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臘月初九,喝完臘八粥的漢英宗終於想起了何旭然,派人召他前去。送走何旭然,何輕語就陪着沈燕如婆媳,帶着幾個婢女,坐馬車往小麪館去。

“這裡能住人嗎?”趙母一進院子,臉色就陰沉了下來,寧肯站在遊廊上吹風,也不願進房去。沈燕如苦勸了半天,她才老大不情願的進正房坐下。

何輕語也不去理會她,和沈燕如說着開胭脂店需要準備的東西。趙母聽得皺緊雙眉,厲聲道:“你是個婦道人家,怎麼可以拋頭露面去做生意?”

“婆婆,若是不出去做生意賺錢,我們要靠什麼度日?”沈燕如柔聲問道。

何輕語抿緊脣角,斜眼看趙母如何回答。

趙母指着何輕語道:“她是你的學生,一日爲師,終身爲母,由她供養我們理所應當。”

這個回答出乎屋內所有的人意料之外,衆人微愕,不敢置信地看着趙母,這麼不要臉的話,她怎麼可以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聞言,沈燕如是羞愧難當,清瘦蒼白的臉脹得通紅,道:“婆婆,我教語兒時,是收過束脩的,語兒並不欠我什麼。我們家的事語兒原本可以袖手旁觀,而今她不但收留我們這麼多天,還幫我們報官捉拿了打死相公的兇手,又願意拿銀子出來讓我做生意,供養婆婆,對我們可謂是仁至義盡,您怎麼還能說出這樣不……的話來?”

“哈!你這掃把星,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敢教訓起婆婆來了!”趙母惱羞成怒,舉起柺杖就要打人。站在何輕語身後的綺兒和秦嬤嬤同時上前攔住了她。

“一日爲師,終身爲母。這話說的不錯,我供養我先生的確理所應當。”何輕語斜睇趙母一眼,口氣一轉,“可是你又是我什麼人,憑什麼要我養你?”

趙母眸光閃爍,嘴脣蠕動了一下,垂首不語。

餘婆婆鄙夷地斜了眼趙母,道:“這人什麼都可以沒有,卻不可以沒有骨氣。只要有手有腳就能養活自己。”

沈燕如道:“語兒,開店的事就這麼說定了。”

“好。”何輕語點頭道。

略坐了半個時辰,緹兒進來說西廂房收拾好了。房間雖小,也能安身,沈燕如再次向何輕語道謝,可趙母卻嫌房間狹小簡陋,坐在椅子上小聲抱怨着。

“多少人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如今能有瓦遮頭,有飯吃、有衣穿已是老天保佑,人呀,是要懂得知足的,不要得隴望蜀!”秦嬤嬤看不過去,插嘴道。

“媽媽的學識見長呀,連得隴望蜀這句成語都知道了。”何輕語怕沈燕如難過,笑着岔開話題。

秦嬤嬤笑道:“老奴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個才高八斗的主子,自然就能在孔夫子面前賣弄學問。”

衆人笑道:“這真是說不得,一說到越發賣弄上了!嘴裡的詞是一個一個往外蹦。”

“小姐,依老奴的意思,也別在這裡打擾沈先生收拾東西,還是到正房去坐着,芷婷她們只怕已經準備好午膳了。”沈燕如新寡,不好說笑,秦嬤嬤人老精明,自然明瞭,招呼大家出去,免得趙母又尋事罵人。

何輕語點頭稱是,領着衆人出來。沈燕如婆媳這也算是安頓好,何輕語陪她們用過午膳,閒話了幾句,又囑咐藍秣和青梨好生照顧沈燕如,才上車回家。

天氣寒冷,大街上的空蕩蕩的只有兩三個行人在趕路,失去了往日的熱鬧,馬車輾過滿是積雪的街道,發出單調的咯吱聲。忽聽前方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車伕怕來人衝撞了馬車,正要把馬車往路邊上,卻發現前方來人領頭的是何家大管家何方,忙揚聲問道:“大管家,你這是要上哪裡去?”

何方勒馬停下,急聲問道:“小姐可在車上?”

聽到何方的聲音,何輕語撩開窗簾,“何管家,有什麼事?”

“小姐,老爺他……”何方一臉悲痛地道,“小姐,你快回府去見老爺最後一面吧!”

最後一面!

