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縣令現在人呢?”燕三白問。
“縣衙有事叫他先回去了,大約日暮便會回來。”關卿辭說道:“但是他兒子在這裡,你若想見,可以把他叫來。”
燕三白搖搖頭,“暫時不用,第一樁案子可有什麼進展了嗎?”
“這第一個死的人叫劉福,今年二十有四,是村子裡唯一的讀書人,每天都要走很遠去縣裡的學堂上課,我查過了,他平日裡也沒什麼仇家,失蹤前一天他提前跟學堂告了假,也沒說具體緣由,結果第二天就失蹤了。後來被發現死在河裡,是溺死,不過身上有瘀傷。
案發地點應該在山上,發現屍體的那條小河源頭便是山上的泉水,泉水變成溪流流下來,又與地下暗河交匯變成了寬闊的河道。劉福是被溺死後扔進溪水,而山上的溪水淺,被衝下來時撞上山石,就造成了身上的傷,但那麼淺的水,是溺不死人的,這也是蔡縣令一口咬定他是被殺的原因。”
燕三白認真聽着,“那後來的那個呢?”
“第二個叫王有利,是村裡獵戶的兒子,家中比較富裕。他爹是個大老粗,卻希望兒子能像劉福那樣做個讀書人,結果劉福死了,王有利趁機又跟他爹說不想讀書,父子倆吵了一架,回去王有利就上吊了。”
“那這個王有利跟劉福平日裡的關係應該不好咯?”
“是,劉福瞧不起王有利,王有利嫉恨劉福,兩人平日基本不來往。”關卿辭道。
這時,章琰插嘴道:“據說那天弔唁的時候,王有利還說劉福活該,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第三個是張慶,此人是村裡一位族老的孫子,族老在村子裡身份尊貴,但張慶此人平平無奇。三個人性格不同,唯有年齡相仿,且都與那黑匣子有關。”說着,關卿辭的目光轉移到擺在桌上的黑匣子,“此案最詭異的地方,就在這個匣子。”
“難道真是匣子殺人?”零丁大膽猜測着,“說不定那劉福就是被張慶和王有利殺掉的,他們死的地方都出現了匣子,那就肯定跟劉福的死有關。”
章琰道:“看到匣子之後太害怕了,所以畏罪自殺?”
“也不是不可能。”燕三白說着,將那黑匣子倒扣在桌上,伸手在匣子底部拍了幾下,再翻過來,便見桌子上赫然出現了少許米分末。他沾了些放在指尖捻了捻,又湊近一聞,“是骨灰。”
匣子依舊是那個匣子,那它是怎麼從棺材裡跑出來的?
燕三白思忖着,“狐妖又是怎麼回事?”
“這就牽扯到村裡的傳言了,”說到這裡,關卿辭不禁皺了皺眉,“自從王有利出事以來,村裡的傳言就沒有斷過。剛開始是匣子吞噬魂魄,後來又說這其實都是狐妖在作祟,無論是劉福還是王有利,都是被狐妖看上了所以纔會死。你進村的時候應當已經察覺到了,村裡的年輕男人現在都不敢出來晃,說是怕被狐妖看上,簡直荒唐。”
大理寺的關大人當然是不信這些牛鬼蛇神的,但這些村民顯然不懂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而且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所以關卿辭這幾日完全是被一口氣堵在心口,臉色就從來沒好過。
燕三白對此身有體會,這不他剛來,就被‘毀容’了。
但是看着燕三白依舊是大花臉的模樣,關卿辭的心情卻莫名好了一點,“方纔失禮了,章琰,去給燕大人端盆水來。”
燕三白卻擺擺手,“不用麻煩,洗掉了還得抹。”
說着,燕三白卻又疑惑起來,關卿辭雖然面冷,但長相也是俊朗的,爲何他就能進祠堂了?
“關大人不需要塗臉嗎?”
“不用。我跟匣子待了那麼多天都沒事,那狐妖想必沒看上我。”關卿辭冷着臉,一本正經的,開了個玩笑。
章琰扯了扯嘴角,覺得牙有點冷。
隨後關卿辭又帶着燕三白去了他的房間,前天晚上,匣子就是在這兒丟的。燕三白仔細打量着這陳設簡單的屋子,不禁微微皺眉,什麼人能在不驚動關卿辭的情況下偷走匣子呢?
以關卿辭的謹慎程度,這幾日必定時時處於警惕狀態,稍有風吹草動就能驚醒他,這個賊能把匣子從他枕邊拿走,未免身手太好。
左思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燕三白檢查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麼密道暗格,便只好先放一放,跟關卿辭去村裡轉轉。
偏僻的鄉村平日乏人問津,但卻並不見得絕對歡迎陌生人的到來,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待客之道。
零丁看得嘖嘖稱奇,大名鼎鼎的奉旨查案燕三白,走到哪兒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可如今走在這偏僻鄉村居然變成了鬼見愁!只要是個人看到他,就遠遠走開,看的人大開眼界。
燕三白摸摸鼻子,實在是無辜的緊。擡頭望天,也是無語凝噎。
不過燕三白何許人也,豈會因爲這點小事而暗自神殤,關卿辭時而轉頭看過去,就見燕三白仍是雲淡風輕的樣子,絲毫不顯尷尬,縱使別人躲他如瘟疫,他也依舊溫和如初,頂多聳聳肩,一笑而過。
而那雙黑色如星辰的眸子仍舊亮亮的,縱使臉上塗了黑灰,竟也難掩俊俏。
這樣的人,總是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難怪那洛陽王總與他一起,關卿辭如此想着。
這時,平地風起。
一張黃色的紙葉被風捲着,拂過村莊裡鋪着零落石板的小路。細小的沙塵和枯草都被捲起來,刮過燕三白的腳邊。
那張黃葉最輕盈,又被吹了起來,燕三白信手將它從風中摘下,一看,才發現這竟是一枚紙錢。
他不禁擡頭遠望,就見前方有越來越多的紙錢被吹起,漸漸的瀰漫了整條鄉間小路。
黃色的紙錢,白色的喪服,喪樂驟起,在這沉悶的壓抑的天地間獨奏悲涼。
兩旁低矮的房屋不說話,悄悄開了一條縫的大門裡露出的那道幽幽的目光不說話,漸漸西沉的太陽不說話。
此間詭異的沉默,明明已是盛夏,可卻叫人覺得四周都陰森森的,好似寒氣入體。
忽然,幾聲高亢的犬吠打破沉默,一隻黃色的土狗站在路邊,朝着送喪的隊伍狂吠。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犬吠和樂聲,聽得越久,那聲音便越大,連風聲都被忽略了過去。而眼前,紙錢越來越多,厚得快要蓋住石板上的青苔,昏暗的日光讓所有人的臉都彷彿藏在黑暗裡,看不真切。
燕三白看了看遠方的天,那是要下雨的徵兆。零丁往他身後站了站,這裡的氣氛讓他覺得很壓抑,“不是剛死嗎?怎麼那麼快就出殯了?”
