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般,在我眼前,直直的倒在她那貼身護衛莫尋懷裡,燦亮宮燈下,玉瓷容顏慘白如雪,鳳眸垂睫再尋往日眸光流轉間萬種風情,胸口處是刺目驚心的鮮血在素白褻袍處泅散開來,恰如初遇她那一年,京城西郊破敗荒廟前,零落雪地的紅顏血梅。
她最後的意識裡,猶是念念不忘的,不是別的,而是爲我,爲方將軍求情。求得帝王對我與方將軍的網開一面。
那個瞬間,天旋地轉,世間萬物於我,皆化爲虛無。什麼家族使命,什麼帝業千秋,什麼先帝懿旨,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明明滅滅的宮燈光影中,人影攢動,腳步不息,我的視線裡,唯有她,那倒在血泊中的她,是那般真實。
那一刻,耳畔迴旋的,是父親的聲音。
那一年,是少帝初初登基,父親說,當今朝廷,帝王英明果斷,足以重振聖朝帝業,唯有一人,留之,朝廷大害,爲求朝堂穩固,帝業千秋,此人,不得不除,若除之,須儘早。
那人,不是別人,是當朝帝姑,籬落大長公主,夜氏唯一傳人夜婉寧。
父親於我,是父,亦是師,更是爲官爲人之垂範。
自小到大,父親說什麼,便是什麼。父親所言,從未有過偏差。父親於朝廷之心,可昭日月,絕無私心。
那是我第一次反駁父親,我說,那不過是名弱女子,又何來禍害朝堂之理?
我那般說時,眼前閃現的,是那個十歲左右的垂髻女孩,站在漫天雪地間,容顏精緻仿或造物主精雕細刻之得意上品,北風呼嘯,吹落滿樹血梅,沾滿她的髮絲與肩頭,小小的女孩繡鞋掉了一隻,袖袍撕裂,臉頰沾有污漬,顯然是經過某種驚險逃脫出來。女孩眸光盈然淚意,看着我,不言不語,不進不退,只是站在那裡,仰眸看我。
萬貴妃壽廷,水月亭華麗寬廣,紗幔輕垂,她寬袍翩鵮,斷絃妙樂自她指尖流瀉而出,好似,只需一陣清風,這個女子便是隨時會踏雲杏去不尋人間蹤跡。女子容色出塵,低眉垂首間,神色懶散,是漫不經心之色,眸中似有淺淺笑意,卻又似淡淡冷嘲。就是那樣的眸光,及至八年後,只需一眼,我便是認出,那水月亭中指尖拈斷絃奏樂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垂髻女娃。是自別離後,子夜夢迴,無憑入夢來的小小容顏。
第一次遇見,我只當她是哪家落難千金。
我將她藏身破廟深處,爲她揩了臉上污漬,看進她盈然眸光深處,賭她說:“莫怕,你好好待在這裡,我去引開哪些人。”
她不聲不響,只是看着我,直至我走至門檻處,她在我身後喊我:“小哥哥——”
她的嗓音椎嫩中自有一股子空靈,是直抵人心的難忘。
我回頭看她,她站在蛛網垂結的布幔處,看着我,不,應該說是,看着我首重的劍,說:“小哥哥的劍,像及了詩兒師兄的劍…”
詩兒,她的名,真是很好聽的名,如詩一般的女孩。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朝我平攤開雙手,她的掌心,赫然一枚紅豔豔海棠果,她說:“小哥哥,你救我,我只有這個,送給你。”
我接過來,放入袖袋內,雪地深處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對她道:“你去藏好,放心吧,他們不會尋到這裡來。”
我以從師傅那初初學來不甚精熟的結界術在破廟四處布了結界,又刻意漏了行藏,引開那黑衣人。
待得與黑衣人周旋大半夜後,我才得以脫身繞回破廟,但是,那個粉妝玉琢的女孩,已然不在。
我找了她那麼久那麼久,卻是從不曾想過,原來,那個女孩,就在那深宮處,就是父親一直提及,時時提防的夜氏後人。
父親說:“夜氏後人,怎能不妨?”父親說那句話時,眸光是從未有過的深邃曠遠。
我說:“父親,孩兒不明白。”
我是真的不明白,緣何,只因她是夜氏後人,便是不得不防備?
