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 夕陽也已西沉。
天心樓上已經點起了燈，將整座樓照得通亮。
每當傅紅雪踏上一節階梯，心裡就越覺得疲累。只要他踏上這座樓, 就將所有的仇人都找齊了, 他甚至覺得, 馬空羣也一定躲在這裡, 因爲他早已走投無路。
十九年的仇恨, 終將在這裡做最後的了結，可是，他卻連半點興奮和輕鬆都沒有。這樣的情形, 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是爲什麼。
他突然很想像那天早上一樣，和子昕兩個人, 坐在街邊的小麪攤前, 一人吃一碗麪, 平平淡淡，卻又那樣舒心。
思及此, 他突然停下腳步，擡頭看了看前面階梯的終點，回頭看了看一直跟在身後的人，只見她衝着自己粲然一笑，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朝她伸出手, 等着她將手放進自己的掌心, 他才緊緊握住, 心底不禁舒了口氣。過了今晚, 他就帶着她離開, 什麼都不管，只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娘, 還在等着他們回家過年呢。
樓上有張很大的圓桌，桌上擺滿了佳餚，此刻，還在冒着熱氣。顯然，主人爲了這一頓，很是廢了一番苦心。只是，不知道這番苦心，有沒有人會領情呢？
桌邊，站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嚴肅而冷漠的臉上，竟是萬分的鎮靜。
看到上樓來的幾人，丁乘風微微擡手：“請坐。”
傅紅雪沒有坐下，也沒有開口，他現在有些無措，面對他的鎮定，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
“我知道，你是絕不會和你的仇人坐在同一個屋頂下喝酒的。”丁乘風緩緩地說着，自己卻慢慢坐了下去：“你現在已經知道，我就是當年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謀，而丁靈中所做的事，也是我指使的。”
站在一旁的三人都有些詫異，不止爲了他這麼幹脆地承認了一切，還爲了他的冷靜。這樣的人，不是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就是真正的君子。那他，到底是哪一種呢？
“今天我邀三位前來，就是要將當年的事做個了斷。”頓了頓，他才又凝視着傅紅雪，冷冷地說道：“無論誰是誰非，我都會還你一個公道。”
傅紅雪已握緊了手裡的刀，在他心裡，公道只有一種：血債血償！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老人突然搖了搖頭，說：“我殺了你父親，你殺我報仇，這就是你的公道。可是，若你的嫡親手足被人毀了，你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殺了那個人呢？”
又是一陣沉默，沒人回答，也沒人願意回答。
“現在，我的大兒子、二兒子都被已你所傷，我的三兒子，也因這件事受了重傷。”這時，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苦笑道：“傷他的人，雖然是你們白家的後代，卻也是我親手撫養大的。你說，我又該道何處去討我的公道？”
不知該作何回答的傅紅雪，低下頭去看自己手裡的刀。他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同時，他也意外地發現，葉開的手也在發抖，甚至比他還抖得厲害。
他不解地擡頭去看站在身邊的葉開，卻訝然他眼中的那抹沉重的痛苦。那種神情，讓傅紅雪意外，更多的是疑惑，是不解。
丁乘風還在說道：“我希望，在我死後，這段仇恨就此終結。不再有人因爲這件事復仇，爲這件事而死。否則，我在九泉之下，也絕不會饒他！”
這話他是說給傅紅雪聽的，也是說給那些躲在一旁，偷偷探聽他們談話的人說的。
傅紅雪咬牙道：“可是馬空羣……無論是死是活，我都決不能放過他！”
“我明白。”丁乘風沒有惱怒，反而淡淡地笑了：“不過，以後不管你怎樣對他，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傅紅雪凝眉，難道在馬空羣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丁乘風端起面前的酒杯，朝傅紅雪舉了舉：“希望你能記得我之前說的話。放下心裡的仇恨，不然，你活在這世上，永遠都不會真正的快樂。”
說完，他仰頭準備將酒飲下。突然，刀光一閃，接着“叮”的一聲，一柄飛刀隨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這時，子昕已走了過去，捻起帶有殘酒的碎片聞了聞，又看了丁乘風一眼，沉聲道：“這酒裡的毒，和好漢莊裡的一樣。你用自己的性命，來包庇真正的兇手，你以爲這樣做，他們就真的可以解脫了麼？”
“你說什麼？”丁乘風吃驚地看着她，他猜不出這個女子怎麼如此篤定自己不是兇手。
