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朵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點了點頭。
“說實話吧，嚴朵，我認識你算比較早，有時候我看到你，甚至會想到那些已經走上社會的人，見誰都笑臉相迎，無論親疏都是一張臉。我帶過這麼多學生，遇到過很多種學生，成熟穩重的也有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骨子裡就像個成年人。”
眼前的楊老師還是那張熟悉又平凡的臉，但現在嚴朵卻感覺很陌生。
她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有人眼睛像X光一樣，能看穿人的心肝脾肺腎，看透你的骨髓，就連自己的父母也不過認爲自己不過是長大了懂事了，所以自從她重生回來後，幾乎沒有在別人面前掩飾自己的性格，有哪一個大人不喜歡懂事聽話的孩子呢？
嚴朵不安地問道：“難道這樣不好嗎？”
楊老師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平靜地說道：“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是我個人覺得不好。”
嚴朵很茫然。
楊老師說：“其實你的問題一開始是朱老師發現的，她很擔心你，所以叫我多關注你的情況。我和朱老師的想法一樣，覺得最好跟你談談。”
嚴朵愣住了，她頭一回知道平時一說話就愛拿她開涮的朱老師居然私底下這麼關注她，原來在她眼裡除了成績什麼都不關心老師們其實也很在意學生們的情緒。
她的喉嚨突然像被堵住了一樣，悶悶的說不出話來。
楊老師繼續說道：“我曾經見過一個案例，有個女生從小就十分乖巧聽話，從幼兒園到大學她都表現出遠超同齡人的懂事體貼善解人意，從來不給大人惹麻煩，永遠都是好孩子的典範，成年後在工作單位她也一樣安分守己、謹小慎微，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現得無可挑剔，這樣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卻唯獨對自己的孩子十分粗暴，語言暴力、冷暴力、稍有不滿就大打出手……後來人們才知道，原來從小她的父母就是這樣對待她的，她之所以會那麼乖巧懂事完全是出於對父母的恐懼。”
嚴朵明白他了意思，趕緊解釋道：“我的家庭環境很好，我爸爸媽媽對我非常好。”
楊老師點點頭：“好吧，我是想告訴你，所有的成長都伴隨着一部分天性地消失，任何超出實際年齡的成熟都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一直對你的情況有點擔心，聽說你上初中的時候你的同學對你很不友好？”
楊老師說得很隱晦，但嚴朵一聽就明白楊老師肯定是知道不少，一個剛開學就能叫出班裡所有同學名字的老師，對某個同學的家庭環境和成長情況有所瞭解真是太正常不過，更何況她初中上就是附中的初中部。
她實在不能昧着良心說這些事對她沒有任何影響，也不能解釋她那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其實只是因爲她是個重生者，只能艱難地回答：“也還好吧……”
然而她腦子裡其實亂哄哄的，雖然她的成熟與過往經歷無關，但這些經歷卻對她造成了其他的影響，那就是性格缺陷。
沉迷遊戲的人通常是因爲內心空虛或者爲了逃避現實，不愛打扮的是因爲對外貌自卑，喜歡宅在家裡是因爲社交恐懼，恐婚是因爲作爲婚姻參照物的父母婚姻不幸福，以上問題嚴朵重生前幾乎樣樣都沾了一點。
