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行軍議事沒那麼多講究,丹澤作爲大周使者,自然住上房,上房堂廳寬敞,正中間擺個雞翅木十人圍圓桌,覃煬進屋時紀昌和丹澤已經聊開了。
“覃將軍到了,請上坐。”丹澤主動起身開口,“紀監軍已等候多時。”
“在下紀昌,與覃將軍有幾面之緣。”一個穿竹青長袍,頭髮高綰,梳得一絲不苟,面相白淨書生模樣的男人忙站起來,作揖行禮。
覃煬在燕都打骨子裡瞧不起這類斯文言官,面上看起來和善禮制,誰知道肚子裡流什麼壞水,他正想,紀昌就露出狐狸尾巴。
紀昌面上笑,話語多幾分弦外之音:“紀某沒記錯,覃將軍護送使者的隊伍總共不超過兩百餘人,聽聞將軍一路隨行補給,會不會太勤了?”
一路隨行補給?
覃煬單眉一挑,心想宋花貨說話又走腎吧,因爲前幾次找溫婉蓉時都會跟宋執打招呼,就是以防萬一,這廝倒好,連藉口都懶得換……他心裡罵娘,嘴上應付:“紀監軍第一次隨軍,有所不知。”
語氣淡然,像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一本正經胡謅:“兩百多人吃喝拉撒,路上消耗多少,到了下個城鎮就要補給多少,我明白監軍的意思,你想說有備用口糧,不必浪費糧餉,爲朝廷節省沒錯,但眼下我們連三成路程都沒走到,總得以防不時之需。”
“這……”紀昌一時語塞,下意識看向丹澤。
丹澤在這種場合絕不多言,也不會破壞任何一方面子,謙和笑笑:“紀監軍,覃將軍出征數次,經驗豐富,所言不無道理。”
覃煬把馬鞭放在桌上,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喝一口,沒吭聲,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個節骨眼上兩人放下過結,一致對外。
局勢明朗,二對一,紀昌啓啓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
丹澤心裡防備,明面上招待不能少,午時剛過,店夥計就送來好酒好菜,他笑道:“紀監軍一路勞苦,不如先吃飯再談正事如何?”
說着,他看一眼覃煬,覃煬心領神會,扯個由頭起身往外走,邊走邊說:“紀監軍,你和丹使者先吃,我去叫宋侍郎回來。”
語畢,腳下抹油溜了。
他着實不喜這種場合,裝都懶得裝,既然有人願意擋,何樂不爲。
就在覃煬找到宋執的同時,護送皓月的蘭家人堪堪趕上溫婉蓉的馬車。
“這位是?”溫婉蓉掀開車簾,沒想到外面突然多個姑娘,打量片刻,對方未施粉黛眉清目秀,柳肩細腰,半舊的藕色對襟紗衫水綠褶裙,邁着一方小碎步,晃一眼和大家閨秀無異,細看卻又多了一絲媚態,不似平常女子。
送人來的小廝作揖回答:“夫人,這位是宋大人所託的皓月姑娘,懇請跟夫人同行。”
皓月立刻屈膝福禮,道聲夫人好。
人都送來了,還能說不嗎?
“上車說話吧。”溫婉蓉聽見宋執的名字,立刻會意,對皓月哂笑,“車裡有些凌亂,煩請姑娘將就。”
皓月抿抿嘴,搖搖頭示意不計較,由珊瑚扶着鑽進車裡。
車裡除了軟塌上被子未疊,其他地方一塵不染,皓月與珊瑚坐同邊,淺笑:“夫人謙和,民女並不覺得車內凌亂。”
溫婉蓉笑了笑躺回榻上,腰後墊着“六合同春”的綢緞靠枕,一隻手搭在旁側的引枕上,一手放在小腹上輕輕摩挲:“我如今行動不便,宋執應該告訴姑娘了吧?”
皓月點頭,輕聲答:“回夫人的話,宋爺都告訴民女了,民女只怕叨擾一路,望夫人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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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稱宋執不是“大人”而是“爺”,證實覃煬的話沒錯,這姑娘確實是粉巷出來的,溫婉蓉見她既無妝容又無異香,神色間總是小心翼翼,讓人生出幾分不忍。
珊瑚卻避之不及,沒好氣提醒:“皓月姑娘別驚擾我家夫人休息就行。”
“珊瑚,不得無禮。”溫婉蓉低聲喝止,又朝皓月笑了笑,“這是府邸丫頭,姑娘莫和她一般見識。”
珊瑚瞥一眼皓月,不滿皺皺鼻子,下意識起身,跪坐在軟塌旁邊。
皓月並不爭辯,也不說話,只是嘴角邊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苦笑。
正值午飯時間,車伕跟珊瑚商量後,把車停在一家看似規模較大的飯館旁,低聲問:“夫人,我們已過滄州地界,外面風大,您和兩位姑娘就在車裡用飯吧?”
