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和李晏趕到之時,見到的便是黎青在池中央緊緊抱着那隻木箱子渾身哆嗦的場景。而黎老夫人和一衆家丁婢女,則焦急地站在岸邊呼喊着他的名字。
阿白連忙將其救回。
“青兒,我的青兒你怎麼樣”黎老夫人走過來,朝他伸出手,黎青卻不由自主地往阿白身後一躲,渾身哆嗦着,死死地抱着箱子,如受驚的刺蝟一般蜷縮起身子,把柔軟藏起,露出尖銳。
阿白不着痕跡地擋住他,“老夫人,眼下還是先給黎公子備些熱水和驅寒湯罷。”
黎老夫人一愣,立刻叫人準備,待吩咐完,纔回過神來——府裡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但她不愧是門閥世家裡走出來的老太太,見到李晏也沒有顯出多少慌亂,跪下行禮,只是聲音稍顯暗啞,“民婦參見攝政王殿下,不知殿下到此,有失遠迎,還望贖罪。”
李晏擺擺手,“黎老夫人請起吧,本王是來找黎公子的,你不必拘禮。”
“這王爺你也看到了,我家孫兒出了點事情,暫時不便待客,不妨請王爺前廳小坐,由老身代爲”
“不必,本王正好粗通醫術。倒是老夫人你身子骨要緊,快請起吧。”李晏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隨即又嚴厲地看向一旁的下人,“還不快扶你們老夫人去休息。”
下人們紛紛如夢初醒,連忙把黎老夫人扶起來。阿蒙適時上前,不再給黎老夫人說話的機會,攙着她離開。黎老夫人被黎青嚇了一下,年邁的身體本就有些吃不住,便也只好被攙着走了。
阿白扶着黎青,跟李晏一起進了屋。
黎青似乎已經稍稍平復了心情,不再緊抱着那箱子不放,但那站在箱子前全身都淌着水的狼狽模樣,仍是看得人揪心。
待他擦乾淨水換好衣服出來,阿白遞上一杯熱茶,才教他終於恢復一絲平和。
“黎公子,方纔究竟發生了何事?”阿白溫言相問。
黎青斟酌着詞句,大約是阿白的眼神太過真誠,他終似放下了戒備一般,低頭看着氤氳着熱氣的茶水,道:“祖母從小便說我有癔症,請了許多大夫來給我治病。今日她又舊事重提,而且、而且她說隔日便去給我說一門親事,我不肯,她便要把我關起來。”
聞言,阿白又看向那隻箱子,“那箱子裡的是何物?”
箱子。黎青忽而想起什麼,連忙慌張失措地打開箱子,從箱子裡又取出一個小錦盒,慌忙地打開盒子,一大堆信件便掉落出來,撒了一地。然而看到他們安然無恙沒有被水浸溼,黎青還是鬆了口氣。
之後,又忽然怔住,回頭,就見李晏俯身撿起了其中一封,正前後翻看。
李晏擡眼看向黎青——可以嗎?
黎青緊緊地攥着手,臉色還有些發白,但遲疑片刻,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李晏便不跟他客氣了,拆開信件,娟秀字體印入眼簾。每一封信,都沒有落款,沒有收信人,只有內容,有時是寥寥幾行問候,有時是細碎地交代着近況。
幾經夜雨,海棠花香猶在。解語花,解語花,你可知它可解誰之語?
今日春困,憊懶至極,可夫子仍教我讀書。《孟子》中有一言我至今未能參透,夫子與我意見相左,亦無法予我以正解,教我信服,不知你可有其他見解,關於那句
“祖母說我一定是被下了蠱,鬼迷心竅,她總想着要把我給擰過來,無論我如何請求,她都不予理會”黎青幽幽說着,看着阿白眼含希冀,“你應該、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罷?”
阿白心裡驀地生出一股酸澀和心疼,“他是誰?”