即便現在的她因爲種種原因已經變得自信了不少，但偶爾碰上某些熟悉的場景依然會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避，某些傷害其實是烙印在潛意識中的，想要徹底地抹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腦海裡一時間浮現出重生前父母的關係已經緊張到極點，卻在她面前假裝和諧的場景，懦弱的她也自欺欺人地假裝不知道。
一時間又浮現出媽媽提出離婚時歇斯底里的臉，而後又變成了一張張諷刺的臉，同學的、同事的、親戚的，他們有的說“嚴朵你該減減肥了”、“嚴朵少玩點遊戲該出門走走了”、“嚴朵你也該談個對象了吧”、“嚴朵你看你媽對你多好，硬是等到你大學畢業了才離婚”、“你爸爸生意失敗一點都沒讓你知道，就怕你擔心”……
似乎每個人說着“我在爲你好”的話，態度是那麼得高高在上，字裡行間裡充滿了優越感，但是沒有人在乎她到底想不想聽。
她必須乖乖聽着還要一句一句地應和“是、是、沒錯……”，因爲大家都在“爲你好”。
楊老師見嚴朵突然定格了，心道怕不是自己說得過火，把她給嚇傻了吧，又趕緊反過來安慰她：“其實你雖然比同齡人成熟一點，但並不怯懦，我沒有在你身上看到太多負面情緒。家庭因素只是一個方面，我更願意相信你的成熟來自於閱歷和智慧，聽說你很愛讀書？”
嚴朵點點頭。
楊老師笑了：“這就對了，通常書讀得多見識廣的學生也會表現得比同齡人成熟一些。”
嚴朵擠出一絲笑容，但並沒有因爲楊老師的安慰而放鬆下來，她當然知道自己看起來成熟只是因爲自己擁有一個真的成年人的靈魂，但是也只有一個成年人才明白原生家庭的影響對下一代是多麼的巨大。
甚至於已經影響到她對婚姻的態度，重生前她就已經表現出逃避相親，排斥“結婚”相關的字眼，並非因爲厭倦，而是源於她對婚姻始終抱有一絲抗拒。
大體就是“婚後的日子那麼痛苦，那爲什麼還結婚”這種心態，甚至於對未來感到十分渺茫。
這是嚴朵在重生後接近半年的時候，第一次出現了消極的情緒。
不過十秒鐘後，楊老師的一句話她又滿血復活了。
“我還聽說咱們班有幾個男生喜歡你？”
她立刻就僵了，很快又用她最真誠的表情看着楊老師，說：“不清楚，我沒聽說過。”
楊老師嗤笑一聲：“緊張什麼，我就是問問，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好事啊！有人欣賞你說明你優秀，坐好坐好。”
嚴朵囧囧有神地坐下來。
楊老師摸着下巴說：“其實各方面都出色的同學中學期間難免遇到這種事，咱們班同學還算挺自覺的，別的班都發現好幾對了，不過這也是個問題……”
嚴朵又無語了，你這叫我怎麼說。
然後楊老師就在那自言自語了：“雖說我是不會一遇到這種事就強行拆散，又是叫家長又是單獨談話，哭哭啼啼鬧得一塌糊塗，但是如果影響了成績一班也就容不下了，說到底還是放縱……”
自顧自地在研究了半天，又對嚴朵說道：“我也就是白提醒一句，反正你心裡有數就是了，凡事分清主次，學習和談戀愛到底哪個更重要，千萬別受外界影響耽誤自己成績。”
嚴朵狠狠地點了幾下頭，這事她心裡再有數不過了，自己就算再禽獸，對個高中生她也下不了手啊，楊老師這回還真的是多慮了。
“不過有個事還真得提醒你一下。”也許是覺得自己很快就不當他們的班主任了，楊老師今天的話確實比較多，“你看你吧，之前減肥減得那麼猛，現在學習起來也那麼拼，雖說你現在成績進步是挺快的，但是不是有點太急躁了。凡事欲速則不達，就像體重降得太快也影響身體健康一樣，你現在把自己逼那麼緊，心神都耗盡了怎麼辦，後頭還有兩年半呢。所以我有時候說勞逸結合勞逸結合那不是在給你們找藉口偷懶，而是有一定道理的，反正又沒有人拿鞭子在後面抽你，你緩一緩又有什麼關係呢？”
嚴朵像被雷劈了一樣愣住了。
直到她跟着楊老師到來到休息室，都還處在半懵的狀態，重生回來後的確是把自己逼得很緊，不僅僅是因爲減肥和成績，還有遊戲和家裡的那攤子事，父母的感情和爸爸將來的生意等等許多問題，都像一根根懸在心頭的刺，這麼多問題一天不能解決她心頭的那根弦就永遠都會繃得緊緊的，最重要的是她急於擺脫那種無助感，所以更加迫切希望改變現狀。