“前一個剛死沒多久,順手。”關卿辭道。
零丁聽了他的解釋不禁感到一陣惡寒,這村子怎麼恁的怪異。而這時,他看到前面那隻土狗叫着叫着,棺材經過的時候卻忽然抽搐了幾下,叫聲都扭曲起來,竟是踉蹌着一下子跑遠了。
出殯的隊伍中帶頭的便是年逾古稀的村正,見此情景,渾濁的老眼裡頓時露出凝重,顫抖着脣大喊:”快走,快走!妖仙勿怪,妖仙勿怪,我們這就去下葬,這就去……”
送葬的隊伍頓時加快了步伐,人人臉上都露出驚嚇,氣氛在急促中變得更壓抑,撒着紙錢的人也念念有詞的拼命往外撒着,前頭還有人拿着水桶,不時的望外潑着紅色的水。
燕三白看得眉頭微蹙,”走,我們去看看那隻狗。”
遠離送葬的隊伍,那樂聲漸漸變小,四周的景色也終於不再那麼壓抑。只是村裡的絕大部分人都去送葬了,家家戶戶都緊閉房門沒有一點燭火,昏暗的天光下,整個村子猶如一個鬼村。
”那兒。”順着狗爪印,關卿辭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路邊野草從裡的土狗,它吐着舌頭翻着白眼,四肢抽搐,像是害了什麼病一般。
燕三白蹲下查看,狗的身上一道傷口都沒有,這個樣子當真像是中邪。燕三白看得於心不忍,拿出身上的藥丸想餵它一粒,死馬當成活馬醫,誰知那藥丸剛塞到狗嘴邊,那狗卻忽然不抽了,蹭的一下站起來,衝燕三白叫喚了幾聲,跑出老遠。
”我的西皮姥姥啊這狗沒事吧?”零丁不由驚歎,章琰也是目瞪口呆。
燕三白和關卿辭對視一眼,立刻追上去。
狗越跑越快,到最後簡直是健步如飛,完全沒有了剛纔倒地抽搐的慫樣,直讓人懷疑剛剛是不是看錯了。
追了許久,零丁微微喘了口氣,看了看前面不遠處的大青山,”它不會是要跑山裡去吧?”
”去了就知道。”燕三白說着,速度不由加快了些,眨眼間變到了狗身後。那狗看到有人追他,還追得如此之快,也是狗來瘋,跑得舌頭都沓拉了出來。
很快,一行人就出了村子,眼看着就要跑到那條通往大青山的路上,狗卻忽然來了個急轉,順着一條長滿狗尾巴草的小路,跑到了一處籬笆前,非常熟稔的撞開了籬笆門,歡快的叫着跑了進去。
”汪汪!”
”土豆你還知道回來!剛剛半路又去哪兒瞎逛了?”一個清越乾淨的少年音隨之響起,似是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像個大人似的罵着狗。
燕三白站在籬笆外,詫異的看着他。
他在籬笆裡,挑起眉梢看到了燕三白,”怎麼又是你?還沒被狐妖抓走啊?”
此人,正是初來乍到時被燕三白撞碎了陶罐的少年,此刻手裡拿着根狗尾巴草,叉着腰,很是有主人樣的看着不請自來的客人,說出來的話也是不客氣的。
燕三白笑笑,”香灰很好用。”
”你們官府的人不是不信邪嗎?”少年道。
”入鄉隨俗啊。”燕三白跟他又問有答的,站在籬笆外絲毫也不急。這顯然博取了少年的好感,他甩了甩手裡的狗尾巴草,道:”說吧,你們來找我什麼事兒?不過村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別來問我,我和我娘住在這村邊上,不去湊那熱鬧,也沒人來喊我們,他們的事我一概不知。”
”好,不問你那些事。在下就是想告訴你,剛剛出殯的時候你的狗好像出了些問題,倒在路邊抽搐了幾下,或許是誤食了什麼有毒的東西。”燕三白道。
少年低頭看了看活蹦亂跳的狗,挑起眉來,不怎麼信,”我家土豆從來不亂吃外面的東西,怎麼會中毒,它估計就是逗你們玩兒呢。”
說着,少年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天,層層疊疊的烏雲下面,漫天的紙錢飄灑着,他皺了皺眉,”嘖,真晦氣。”說着,他又轉向燕三白他們,道:”你們回去吧,我這兒不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