父親嘆口氣,不曾多言,只道:“日後,你自會慢慢琢磨通透,”
那一日,父親整冠束帶,臨行前,將我喊至身邊,遞給我一方錦盒道:“倘若爲父此去,不得歸來,吾兒當打開此錦盒,一切自當明曉。”
我結果錦盒,只聽父親又說:“爲父此去,但有不測,吾兒不必傷心泣淚,自當忠肝義膽,報效朝廷,如此,方不損我慕容府百年門楣。”
父親走出兩步,復又回頭,再三叮呤,道,吾兒須得謹記,朝堂穩固,帝業千秋,帝姑此人,不得不除。
我看着父親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中庭,心頭猝然跳動,我明白父親要去做什麼。父親此去,倘若父親如願,那麼,這個世上當是不再存在帝姑此人。倘若父親未能如願,那麼,父親這一轉身離開,也許,將會成爲永別。
父親爲朝堂三朝元老,可謂一呼百應,朝堂威嚴不可謂不高。何況,那時的聖上,初初登機,羽翼未豐,朝堂諸事多有依仗父親之處,父親所言,聖上不能罔顧。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父親此去,定當旗開得勝,如願以償。
上官老將軍如斯深信。父親的一衆門生亦是如斯深信。我想,我的父親,離去前,亦是心頭頗多躊躇滿志。
上官老將軍甚而是佈下暗棋,只需父親於朝堂諫言成功,帝姑被貶爲庶民,趕出宮去,那麼,接下來,將有數不清的殺手取帝姑性命。
在父親,在上官老將軍,在一羣朝堂忠貞臣子眼裡,爲保乾昭帝業,帝姑必死無疑。
上官老將軍曾奘定道:“只需帝姑不再是帝姑,只需帝姑離開帝王庇佑,那麼,所有的問題與擔憂將不再存在。”是啊,離宮後的帝姑,隨時會有性命之危。她爲了輔佐少年帝王登基,結下那麼多的仇怨,滿朝忠臣欲除她保帝王根基,那麼皇朝餘孽更是恨不得手刃她報仇雪恨。
我無力亦是不能阻攔父親與上官老將軍等人。
我唯一能做,也只是,時時刻刻關注朝堂局勢,一旦帝姑被貶爲庶民,趕出皇宮,那麼,我將傾我之力,護她至此生安全無虞之處。
那時東海一處孤島,那外出遊學的八年裡,爲尋她,我無意發現的一處世外桃源。
我想將她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到那裡去。
如此,世上少了帝姑此人,父親等人便是少了心頭大患。而我的世界裡,那少年時遇到的女孩,重又在那裡,在那與世無爭桃源之地,怡然度日。
如此,如何不是,皆大歡喜。
那個時候的帝姑,宮裡宮外誰都再說,放蕩形骸,行爲不端,心如蛇蠍,心狠手辣,如此云云。
確然也是,縱然與宮中人事不多接觸,依然能聽得關於帝姑宮裡面首過千,夜夜笙歌之傳聞。
但是,我總是覺得,有那樣一雙倔強亦美好眸光的女孩,再壞,亦是壞不到哪裡去。也許,她今日所爲,不過是在宮裡明哲保身的一種方式罷了。我總是這般自欺的想着。
直到,父親死了,死在朝堂之上。而帝姑,依然還好好的,在她的宮中夜夜笙歌,歌舞盡歡。
下葬了父親,我將自己鎖在書房,閉門不出整整三日。
三日裡,我一張張的取出書房深處架子裡的畫軸,取出來,打開來,看一眼,再扔到火盆裡,看火舌蔓延,慢慢的,將那丹青容顏天師成灰。
一千八百八十八副畫軸,是子夜夢醒再難入眠時,揮毫畫成。
有那年,於冬夜雪地破廟,初遇的她。那晚,我救了她。
亦有那月,在宮中水月亭,第二次遇見的她。那時,她斷絃奏妙樂,我認出了她,而她,不知道有個我。