其實她的確可以好好思考一下，這些都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問題，她到底爲什麼不能緩一緩，就算事情到最後還是沒有絲毫改變，也不過就是變成重生前那樣。雖然重生前大家都經歷了一段痛苦的時光，但最後也都生活得很好。 шшш¤TTκan¤c ○
楊老師的話還真一語驚醒夢中人了。
來到休息室，那仨都默默地瞅了她一眼，用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也不知道他們剛纔到底聊了什麼。
叶韻正在給於睿和虞文佑分小麻花吃，說是她舅舅從北京帶來的，嚴朵來了，又抓了一把，問她要不要吃。
嚴朵怔怔地看着裹滿糖漿的油炸點心，從裡到外都寫着“卡路里”三個字，突然刺啦一聲撕開包裝袋，往嘴裡塞了一個。
吃！幹嘛不吃！
“好吃吧？”叶韻笑眯眯地問她。
“嗯！”她點點頭，又塞了一個。
挺香的。
休息室的桌子可比外面的大多了，楊老師給他們一人分了幾張試卷、一張樣卷和一支筆，囑咐他們照着樣卷把前面基礎題改好就行了，最後一道題和作文不用他們管。
大夥一看，傻眼了，這不是二班的試卷嗎？
虞文佑問：“楊老師，二班也是你帶嗎？”
楊老師說是。
可是班主任一般不都只帶一個班嗎？四個人面面相覷。
楊老師淡淡地說：“沒辦法，咱們學校缺人。”
嚴朵囧了，還從來沒聽說過附中會缺老師的，好歹也是市重點，每年實習的師範學生可都擠破了頭想到他們學校來。
這個時候辦公室裡的另外兩個老師回來了，嚴朵他們四個人經常會到辦公室來，所以這兩個老師他們也認識，男老師姓儲，女老師姓鮑。每次看到儲老師他都在面目猙獰地批改試卷或作業，看起來恨不得把眼前的東西撕碎、燒掉、跺成粉末、最後扔進北冰洋裡毀屍滅跡，而鮑老師總是對着鏡子梳頭髮、修眉。
儲老師回來的時候發現休息室裡有聲音，便伸頭看了一眼，見這陣仗都呆了，脫口就是一句：“臥槽，還能這樣找外援的啊！呃……”趕緊捂住嘴巴。
楊老師瞪了他一眼，說道：“怎麼着，我就不信這事你沒幹過。”
儲老師苦着臉說：“以前是幹過，但現在這個班……哎！”他長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座位。
儲老師還有一個愛好，就是抱怨自己班裡的學生。
楊老師也不搭理他了，繼續跟他們四個講解注意事項。
嚴朵他們本來以爲只要照着答案改就行了，這有什麼難的，沒想到聽楊老師一說感覺還挺複雜。瞭解閱卷方式有助於大家找準答題的方向，聰明人反應就是快，他們幾個立刻就意識到這裡頭的價值，聽得比上課還認真。
其實嚴朵覺得可以讓全班都來學習一下里面的門道。
她還沒說話，虞文佑就先提出來了。
可楊老師卻表示這種方法並不是對所有人都適用，有機會再說吧。
虞文佑覺得沒勁，吶吶地低下了頭。
好吧，反正咱們誰也不是老師，搞不清誰適用誰不使用。
一大四小忙活了一節課，放學鈴聲打響的時候，隔壁辦公室裡開始有老師不停地進進出出，不過休息室裡很安靜，除了儲老師再也沒有人來過。
嚴朵數了一下發現自己手頭這份試卷是第五份，一節課時間居然才覈對完四份，再看看其他人，也跟她差不多。
扣掉剛來的時候浪費的那十來分鐘，平攤一下一張卷子花了她七八分鐘，這就很驚悚了。
是了，批閱試卷這種事擱老師那叫“批閱”，擱他們四個人手上那就只能叫“覈對”，改一題就得看一眼答案，那不是覈對是什麼。
楊老師：“呵呵，知道沒那麼簡單了吧！”
叶韻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活動了一下肩膀，泄氣地說：“幫同學改卷子都膽戰心驚的，生怕搞錯了一題會招罵。”
其他三人紛紛點頭，每一題都反反覆覆地對，連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七八分鐘一張卷子那還算是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