何輕語幾乎被這四個字震得魂飛魄散,雙手緊緊地抓着車窗,指甲幾乎陷進木頭中。車伕不等她吩咐,已揚鞭催馬,疾速向前。

馬車還沒停穩,何輕語就搶在婢女們的前面,掀簾跳了下來,誰知裙襬過長,她跳下來,就摔倒在地,衣裳上沾上了雪水。

“小姐!”婢女們一聲驚呼,還不等她們跳下來扶,何輕語已爬了起來,提起裙,跌跌撞撞地往府裡跑去。

何旭然住的正房外圍着很多人,何輕語不知道他們是誰,也無心去管他們是誰,一路跑進了房間。

何旭然躺在軟榻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臉前。漢英宗以及幾個看似是太醫模樣的男子守在旁邊,見她進來,漢英宗道:“丫頭,快來見過你爹爹。”

何輕語三兩步上前去,跪在腳踏上,握着何旭然的手,喊道:“爹爹,語兒來了,你睜眼看看語兒啊!”

何旭然似有所覺,緩緩地睜開眼,看着何輕語,眸底滿是擔憂,“語兒,爹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爲你選一門好夫婿,在爹爹故去後,能護你平安。”

“爹爹……”何輕語沒想到何旭然開口說的是這個。

“語兒,雖然閨中女兒不能有其他的心思,不能任意談論婚姻大事,但是語兒,爹爹走後,你就孤零零一人,凡事你要多考慮、多掂量。你記住爹爹的話,我們何家選婿,不求高門貴戚,不求富貴榮華,不求清高士族,只要一個有責任心的男子,善待妻子的男人就可。語兒,何家的女婿,可以貧窮、可以無權無勢,但是隻要有上進心,有責任心就好。語兒,你明白爹爹的話嗎?”

語重心長。

何輕語潸然淚下,她何嘗不明白何旭然說這番話的意思,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漢英宗聽的,他命不久矣,再也不能護住愛女,謀劃一切,只想在臨死前用這個方未能,能博得一線希望。

“語兒明白,語兒會慎重選婿,絕不沾污何家名聲。”

“何卿放心,朕會做主爲語兒擇一門好親事的。”漢英宗出言寬慰何旭然。

“臣謝謝皇上。”何旭然稍擡起頭,點了點,權當向漢英宗謝恩。

“語兒……”那番話已經耗盡何旭然的力氣,再說話時,已經是聲若蚊蟻。

何輕語忙把耳朵湊到何旭然嘴邊,只聽到他道:“……不管怎麼,都要好好的活着!”

“語兒不會讓爹爹失望的,語兒一定會好好地活着。”何輕語垂淚點頭。

“好孩子,語兒……真是爹爹的……好孩子。”何旭然想要象往日一樣去捏何輕語的小鼻子,剛擡起來就虛弱地垂落下去。

何輕語把鼻子湊到何旭然的手邊,何旭然嘴角微微帶出一絲笑容,輕輕地捏了一下,臉上的笑僵住,雙眼一閉,人就這樣去了,年僅四十五歲。

“何卿是爲救朕而亡,朕必爲他擒拿兇手,以慰何卿在天之靈。”漢英宗沉聲道。

何輕語聽而不聞,她沒有精力去管究意發生了什麼事,如今爹孃已故去,她成了孤女,從此再沒人會象他們一樣無私的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死別來得太快,快得讓人猝不及防。輕輕地放下何旭然的手,起身跪在漢英宗面前,道:“皇上,民女家父離世,民女悲痛欲絕,若有失禮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你不必多禮,起來吧!”漢英宗雙手虛扶。

“民女要爲家父準備後事,懇請皇上移駕花廳。”何輕語起身垂睫道。

漢英宗點了點頭,“朕在花廳坐着,你放心大膽的去辦。”

“謝皇上。”送漢英宗去了花廳,何輕語轉身對跪在門外的何方道:“何管家,爲老爺佈置靈堂。”

“是,小姐。”何方含悲應道。

“再派人去安國候府通報一聲,請我大舅舅來主持大局。”何輕語是未出閣的小姐不方便待客,何家又無近支親人,和她最親的也只有安國候府。

從來夫人亡故,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來官去;而官老爺亡故,冷冷清清,悽悽涼涼,一派樹倒胡猻散的景象。但是何旭然是爲救駕而亡,主持祭典的是安國候爺,又有醇親王在一旁打點,所以這何宅依舊熱鬧,每天人來人往。

這些事都有徐瑞和醇親王出面應付,何輕語無須去管,每日披麻戴孝,跪哭靈堂。醇王妃、徐母、李氏等人怕她傷心過度,每日都過府陪伴她,勸慰她,只是何輕語始終保持沉默,這讓她們擔心不已。

