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吃茶逛街,不過是漫無目的的消遣罷了。但是,既然難得出宮,且我的皇帝侄子又遠在天外,我樂得拖着刀傷未痊癒的身子在京城四處溜達。喧囂的鬧市,擁擠的人羣,茶肆酒樓,琴閣書肆,哪裡去得,自是帶了碧瑤與癡兒往哪裡鑽。
兩三日下來,耳邊聽得的百姓間茶餘飯後談資不下數百件,對這京城中誰家府上雞飛狗跳,誰家小妾與大夫人街頭撕扯纏打,誰家公子哥兒不愛紅妝愛斷袖,誰家小姐相思枉然亦成疾,諸如此類,亦也是耳熟能詳。
碧瑤見我一日兩日的興致不減,自是不太好多說什麼,只得陪了我四下無聊閒逛。倒是我那癡兒煌表哥,竟然與碧瑤處得尚算熱烙,且愈來愈熟稔。但凡聞見哪家鋪子飄來的香味,便是扯了我的袖子,叫嚷:“寧寧,煌煌要吃,煌煌要吃……”
我給了他銅板,他樂巔巔的去買了來,往往是買兩個,一個給碧瑤,另外一個掰成兩半,我一半他一半。
我自然是沒什麼胃口的,最後,那兩個一半亦是全數落入了癡兒腹中。
這一日,我心情不錯,在照例看到癡兒買了兩根糖葫蘆,一根給碧瑤,一根自己咬了一個,轉而給我,我搖搖頭,道:“煌吃吧,寧寧不愛吃這個。”
癡兒自然是非常不客氣的津津有味吃着,一邊吃,還不忘殷勤的對一邊秀氣吃糖葫蘆的碧瑤道:“吃吧,吃吧,不夠煌再買給碧瑤吃。”
我斜挑了眉眼,打趣煌:“爲何要給碧瑤一個,偏偏給寧寧一半?”
癡兒便是歪了歪頭顱,想了想,認真的,道:“碧瑤是聖上的人,不能得罪了,不然,會讓寧寧爲難。”
一句話,碧瑤粉頰通紅。
而我,只是覺得又好笑又好氣,拍拍煌的頭,道:“往後再有人說你傻,記得讓莫尋將那人的舌頭給割下來喂狗。”
“爲什麼?”癡兒問我。
“言之不實,亂嚼舌根,要舌頭亦是浪費,不如割了喂狗。”
癡兒認真的想了想,大搖其頭:“寧寧,不要這樣,他們都怕你,你要是讓莫尋割了他們的舌頭,他們會恨你。煌不要他們恨你。”
我瞧了瞧癡兒半響,側頭,對碧瑤道:“莫非,這京城的熱辣辣的日頭,將煌的智力給曬醒了?怎麼是,總也有着語出驚人之時?”
碧瑤垂眸輕笑,道:“還不是姑姑教養得好。”
我原是與碧瑤站在皇城根下聊天,近晚的夕陽,晚風徐徐,分外涼爽宜人。忽聞耳邊傳來驚叫聲,我正要回眸去看,身子已是被人摟起,這一摟一避一閃,一匹脫繮駿馬便是從我方纔站立的地方驚跑過去。
起先,我以爲,是莫尋,所以,並無多少驚訝,只是瞧了瞧那匹遠去的脫繮駿馬,若有所思。
“那匹馬,有問題麼?要追麼?”耳畔傳來的聲音,是陌生的,不是莫尋,亦非暗風。
我微愕,旋即,淡然擡眸,望向那人。高大的身形,爽朗的五官,好笑的星眸。
我眉目不動:“軒轅問天?”
軒轅問天將我放開,微退兩三步,朝我拱手,笑道:“不過是酒樓匆匆一瞥,公主千歲竟還能認出在下,當真是在下的榮幸。”
“軒轅大俠能認出本宮來,本宮亦是與有榮焉。”我溫溫的道,瞥眸看去,暗風側立一邊,一手扶碧瑤,一手拉着癡兒,並無上前之意。想來,莫尋是去攔那匹脫繮駿馬了。
軒轅問天揚眉笑道:“公主千歲貌若仙人,只需一眼,此生亦是難忘。何況,看着公主千歲,總也是讓在下想起多年前一位故人來。”
“哦?”我伸手摸自己的臉頰,不介意在皇城根下與軒轅問天閒話家常,“那位故人想來是軒轅大俠的心頭記掛吧。”
軒轅問天當真是人如其盛名,豪爽坦率,至少表面是如此。聞言,眸光微爍,旋即,笑道:“應說心頭痣纔是。”
我道:“能成爲軒轅大俠心頭痣,那位姑娘當真是幸福。”
“不,是在下深覺幸福,有此心頭痣,此生已無憾。”
站在夕陽下,聽一個認識不過半炷香功夫的男人,狀若推心置腹的談及心中摯愛,是不是有些詭異?