一旁的傅紅雪也是滿臉震驚：“昕兒，你在說什麼？”他已經承認，爲什麼昕兒卻說他不是？那麼，真正的兇手又是誰？
子昕慢慢走回傅紅雪身邊，拉住他微微發抖的手，纔對丁乘風說：“你不記得我了，可我卻還記得你。”
丁乘風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女子，想要從她的面容上，捕捉到一絲熟悉的痕跡。
“十三年前，我隨着爹孃去過丁家莊，我娘去給她的病人複診。她說，這個病人在幾年前被人所傷，傷得很重，讓他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丁家莊。”
“當年刺傷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錢幫’第一快劍。”葉開緩緩地接着說，他沒想到，花家和丁家竟會有這麼一段淵源。
傅紅雪臉色已變，荊無命！難怪他會將自己的快劍，傳授給路小佳。
“當時，那人無意之中，說了一個秘密，也正是因爲這個秘密，才讓我爹孃能在梅花庵外，撿回我姑姑的一條命。”
隨着子昕的敘述，丁乘風的臉色也漸漸地變了，他指着她，顫聲說道：“你就是……”
子昕微微一笑：“我是誰並不重要。只不過，難道你就不想知道，被我爹孃救回來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嗎？”
後面這句話，她不是對丁乘風說的，而是對着站在樓下的女人說的。
“不錯，我纔是你真正的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嘶啞低沉的聲音，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可是，隨着這聲音走上樓來的，卻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長袍，輕而柔軟，臉上蒙着層煙霧般的黑紗，讓她多了些神秘，更加悽豔。
“是你？”慍怒的聲音裡，有着咬牙切齒的恨意。
“是我。”女人昂着頭，一點也不畏懼傅紅雪眼底的怒火：“我就是丁靈中的母親，也是被白天羽無情拋棄的女人！”
隨着這句話，丁白雲突然扯下臉上的面紗，露出一張絕美卻又僵硬的臉。
這不是她真正的樣子，她的臉上，帶的是已張面具。跟着虞琤學過幾天易容的傅紅雪，立刻想到這個答案。
“我美嗎？”丁白雲看着傅紅雪問道，不待他回答，就獨自狂笑起來。
笑聲中，她揭下了臉上的面具，面具下，是張分不清五官輪廓，只看到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刀疤。猙獰的容貌、嘶啞的聲音，誰會相信這個女人，就是當年武林中鼎鼎有名的美人——白雲仙子？
“我美嗎？”她又一次問道，然後又憤恨地接着說：“就因爲這張臉，讓他看上了我，也毀了我的一生。所以，我要毀了這張臉。也因爲在梅花庵外，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也毀掉了自己的嗓子。”
一個對自己都可以如此恨絕的女人，定然不會讓那個令她痛苦的男人好過。
“……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後，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從今往後，誰也不能分開我們了。”丁白雲幽幽地說着，突然，她冷冷地笑了起來：“你不是要找馬空羣嗎？我現在就讓你見他。”
在衆人吃驚的注視下，她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後就有個人慢慢地走上來。
這個人看來彷彿很愉快，一直微笑着，對每個人都微笑着，就連看見傅紅雪和葉開時，也還是同樣的微笑着。然而這個人，竟然會是馬空羣！
傅紅雪蒼白的臉，在看到這個人的那一刻，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刀隨時都會出鞘。
“很奇怪是嗎？”丁白雲猙獰的臉上有着奇特詭異的笑：“他喝了我用忘憂草配的藥酒，此時，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可傅紅雪記得！從他懂得語言開始，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馬空羣，替你父親報仇！”
記憶中漆黑的小屋，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屋裡不斷髮出的“嚯嚯”刀聲，就是如同魔咒般種在他心底的三個字——馬空羣。
他要殺他報仇，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撓！
傅紅雪突然出刀，眼看馬空羣就要人頭落地，就聽得“叮”的一聲，他手裡的黑刀突然斷成兩截。
和折斷的刀鋒一起落地的，竟是那柄眼熟的，該死的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