黎青卻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們都是用信鴿書信往來的,我也沒見過他,所以祖母總說我有癔症,他說那個人,是我幻想出來的。可是他明明存在的,他還給我寫了很多書信”
他笑着,卻比哭還難看。
阿白上前虛摟着他,輕拍他的背,“只要你相信他在,他便在。”
黎青點頭,心裡終於得到一絲安慰。
李晏在後面吃味,扇子拍得啪啪響,好容易才忍住了,沒上前一腳把黎青踹開。
就這樣安慰了稍許時候,阿白又問:“黎公子,你方纔爲何忽然歸家?”
“我有點東西忘拿了。”
阿白不動聲色,“是何東西?”
“衣物,我只是想來拿些換洗衣物,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黎青低眸。
他在撒謊。
阿白幾乎一眼就看出來了,可他爲何要撒謊?
疑惑先放在一邊,怕黎青留在家裡又出什麼幺蛾子,阿白最終還是把他帶了出來。他知曉,斷袖之事終究不爲世人所容,畢竟這世間,哪裡找得出第二個洛陽王李晏呢?
如此想來,自己已是幸運至極。
待把黎青重新安頓,阿白和李晏坐在白府小院中飲茶。
“可是覺得奇怪?”李晏道。
“嗯,黎青第一次撒謊,是他無法交代自己的行蹤,第二次撒謊,理由相似,實在很難不讓人懷疑,他究竟在做什麼?”
“或許,與那些信的主人有關。”
無牙山、黎青、寫信之人,還有消失的方天朔,這其中,到底是巧合還是必然?阿白微微蹙眉思索着,忽然間,一道靈光閃現。
他記起曾被反覆提到的一個細節來——爲了黎青的癔症,黎老夫人曾遍請名醫,而在方天朔居住的客棧房間隔壁,就住着一位頗有名氣的江湖郎中。小二說無人拜訪方天朔,但卻有很多人去找那個郎中求醫問藥啊!
“阿蒙,你去客棧查一查。”阿白當機立斷,“清河,我們再去一趟黎府。”
黎府之人誰也沒有想到阿白和李晏會再殺一記回馬槍,彼時,心中鬱結的老夫人得知黎青被帶走的消息,氣得剛剛在牀上躺下。管事袁通欲再次出門,可走到大門口,他忽然想起方纔之事,仍心有餘悸,於是便乾脆轉頭,從後門走。
哪知一開門,摺扇搖出清風拂了他一臉,紅紅火火撞了他個踉踉蹌蹌。
袁通往後跌坐在地上,恨不得拍着大腿罵娘——怎麼走哪兒都有你們呢?!
然而當着攝政王的面,他當然是能低頭則絕不擡眼,抖抖索索連聲告罪。
然而攝政王還是紆尊降貴地蹲下來,拍拍他的頭,“你見到本王好像很不開心啊。”
袁通冤枉,他豈止不開心,他想去上吊。
阿白無奈搖頭,“走了,正事要緊。”
李晏撇撇嘴,頓覺無趣,站起來欲走。
啊,這位天仙!袁通匍匐在地上感激涕零,並默默地爲幾天前的無禮行爲感到羞愧。哪知還沒等他眨個眼呢,天仙就又回來了,蹲下來,“你知道天華派的方天朔麼?”
攝政王也跟着他一起蹲下來,扇子打開掩着口鼻,扇面上鐵畫銀鉤的四個大字正對着他——無恥之尤。
袁通兩眼一翻,幾乎要就此暈過去。
但他不敢,於是顫巍巍地回答:“沒、沒有,這幾日府上都忙着找公子,沒有來過什麼江湖人”
阿白眨眨眼,“在下有說他到你府上了嗎?”
