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叔,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汪敏看着遠處又一個擔架在前面被擡走,白布蓋着屍體,無力的手黯然垂下,劃過路邊枯黃的野草。
四周正在戒備的士兵們面色沉重,眸子裡含着怒意,就連春雪除融,也絲毫無法消散那凝重氣氛。
陸雙行撥開前面的草叢看着,“秋戌子道長現在還能鎮住幾天,霍安輕易不敢把他怎麼樣,但他已經把事情上報,此事必定震驚朝野,他們一旦覺得武林中人無法控制了,必定會大力整治,到時候就算國師和王爺雙雙開口,恐怕都沒有用了。”
大周需要穩定,在這一點上,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都不會有分歧。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儘快把事態穩定下來,可有梅公子插手,恐怕只會越來越亂。
“武林和朝廷中必定有內鬼,我們得儘快把他們揪出來。”說着,陸雙行立刻帶着汪敏退走,往城中去。
琅嬛閣有着自己的情報系統,分朝廷和江湖兩條線,朝廷那條在阿蒙手裡,江湖這條在陸雙行和蘇染手裡,雙方平時並不會面,所處理的事情也並沒有多大交集,以免被人看出什麼端倪。
可現在,到了雙線交匯的時候了。
汪敏緊跟着陸雙行,一路虛心求教,並不輕言打擾。他只覺得這一路下來他的眼睛都快不夠用了,很多他看起來非常棘手的事情,到了陸雙行手裡,卻像拆解九連環一樣,手一抖,那鐵環就一個個自動脫落。
有時看起來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卻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而且是用汪敏挺都沒聽過的,匪夷所思的手段,真是大開眼界。
他不由想,培養這些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王爺現在還那麼年輕,那他到底是從幾歲開始布的局?
“你現在看到的,都是秘密,知道嗎?”陸雙行不免提醒了他一句。
汪敏點頭,“我知道。”
陸雙行看得出汪敏的好奇,事實上若不是這些年親眼見證,他也不太相信李晏能瞞着所有人支撐起一個琅嬛閣。他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李晏的時候,李晏才只有十二三歲,一個長得過分精緻的少年郎,穿着紅色的錦袍,戴着小金冠,十里八鄉的姑娘見了他都恨不得撲上去。
他請陸雙行做事,陸雙行剛開始以爲他要造反,小小年紀,還挺好玩的。
但陸雙行不想陪小孩子過家家,於是拒絕了。
然而李晏說:“你跟着我,美酒隨便喝。”
陸雙行:“…………”
後來陸雙行又看着李晏用各種各樣的辦法忽悠到了一大票人,反正他有錢,還很閒。
“師叔,這是什麼?”忽的,汪敏撥開牆角邊雜亂堆着的柴草,露出裡面用墨水寫就的一行字。
他以爲這又是琅嬛閣的暗號密語,但陸雙行卻忽然間變得臉色凝重起來。他看了看眼前的這棟宅子,前些日子的重兵把守已經撤走了,但在當時,這裡面停放着霍安夫人的屍體。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一句詞?陸雙行皺起眉,他不善詩書,但也能粗通意思,這是在寫那位夫人?
一旁的汪敏卻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八聲甘州》,前朝的詞,旨在表達遊子歸思。”
汪敏自幼飽讀詩書,這點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正如他所言,這一首固然寫得很好,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但如今有人把他寫在這裡,是何用意?
“八聲甘州。”燕三白收到陸雙行的來信,也是一頭霧水。
這句詞牽扯到的一共兩個問題,何人所留?有何用意?
這或許是對方放的一個障眼法,目的就是擾亂他們的視線,干擾琅嬛閣的運作。又或許,小梅園詩會?
燕三白忽然想起那封未解的請柬,或許兩者之間有聯繫?
“難道詩會這就開始了?”零丁跟着燕三白,思維愈發的活絡了,“你們看,梅公子沒有註明詩會的時間和地點,是不是可以理解爲——詩會在接到請柬的那一刻就開始了,而我們本身就已經身處於梅園之中,梅公子如此狂傲,次次都想將我們玩弄於鼓掌之中,他的世界,不就是梅園麼?”
零丁語出驚人,這一番猜測,就是燕三白也不曾想到。蘇染都忍不住給他鼓掌,“不錯啊,想法很獨特。”
“可既是詩會,我們要怎麼作答?這次詩會的主題爲何?八聲甘州?還是遊子歸思?”殷停問。
“呃……”零丁答不出來,難不成也去牆上寫詩?
但既然毫無頭緒,那麼按照零丁這個大膽的思路往下走也不失爲一個辦法。
燕三白道:“大家集思廣益,可以慢慢想。我想先去一趟燕府舊宅。”
李晏皺起眉,“蘇梅?”
