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繁星點點,一頂深紫色布流蘇高轎緩緩在宮道里走着。君庭軒倚在轎中一角,緊握着當初繹心交給他的那瓶藥,不知爲何,心中總是忐忑不安。
可荒涼的宮殿周圍,分明就沒有任何宮人走動。
“南陽王,琉璃殿到了!”小太監輕呢了一句,特意將尖銳的聲音收了幾分。
君庭軒掀開轎簾,望着滿目的漆黑,心猛地一沉。
距離上一次來到這琉璃殿已經數個月了吧!當初從繹心那兒回來,他本該及時來一趟琉璃閣,可誰讓君凌燁處處讓他行動受限,以至於這件事情到現在纔來進行。
“你們都在外邊兒候着,若有什麼事情,一律不許輕舉妄動!”
廢棄的琉璃閣當真一塊埋在塵土中的琉璃,略有光彩,卻又能夠輕易地化作碎片。
“南,南陽王!”瞥見一個男人身影靠近,季素素身邊的貼身宮婢桃染着實一驚,手裡端着的熱水盆子差點兒摔在地上。
“母妃是否已經睡下?”君庭軒淡淡點頭,再一次收緊了手掌。狐疑的目光凝着桃染手裡的水盆,月光之下,水盆之中似有血狀東西不停地在晃動。
“娘娘,娘娘還沒有,不過,還是讓奴婢先去知會娘娘一聲!”桃染見了君庭軒自然是大喜過望,可是同時也膽戰心驚。
自家娘娘剛纔吐血,這會兒還躺在美人榻上,若是被君庭軒瞧見那般虛弱,君庭軒一定會大怒,到那時,事情可就把控不住了!
“不必了,本王自己進去!”君庭軒猜到了她要做什麼,直截擡手將她給攔了住,“你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吧!”
桃染怔愣原地,竟是一步都不敢動彈。
陳舊的房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君庭軒還未往裡走,便嗅到了一陣濃稠的血腥味兒,隨即,雲紋銀絲長靴繞過紫竹屏風,腳步再動,一道水藍色的簾帳又將什麼都給遮了住。
“桃染,藥端來了嗎?”季素素猛烈地咳嗽着,掙扎着支起身子,一擡頭卻瞥見了君庭軒那佈滿詫異而又心痛的目光。
“王兒,你怎麼來了?”季素素慌忙將手裡沾了些的帕子塞到塌下,微微勾脣,拼命地遮掩着自己的憔悴。可當她的餘光稍一瞥見銅鏡中的自己,她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
因爲舊疾復發,她根本不能塗抹脂粉,凹陷的眼眶與脫了皮的脣讓人看了心悸,而那一頭本該烏黑亮麗的長髮已然變得枯黃,如同秋日被上天遺忘的荒草。
“母妃,你舊疾犯了,爲什麼不同兒臣說呢?”君庭軒上前一把將她給擁了住,這才發現她的雙肩早已瘦削無比,就連曾經輕拍着自己的那雙手也如干枯的樹枝一般。
眼見季素素如此形容枯槁,君庭軒不知心中是一副什麼樣的感覺。悲痛欲絕,又自我怨恨。
“王兒,你這樣隨意邁入琉璃殿,若是被有心人瞧見了,恐怕要把火引到你的身上了,你還是快些走吧!”
季素素眼眶之中的淚水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她正要擡手擦拭,君庭軒卻已然將她的手給握了住。
“母妃,
你在這宮中,過得就是這樣的日子?藥呢?藥呢!”幾近咆哮而出,君庭軒猛地一下從美人榻邊竄了起來,桃染紅着臉驚慌失措地從房門鑽了進來,緊接着一下跪倒在地。
那雙精明的眸子暗暗看了季素素一眼,終是將所有即將脫口的話語給嚥了回去:“回稟南陽王,娘娘在宮中一切尚好,太醫那邊也給娘娘煎了藥,奴婢正要去拿呢!”
“那還不快去!”君庭軒摔袖一下,滿目冰霜。
桃染差點兒嚇得屁滾尿流,一聽這話連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君庭軒明白,若是母妃這副樣子被方清寒給看見,他一定會比自己還要悲痛幾分。
“王兒,今日來,是有什麼事情嗎?”季素素強露着微笑,緩緩從榻上下來,在一旁的凳椅上正襟危坐,彷彿只有那樣,君庭軒纔會相信她的病不重。
“母妃這不過是舊疾犯了,休息幾日就好了,王兒不必這樣擔心!”
君庭軒臉上所有的怒意都化作了一種愧疚,他活了那麼多年,竟是不知道自己的母妃身患舊疾,本以爲自己頂着壓力在過節時來這琉璃殿已經是孝,可原來……自己纔是天底下最不孝之人。
鳳青瑤的話語仍在他的耳邊盤旋,她爲什麼不讓自己來這琉璃殿呢?
