以前不懂,慢慢就懂了。”
“過去就翻篇了。”覃煬把蔥白小手握在自己手裡,大步往前走,蠻不講理道,“你娘心裡有誰我管不了,不過你心裡只能有我。”
“你說話就不能有點美感嗎?”
“不能。”
“大老粗。”
“……”
後續
自從覃煬過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後,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他的起牀氣全府皆知,除了溫婉蓉和颯颯能對付外,下人們能不招惹儘量不招惹。
但也有不怕死的,比如宋執,他仗着自己頂着宋將軍的頭銜,又不吃覃府的米,辰時過半就去拍覃家大門。
“你是不是有病?都什麼時辰,不該去早朝嗎?”覃煬頭髮亂蓬蓬,一副想捶死對方的表情,“奉天殿不在老子府裡,你又睡女人睡昏頭?!”
“今天我休沐。”宋執往屋裡探探頭,問,“小溫嫂子呢?”
覃煬灌口茶,清醒幾分說:“搬祖母院子了,兩個小崽子半夜鬧死人。”
宋執恍然:“難怪你屋裡這麼清靜。”
覃煬快被他煩死了:“有屁就放,你一大早跑來到底幹什麼!”
宋執自來熟倒杯茶,解了渴,說:“我昨天看見皓月了,她現在在燕都住。”
覃煬以爲多大的事:“你不是早跟那女人劃清界限嗎?看見就看見了唄。”
“不,不是,我,我當時也是特殊情況。”宋執回答很不自然,“好歹我是她恩人,要不是我拼命,方明兩家怎麼可能翻供。”
覃煬擡擡眼皮,沒聽懂:“你要別人報恩?”
“不是,都不是!”宋執前思後想,後思前想,決定實話實說,“那啥,其實不是我看見皓月,是我娘先發現皓月抱個兒子,回來後說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要我快點把姑娘擡進門,兒子也不能留外面養,我,我該怎麼辦啊?”
“你娘說的沒錯啊。”覃煬總算聽明白,幸災樂禍笑得不行。
宋執氣壞了:“你大爺,你他媽有沒有良心!笑個屁!”
“再續前緣,是美事。”覃煬繼續幸災樂禍,“有兒子正好,擡進門做大做小你說了算。”
“放屁!要皓月做小,她不吃了我!”宋執跟在他屁股後面,“哎哎,你去哪裡,快給我出出主意,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怎麼面對,用臉面對啊,難道用屁股?”覃煬笑了一路,下逐客令,“快滾,快滾!我去看兒子,沒時間陪你閒扯淡。”
說着,他叫來兩個會武的小廝把宋執架走了。
隔得很遠,還能聽見宋執的鬼吼鬼叫:“覃煬!你給我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