還有那日,在朱雀大街,第三次遇見的她。那時,帝王初初登基,她隨了鑾駕去往皇陵祭祖,十里長街人頭擁擠,她撩開簾子,眸光虛遠遙看人羣。那時,我站在酒樓之上,看那輕晃珠簾中,她探眼外看,水眸似笑非笑。
那麼多年,我只這般,遙遙的,見過她三眼。
只是三眼,便是足夠我,毫無任何理由的,想要保全她。我想,這便是所謂的,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吧。
但是,從第二眼見到她的那刻起,我便是斷了所有意想,我明白,今生,我與她不會有什麼更親近的牽繫。畢竟,她是帝姑,而我,是慕容府後人。
我與她之間,立場對立,恰如溝壑鮮明。
但是,這無損我,想要保全她的心思。
我只希望,在她與父親之間,尋得兩全其美的方法,成全了父親對朝廷忠肝義膽之心,亦也保全了她。
父親的死,讓我意識到,一切,遠非我所想望的,那般簡單又單純。而我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當真是,消失了,不在了。留下的,只是帝姑,當朝帝姑,夜婉寧。與我父親的死,必然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帝姑夜婉寧。
打開錦盒,那時先帝一道聖諭。
原來,父親種種所爲,是秉承先帝六字懿旨——輔帝業,除夜氏。
原來,不留帝姑之人,不是父親,亦非上官老將軍,是先帝。
聖諭下,壓了父親親筆手書,字字句句,不外乎,希翼我,子承父業,不辱先帝使命。
自畫軸全數燒成灰的那個瞬間起,在她與慕容府,兒女之情與賢弟懿旨之間,孰輕孰重,不言而喻。而我,選擇了慕容府,丟了心頭對她的所有不該有的牽繫之情,選擇了承擔先帝懿旨與家族使命,舍了本不該有的脈脈兒女溫情。我對她所有想望,原也不過是我一個人的臆想罷了。
舍了也便舍了,如同這一捧灰,一抹輕煙,了去無痕,沒有人會在意。那在宮中的帝姑,甚而是,不知有個人,曾經對她,心心念念過。
如此也好,沒有開始,亦是沒有結束。
自此之後,我只是慕容凝,慕容府世子,以滿腹經綸輔佐朝政之餘,時時提防帝姑,但發覺帝姑有所異動,即刻執行先帝懿旨,決不手軟。
我以爲,再遇見她,真的可以做到,風平浪靜,如待陌生人一般,心不起絲毫漣漪。
我真的以爲,自己可以做到。
再次見到她,是在冷宮,是父親下葬後的斷七。
她記不得我,只當是初見。
那是那麼多年來,除了破廟那一晚,她第一次離我那麼近,第一次看着我笑,第一次開口與我說話。
冷宮的春風,飛過荒草悽悽,她身邊那株小野花猶自風中搖曳。
她寬袍水袖,笑某璀璨,及腰青絲隨風飄忽,裙倨翩然。
心,終究還是,不受控制的,漣漪又起。
但是,心起漣漪又如何?
身爲慕容府後人,有太多的事,是註定了不能順遂心意而爲。對於慕容府後人而言,朝堂正義,河山一統,輔佐帝業,遠比其它諸事要來得至關緊要。
何況,這個女子,此時看着你笑,容顏絕世,笑眸粲然,又怎不是,笑裡藏刀?
臂上的黒袖章,醒目的,映入眼簾,生生的,壓下心頭不該有的漣漪。
從此,我只是我,而帝姑,只是帝姑。
我將循着我父親的路,走下去,一直,永遠的,走下去,毫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