可是現在的他顧不上思量這些,他急急忙忙將剛收入懷中的瓷瓶給取了過來:“母妃,這是繹心給你治療舊疾的藥。”
“繹心?”季素素一愣,似是想到了什麼人,接過瓷瓶的手微微顫抖着。
“就是方清寒,母妃,他說他與你是舊識。”君庭軒強忍着心中的悲涼,不緊不慢地將當時遇到方清寒的經過是說出,卻刻意遮掩了方清寒曾表露的那一份愛意。
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他不該再讓那一份不可能發生的愛情攪亂了自己母妃的心纔是。
而季素素滿目驚詫,身子猛然一下從美人榻上竄了起來,像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一樣。
明明是還不過四十的年紀,她卻如同一個老人般顫顫巍巍,但聽君庭軒說出那個名字,所有的心疼頃刻間鋪灑在了臉上。
君庭軒從未想過,倔強的母妃也會有一日哭倒在自己的懷中。當初的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
是不是同自己與青瑤一樣百般周折……
“母妃,事情都過去了!沒事的!繹心如今雖身在皇城,可……過去總該是會過去的。”君庭軒曾想過許多種過問季素素這些事情的法子,可當他真正見到季素素之時,他才明白,不能再讓季素素重新經歷一次痛徹心扉。
這藥送到了,一切便該是了結了。
若是鳳青瑤在此處,恐怕會將他罵個狗血淋頭,可是誰又能理解他這種拼命想要將母妃從回憶的痛苦之中拉扯而出的希冀呢?
“不,王兒,很多事情可以過去,可一些事情是過不去的!”季素素呆愣了一下,猛然吸了一口深氣,似是要將一個驚天大秘密告知。
君庭軒只覺這句話意味深長,但也不知該往何處去想,可季素素的額上滿是冷汗,着實讓他擔憂。
“母妃,你快些服下藥再說!”
季素素捏着瓷瓶輕輕地摩挲着,茶水緩緩將她那蒼白的脣潤澤,沙啞的聲音半晌兒才恢復往昔般清靈:“王兒,你所見的不僅僅是母妃的師兄,而且——”
聲音戛然而止,君庭軒一頭霧水。
對於季素素和方清寒之間的事情,君庭軒雖想知曉,可又不願知曉,畢竟那是上一輩人的事情,於他而言,都是過往雲煙。這深宮之中,情早已泯滅,他聽了,也不過是兀自喟嘆一聲,什麼都做不了。
“而且什麼?母妃,你還是先服了藥!”君庭軒第一次這般惶恐地催促,季素素虛晃着站起的身子讓他直冒冷汗。
可季素素卻置若罔聞,她沉浸在過去的事情之中,好久好久,也沒有開口,甚至於沒有再看一眼君庭軒。
這簡單的青花小瓷瓶之上是蘭花式樣,而她最愛的,也是墨蘭。在這宮中虛度二十年,她彷彿將這一輩子的精力都給耗盡了。可這個小瓷瓶卻一下喚起了她的記憶,喚起了她所有對生的希望。
“庭軒。”季素素很少這樣用這樣親暱的稱謂,可當下,她不僅雙目濃情,更是擡手輕輕地撫着君庭軒的發。
身子猛然間晃了一下,好在君庭軒眼疾手快,當即就將她給攙扶了住。
“母妃!你這是做什麼?該好好躺下歇息了!”不知怎麼,君庭軒只覺心頭一空,好似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季素素這黯然的神色給抽走了。
季素素倚在美人榻上輕咳了幾聲,掩脣的帕子頓時又開出了幾朵鮮豔的梅花。
“王兒,這個秘密,不能讓其他人知曉,你,你實則,並不是你父皇的親生兒子!”
即便沒有被刻意壓低,季素素的聲音也如同蚊蠅一般,可這話語卻類似於一道雷霆猛地打在了君庭軒的身上。
什麼?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那他是……
君庭軒渾身頓時變得僵冷。
“母妃,你在說什麼胡話呢!”
“庭軒,當這個秘密在母妃心中埋了那麼久,本以爲再沒有機會袒露,可是……可是,母妃真的沒有想到,老天會將你們父子二人安排一次相見!”邊說着,季素素手中的小瓷瓶應聲落地,好在只“骨碌”滾了一下,並未出現任何的裂紋。
該出現裂紋的,或許是君庭軒的心。
青瑤不讓他來到這琉璃殿,是不是就是因爲這個?可是青瑤從未見過母妃,她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些事情?
他的身世,他……居然不是真正的皇子?那他又是何必要與君凌燁爲敵?這皇位,本就不是屬於他的。
“庭軒!”季素素滿目乞求,小心翼翼地擡手拉扯君庭軒的衣袖,可君庭軒卻是一躲,他看到了季素素眼底的悲傷,可是當下的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母妃,你這是騙兒臣的吧?”君庭軒臉上忽地劃過一道自嘲,隨即揚起了滿滿的笑容,季素素當然想說這是一場騙局,可是,這偏偏就不是。
她本想將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裡,可是……造化弄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