其實,我亦覺頗多詭異。但是,因爲這個男人是慕容凝的知交好友,我便是盲目的生了幾許愛屋及烏之情。
我在清風中,神色溫婉,大方笑道:“真不知本宮是否有幸,能一睹軒轅大俠那心頭痣芳顏。”
“他日公主千歲若是下江南,在下定當爲公主千歲引見。”
正說着,我眼角瞟到遠處皇城根下拐角處出現的一抹淺碧色身影。
心,沒來由的振了一振。
或許,老天爺當真是憐我這幾日在這京城的大街小巷的溜達閒逛,竟是在這樣的清風徐徐,這樣的夕陽黃昏,讓我得償所願。
我微垂眼睫,狀若目不轉睛,專心的與軒轅問天聊家常。
我說:“今日幸得軒轅大俠出手相救,免了本宮成馬蹄下亡魂之厄運,無論如何,還是要擇日登門親謝的。不知,軒轅大俠住在哪家客棧,可否留下地址,好讓本宮他日登門致謝。”
軒轅問天道:“公主千歲何須如此客套,這於在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我笑:“本宮亦是不與軒轅大俠客套,本宮只覺軒轅大俠爲人豪爽,心生結交之意。不過是打着登門致謝的幌子,希冀與軒轅大俠長談,聽那本宮頗感興趣的江南風物罷了。難道,軒轅大俠亦是顧慮本宮身爲女兒身,怕授人以話柄,故而言語搪塞本宮麼?”
軒轅問天忙搖手,道:“公主千歲當真是好利口,在下嘴拙如何說得過公主千歲。”頓了頓,道,“不瞞公主千歲,在下日前暫住慕容府。”
“哦,如此啊!”我輕笑了笑,“如此,本宮當真是不能遂了性子去拜訪軒轅大俠了。”
“如何不能?”軒轅問天虎眸一瞪,不以爲然道,“在下當公主千歲是豪放利落之人,何須在乎謠言碎語,他人眼光?”
我低眉,笑了笑,道:“本宮是不得不爲慕容相着想,本宮不能因着自己的性子喜好,讓慕容相受人指點……”
我狀若低眉垂首,絮絮叨叨的。
然後,我聽見軒轅問天的笑聲:“哎呀,真是巧,正說着斂思呢,斂思就出現了。”
慕容凝走過來,溫雅含笑,朝我施禮。
我頜首回禮,道:“慕容相這是處理完公務,要回府?”
慕容凝客氣道:“正是。”說罷,便是再微微彎腰,告辭的意味分外明顯。
軒轅問天一把拉過慕容凝,道:“斂思你來得正是巧,我明日有意於相府延請公主千歲,斂思你意下如何?”
慕容凝止步,神情抹過一層疑惑,於夕陽下,竟是俊美標緻非凡,我一時只覺心口砰然,眼花薰然。
我忙口是心非的道:“軒轅大俠,不可,不可。”
軒轅問天仰首,道:“公主千歲真是過於謹慎了,斂思是何人?難道,做事還要看世人的眼光?只要己身行得正,坐得直,衆口亦是難以爍金。”
我心裡一嘆,問題是,我確然是對那慕容凝存了非分之想。
暮色中,慕容凝的清雋面容宛如一副江南山水畫,素雅婉約,我看着,一顆心,也跟着素雅到了極致。夢魘、深宮、帝王……一切的一切,好似都離我遠去了。
慕容凝浮出一絲微笑,對軒轅問天道:“若是公主千歲不嫌相府簡陋,竹雅隨意即可。”
我忽然發現,竹雅這個字,應該用在慕容凝身上更是合適。
軒轅問天當真是不負我心中所望,忙忙的道:“在下是客,借斂思府宅延請公主千歲,斂思若是不隨同一側,在下亦覺難堪。”
慕容凝眸光越過遠處的皇城根下來來往往的人羣,投注在我身上,溫雅笑道:“若是公主千歲首肯,微臣自是待席相陪。”
我聞言,只覺,一瞬間,百花齊放,鳥語花香。
追根朔源,要感謝的,應該是我那皇帝侄子。如果不是他拆了我的籬落宮,如果不是他留下什麼“朕在伏波宮中齋戒七日”的旨意,我如何正大光明的留在這宮外數日,又如何能在此時此刻,與慕容凝再次面對面,竟還能定好明日之約。
我不知道,我心中誠摯的謝意,我那此時正在北疆奔波軍情國事的皇帝侄子能否感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