溫婉蓉掀開窗紗,伸直身子探了眼,她鮮少出門,以爲燕都春暖花開,其他地方也一樣,沒想到離開滄州再往北走,天氣如小孩臉說變就變,風捲着一股腥鹹味灌進紗縫,淬不及防鑽進脖子裡,她下意識捏緊衣襟縮回軟塌上。
“就在車裡擺飯吧。”她說着,又轉向珊瑚,問有沒有帶稍厚衣服出來?
珊瑚說有。
溫婉蓉指指皓月:“給姑娘披上,紗衫不擋風,別涼着了。”
珊瑚微微一愣,翕翕嘴正想說什麼,被溫婉蓉催促快去。
行裝在緊隨其後的一輛馬車上,珊瑚別彆嘴,白了皓月一眼,隨即下車。
偌大馬車只坐兩人,顯得有些空。
溫婉蓉拍拍身側,要皓月坐過去,笑道:“姑娘別往心裡去,那丫頭平日不這樣。”
皓月沒動,低頭盯着手裡湖藍帕子道:“民女不敢跟夫人同坐,坐這裡便好。”
溫婉蓉沒勉強,喚聲“皓月姑娘”。
皓月輕聲:“您就叫民女皓月吧。”
“皓月,你和宋執的事,我聽聞少許,”溫婉蓉心思細膩,估摸幾分不同來,沒把她當外人,笑笑道,“我夫君覃將軍和宋執是表兄弟,宋執平日浪蕩,但浪子也有回頭的時候,你們若情投意合,我正好多個妯娌說話。”
話裡話外,不言而喻。
皓月愣了愣,本以爲溫婉蓉貴爲皇胄又是將軍夫人,大抵也瞧不起自己,意外是個開明人。
慶幸之餘,壓在心頭的秘密重新拉回理智,她連連搖頭:“不不,夫人您誤會了,民女和宋爺不過露水緣分,民女雖出身卑微,卻不想一輩子困在煙花之地,宋爺可憐民女才答應一起離開。”
這話換平時說得過去,溫婉蓉默默看她一會,正色問:“你不中意宋執?”
“我……”呼之欲出的話吐出一個字後,欲言又止,皓月悶悶撇過頭,遮住眼中神情,說句“民女不配”。
“可我怎麼覺得宋執對你上心得很。”溫婉蓉倏爾笑起來,一眨不眨看着她,“我猜宋執把你帶出來花了不少心思,他要聽你說‘不配’,會氣歪鼻子。”
“他纔不會生氣,反正身邊從不缺姑娘。”皓月小聲嘀咕,語氣聽起來泛酸。
溫婉蓉笑意更濃,故意打趣:“你都說露水緣分,何必在乎他身邊有幾個姑娘,只要對你好就行。”
“也,也不是。”皓月似乎想到什麼美好的過往,神色柔和下來,“宋爺花名在外,但並非薄情寡義,在民女看來,倒有幾分俠義之士性情。”
俠義,溫婉蓉沒看出來,不過性情二字,挺貼切。
“你們好了多久?”她打開話匣子。
“約莫快一年。”皓月漸漸放下防備,問什麼答什麼。
溫婉蓉又問:“見過表嬸,就是鄧夫人嗎?”
“鄧夫人?”皓月微微蹙眉,隨即搖搖頭。
溫婉蓉頓時明白過來,鄧夫人性子軟,在府邸做不了主,宋執怕他爹發難,乾脆瞞着雙親,來個先斬後奏。
難怪她說妯娌時,姑娘家不答應,撇開出身,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光明正大,明媒正娶。
溫婉蓉暗暗嘆氣,有些同情宋執,好不容易遇到心儀的,兩人身份卻是鴻溝,想跨過去,何其難。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不露痕跡轉移話題:“皓月,我們以前在燕都見過嗎?我怎麼覺得你有幾分眼熟。”
皓月毫不猶豫搖頭道:“民女不曾見過夫人。”
“是嗎?這就怪了。”溫婉蓉對認臉素來自信,她覺得眼熟就一定在哪見過,是哪呢?
她搜腸刮肚想一圈,也沒想出在哪過皓月,但事事無絕對,既然同城,偶爾在布莊或銀樓碰見也不稀奇,正思忖,車外響起珊瑚的聲音,打斷所有思緒,溫婉蓉方纔就聞到菜香,這會聽見酒肆送來食盒,很不爭氣咽口唾沫,什麼問題都拋諸腦後。
自打懷孕後,她胃口變好,口味也發生變化,不喜蔥姜,喜歡吃肉,吃酸,而且隔兩天就想吃肘子,越滋油越香,再來一大碗米飯,美得冒泡。
然後吃完就開始犯困,像瞌睡蟲附身,倒下去便着了。
知道她有孕,另外兩人很自覺安靜下來,沒過多會,各自打起盹。
就在她們相安無事上路同時,紀昌這邊一行人酒足飯飽,他藉口消食,撇開另外三人,獨自去後庭溜達。
後庭比前院清淨不少,他故意找到一處茂密的花叢,繞到後面佇立好一會,似乎在等什麼人。
又過一會,一個衣着打扮店夥計的人急匆匆找到他,低頭抱拳道:“紀大人,如您所料,這趟護送使者的隊伍果然有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