設靈第一天,漢英宗下旨,追封何旭然爲一等忠毅候。這是死後殊榮,官面文章,只是爲了體現所謂的皇恩,何輕語淡然謝恩。

設靈第三天,漢英宗又再次下旨,封一等忠毅候何旭然之女何氏輕語爲縣主,封號定褒,享八百石的奉祿。

何輕語被封爲縣主,徐母不喜反憂,對張氏道:“如此一來,語兒的婚事就不是我們可以做主的了。”

張氏黯然,看了眼跪在靈前的哀哀垂淚的何輕語,心疼地道,“只要語兒過得好,她做不做我媳婦,也沒有關係。”

徐母長嘆一聲。

設靈的第六天,言庭羲一身素服前來拜祭,他用了五天的時間,終於把那些躲藏起來的殺手擒住,送進了天牢。漢英宗下旨,明日斬首示衆,以慰何旭然在天之靈。

言庭羲帶來的這個消息,並沒讓何輕語有半點動容,淡淡的向言庭羲道謝:“這幾日辛苦言將軍了。”

“逝者已經去,縣主還請節哀順便。”言庭羲掃了一眼扶着何輕語的綺兒,輕聲道。

何輕語微微頜首,“多謝言將軍前來拜祭家父。”

言庭羲拱手行禮,轉身離去,剛走到門邊,就看到一羣人哭叫着衝了進來,眸中閃過一抹異色,退讓到一旁。

來的是何氏一族的族長以及族人,何旭然這一房雖然人丁稀少,數代都是一脈相傳,而如今更只餘下何輕語這一個孤女,但是其他旁支人丁興旺。

“你父身後無人,我不忍見你父這一支血脈斷絕,特挑選出我族中兩名品珙俱佳的兒郎過繼給你父,以承繼香菸。”何氏族長正顏道。他話音一落,從那一羣人裡走出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何輕語擡頭掃了兩人一眼,鄙夷的神色從眸色中閃過,就這兩個獐頭鼠目的人,也能稱品形俱佳!忽瞅到了在一旁看熱鬧的言庭羲,微微挑眉,若是這樣,那個傢伙豈不是天人之姿?

“你兩人還不快去換衣。”何氏族長不等何輕語說話,就自作主張把這事給定下來,大聲地吩咐道。

“慢着。”何輕語冷笑,承繼香菸,說的好聽,是想謀取殺何家家產吧!“族長提議,小女不能同意。”

“你說什麼?”何氏族長顯然沒想到何輕語會如此直接拒絕,震驚地瞪着她。

“我說,他們不可以過繼在我父親的名下。”何輕語毫不畏懼地直視何氏族長,一字一頓地道。

“我是何氏族長,按律,這事由我決定,你必須接受。他們以後就是你的兄長,你要聽從他們的教誨,不可任意妄爲,做出有違家教禮數的事。”何氏族長蠻橫地道。

何輕語挑眉,“按律,過繼子女應在五服之內,而他們早已出了五服,與禮不合。族長若執意要將他們過繼到家父名下,小女也只能奏請皇上,准許小女離族自立門戶。”

就算是一般的男子都不敢說離族自立門戶的話,沒想到何輕語這麼個小小的女孩子,居然有如此膽量,言庭羲眯了眯眼睛,目光移到何輕語的身上,帶着幾分驚訝幾分探究。

而何氏族長被何輕語這大逆不道的話氣得半死,指着何輕語,嘴角顫抖地道:“你……你……”

何輕語蒙着面,言庭羲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眉尖上挑,用挑釁的目光斜睨着何氏族長,脣角一勾,這丫頭難道真打算把這老頭兒氣死?

何輕語的確有這打算,敢凱覦何家的家產的人,她是不會給任何面子的。而何氏族長不曾被人這麼頂撞過,一時之間緩不過神來,“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謂然來。而跟着他一起的那些人,都是屈於他的所謂的族長權勢纔來的,都不言語。

至於那兩個要過繼給何旭然的少爺,一直色迷迷地盯着何輕語身後的采薇和綺兒。采薇把頭偏開不理會,綺兒就直接瞪了回去。

何氏族長既然沒說蠻橫的話,何輕語也就沒出言不遜。在前院安排明日出殯事務的徐瑞聞訊趕來。威嚴的安國候橫眉冷對地掃過何家族人,立刻讓想欺負孤女的何氏族長軟了下去,灰溜溜地離開了靈堂。

何輕語斜了一眼言庭羲,熱鬧看完了,還不走!

言庭羲瀟灑地聳了聳肩,轉身離去,薄脣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溫柔和順?

知書達理?

十七這兩詞是不是用錯了?

這丫頭厲害得很,就算沒有安國候府撐腰,她也不會吃虧。出了門,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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