燕三白點點頭,用鑷子夾起小巧的青玉茶杯,端起小火爐上煮沸的茶水,倒下,前後翻滾着沖洗,“請柬上的字,最重要的無非是兩個,一個是詩,一個是梅。他拋卻了自己原來的名字,卻喚自己梅公子,大抵是因爲他姐姐蘇梅。蘇梅自幼生活在燕府,因爲居住的小院中栽了許多梅花,才叫了這個名字,所以,我想去看看,或許會有線索。”
燕三白說這話的時候,是看着李晏說的。
那張俊俏的臉從狐裘裡擡起來,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李晏想,如果他這時候喊一聲‘小主人’,自己一定把持不住。
不過也就是想想罷了。
對他來說,狀元郎不是單純的狀元郎了,羅剎也不是從前那個羅剎了,在默默的把他們融合的過程中,李晏很會給自己找一些小情趣。
燕三白自是不知道他腦袋裡那些彎彎道道,但他知道現在什麼都得聽李晏的,他還知道李晏最受不了他這樣看着他。
殷停說那叫撒嬌,燕三白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一把年紀的人了。
但李晏就吃這一套,“那好,我陪你去。”
燕三白溫和的笑着,將新泡好的一杯茶遞過去。
三月中旬,溫暖才姍姍來遲。
等閒識得了東風面,萬紫千紅它總是春。
馬車在官道上不疾不徐的奔馳着,燕三白仍是窩在厚厚的大氅裡,手裡拿着小暖爐,防着寒氣入體。
暖爐裡裝着藥酒,他時不時就喝上一口,所以臉蛋一直紅撲撲的,醉了就倒在李晏腿上睡覺,傷勢竟然好的出奇的快。
李晏時常趁他睡着的時候捏他的臉,熱熱的,又長了些肉,手感好極了。
把人往自己懷裡摟一摟,李晏抱了個滿懷,覺得自己也要醉了。
燕府就在北境,不消幾日便到。
而在這過程中,阿蒙傳來了消息:朝廷果然出手了,若武林再有動亂,責令河西節度使霍安出兵鎮壓。
李晏遠在邊疆,當然插不上手,不過這對叔侄倆自有默契,李晏按兵不動,皇帝就把國師派出來,全權監管此事。而國師一方面出自春亭觀,又是朝廷的人,派他去,合情合理。
陸雙行那邊也有了新消息。
魔教中人近日被官府鎮壓得太厲害,人心浮動。但這只是初時,有些人,你壓得越狠,反彈得越厲害,於是不出意外的,又一樁血案不期而至。
那是鷹鷲派少當家林蒙,於中夜被派中叛徒聯合魔教中人,斬殺於客棧廂房內。
而在那客棧外,陸雙行和汪敏又在角落裡發現了一句詩詞——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
燕三白沉吟了一會兒,道:“這是《少年俠氣》。”
“難不成他是在給死人寫輓詞?”李晏狐疑,這每一句,莫不跟死者貼切,絕對是刻意而爲之。
但是,把人殘忍的殺害了,再去給人家寫題輓詞?這是對對手的無情嘲諷,還是表達他那狗不理的悲憫?
“王爺,燕大俠,我們到了。”馬車外,零丁的聲音響起。
李晏和燕三白下車,就見高高的院牆上長滿了爬牆虎,大門緊閉,上面還貼着陳舊的封條。昔日的顯赫門庭,硃紅減退,就這樣以一副頹敗寥落的出現在他們面前。
跟零丁一起隨行的還有蘇染,”吱呀——”一聲推開門,舊日的封條被撕碎,流放在風裡,然而燕三白卻並未在那空氣裡聞到多少陳舊的味道。
跟李晏對視一眼,兩人隨即邁步進去。
燕三白是來過這裡的,他當時奉黎王之命前來捉拿梅公子,爲了確保萬無一失,曾做過自己的調查。蘇梅住在西苑,她那娘雖然出身低微,但也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生下蘇梅後就被賞賜了一個單獨的小院。
後來,蘇梅的孃親因爲不堪忍受大夫人的迫害,投井自殺了,而那位大夫人,就是梅公子的孃親。深宅大院裡的關係總是剪不斷理還亂,蘇梅曾告訴過燕三白,她剛開始想方設法的接近梅公子,其實就是想報仇的。
只是幼子無辜,蘇梅沒能下得了這個手。
燕府埋藏着蘇梅記憶最深處的痛苦,她守着那口井慢慢長大,比誰都厭惡那個地方。
然而院子裡的梅花開得一年比一年爛漫,那個小院裡有她天真無邪的童年,有她最愛的浩瀚書海,除了一向不對付的大夫人,她亦曾在這裡感受到過人情溫暖。
而如今伊人不再,擡頭,只見滿院白幡,零落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