袁通:“”
一時嘴快的結果就是袁通被五花大綁地丟在了門口,阿白如此溫文爾雅之人當然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下手的是完全不拘小節的攝政王殿下。
阿白和李晏搜尋了大半個黎府,最終在後院的一間廂房裡找到了被鎖的方天朔。方天朔身中化功散,還昏迷着。不過兩人並不急着把他帶走,阿白餵了他一顆藥王谷的丹藥,便與李晏坐着等他醒來。
期間李晏還挨着阿白想動手動腳,幸虧方天朔醒得快。
“喲,醒得可真快。”李晏挑眉。
方天朔:“”
現在是個什麼情況?隨即他又頭疼起來,腦子裡浮現昏迷前的情景,臉上不由閃過一絲怒意。阿白救了他,他一問,方天朔自然便說了。
“此次來江洲,其實是來尋回派中至寶,燕大俠你也知道,我天華派這幾年因爲某些事情,地位一落千丈,派中人心不齊,是以長老們把我派過來,希望我能找回天華派多年前遺失的天麟劍,重振雄威。”
“天麟劍?可是謝長廷謝前輩的配劍?”不說方天雄那破事,天華派在他之前,確實是個受人敬仰的磊落正派,其中最爲人樂道的,便是被稱爲麒麟劍的謝長廷。只是阿白從落雁谷出來之後,便再未聽說過他的行蹤,這事兒就連真正的江湖百曉生楚狂人都不知道。
“正是。”方天朔提及這位前輩,語氣裡也滿是敬重,“謝前輩十幾年前忽然主動退出天華派,其中緣由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是惹了什麼麻煩,不願連累宗門,可是後來他便杳無音訊了。天麟劍是我天華派鎮派之寶,長老們幾經打聽才得知謝前輩最後在無牙山出現過。”
方天朔如此一說,讓阿白瞬間想到了墳冢之上的那柄古劍。難道,那個墳冢裡埋着的,便是謝長廷?
“在下或許知道天麟劍在哪兒,但方兄需幫我一個忙。”
出了黎府,阿白與李晏並肩走在僻靜無人的巷弄裡,腳踩着青石板,閒庭信步。
李晏揹着手一如從前那個遊戲人間的風流王爺,阿白研精覃思,還是那個人見人愛的文雅俠探。
“覺得蹊蹺?”李晏問。
阿白道:“其實最蹊蹺的地方不在於爲何黎老夫人會迷暈方天朔,他說謝長廷與黎老爺是故交,那這裡必定是有什麼隱情,並不奇怪。奇怪的地方在於,黎青上山尋仙,有人卻蓄意炸塌了那山岩截斷酒泉,而那山岩的背後,恰恰就是天麟劍之所在。”
把看似毫不相關的兩件事聯繫起來的點,就是最值得懷疑之處。
“而且,黎青既然心裡有人,怎麼還會愛慕仙人?”李晏接話,笑得甚是蔫壞,“他看起來也不像朝秦暮楚之人,難道他覺得是仙人在給他寫信?”
阿白不欲理他,李晏卻信手從走過的院牆邊,摘下一朵從格子窗裡探出頭來的的淺米分杏花,快步別在阿白耳後。
三千白髮,一朵杏花。
李晏看得很是心喜,卻故作嘆息,“可惜真正的仙人被本王給拉下了凡塵,唉。”
阿白簪着花,耳朵泛起紅暈。即使這麼多年過去,皮薄的俠探,還是不經誇。他快步向前,風吹起鬢邊的頭髮,吹落一片小小的花瓣,帶起一陣淡雅清香。
李燕聞香追俠探,不用喝那酒泉,就已醉了。
追上去,李晏還纏着阿白,不依不撓地問他怎麼不給他寫信。
但這才分開幾日啊?
阿白無奈地笑,忽然間,腦海中卻閃過一個疑惑——信?
他忽而轉頭問李晏,“方纔的信上,你可看見任何摺痕?”
李晏仔細回想,很肯定地搖頭。
那便奇怪了,黎青說,這信是用信鴿傳遞的,那麼有兩種方式。一,信紙被摺疊後卷在小竹管裡。二,由信鴿叼着,直接送達。然而拿信上沒有任何痕跡,平整得很。
黎青在撒謊。
“那會不會他第一次從黎府逃出來,那短暫的幾日空缺,便是躲在了那個人家裡?或許他說沒見過那個人,也是謊話。”李晏道。
“有可能。既然信件不是由信鴿傳遞,黎青又極少出府,那麼這個寫信之人極有可能就在黎府附近,不會距離太遠。那信中寫有專門的夫子教他讀書,獨居小院,院中栽着海棠,那他家境應該很殷實。”
“我叫阿蒙逐一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