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動悠揚的琴聲在竹林間縈繞,風彷彿變得愈加輕柔,輕拂着雲千涯鬢邊幾縷碎髮。他的十指在琴絃上翻飛着,琴絃的震動在他眼底蕩起亮晶晶的漣漪,也在鳳有初心上激起波紋來。
奏到激越處,他忽地揚起一隻手接住一片徐徐落下的竹葉,置於雙脣之間,以清亮的調子模仿鳳鳴聲,雖於真正的鳳鳴相差甚遠,但因他彈奏之法與樂神完全不同,竟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和諧優美。
她忽然想到曾經在九重天上和他的那場對弈,如今聯想到《聆鳳謠》,想來他爲了親近她,不知付出多少艱辛努力。光是找全曾與她對弈過的神仙,與他們一一對弈,從中琢磨她的棋藝和習慣,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怕是難以計算。而《聆鳳謠》是樂神最得意之作,她最鍾愛的大弟子研習六千載,仍無法奏出神韻之萬分之一,他卻已經能做到引人入勝,這份心意,實在足夠赤誠。
他彈琴時的模樣和沈蘇俞絲毫不相同。沈蘇俞始終超然於塵世之外,讓人的心境寧靜開闊。他則全情投入,《聆鳳謠》原本飄逸輕盈,描述的是九重天上的綺麗風光,還有身而爲神、心如止水的淡泊心境。如今在他的演繹下,竟在她眼前展現出一幅全然不同的畫面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不斷變換的眼神,進入他勾勒出來的情境。
在那個情境中,沒有銀河璀璨,雲荒遼闊;沒有霓霞幻化,仙霧繚繞;沒有神闕林立,仙袍搖曳。她所看到的,是和張大夫一家相處的點點滴滴,是李翎兒多情的淚眼,是李大少對妹妹寵溺的眼神……
越來越多的畫面從她的眼前掠過,雲千涯的身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九重天上糾纏不清,螭猊一戰捨命相救,流落人間朝夕相處……她從未仔細分辨,原來她對雲千涯的感情,原來早已從最初的厭煩,經過信任,到感動,到牽掛,再到……再到……
不,不可以自尋煩惱——
但其實也沒什麼不可以。她無心無情,是爲了永遠快活自在,如今若是情之一字也能令她快活逍遙,便是動了情,那又如何?
可是,她是上古神女,是天,本應絕無動情的可能,如今不過短短几個月便動了情。她動情,到底是因爲雲千涯,還是因爲無情的時間太過長久,太過無聊?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她都有可能很快失去興致而抽身。此事若是換了沈蘇俞,她沒什麼可煩憂的,可偏偏是雲千涯,那便不行。以那臭小子死纏爛打的性子,她動情絕對是自找麻煩,還是個甩不掉的麻煩。
真是可惡,她向來說一不二,痛快非常,如今竟變得如此瞻前顧後,婆婆媽媽。不行,她必須儘快做出一個選擇。
鳳有初心亂如麻,面露矛盾之色。悅耳的琴聲此刻早已經成了折磨她的噪音。
“停下!”她驀地高喝一聲,驚落一片竹葉,落在驟然停止震動的琴絃上。
雲千涯雙手手掌按壓在琴絃上,滿臉疑惑地望向她。
鳳有初避開他的眼神,轉身離開。
沈蘇俞早就注意到她不對勁,連忙跟上去。
雲千涯心裡一急,說不出話來,起身便追。
“別跟着我!”鳳有初轉過身來瞪他一眼,冷冷道。
沈蘇俞連忙打圓場,“雲兄,我的琴就拜託你了。”
鳳有初這一眼熟悉又陌生,雲千涯不自覺停下腳步,望着她和沈蘇俞並肩走遠。
熟悉,是因爲在九重天上,她看向他的眼神從來都是如此淡漠疏離;陌生,是因爲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見過這樣的眼神。爲什麼?他明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明明感受到了她對他的感情起了變化,爲何突然之間又回到最初的模樣?是因爲《聆鳳謠》嗎?他彈得太難聽了?應該不至於吧?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鳳有初和沈蘇俞來到湖邊,她也不遮掩,率直地問道:“你說你鍾情於我,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沈蘇俞肯定地回答。
“你本一心向道,李翎兒追了你那麼久,也無法打動你分毫,我憑什麼令你動情?”
沈蘇俞微微一笑,道:“這世上什麼事情都能夠說得清楚,道個明白,唯獨情這個字不行,一切感覺都出自本心。”
“你就如此確定,你動情是因爲我,而非爲了徹底讓李翎兒死心?又或者,所謂動情,究竟是情愛之意,還是知己之情?又或者,是你求道之路太過漫長寂寞,令你做出非明智的判斷?”鳳有初一字一句問得異常認真。
沈蘇俞笑着反問,“若是忍受不了寂寞,我又何須拒小師妹於千里之外?”
“就因爲她是小師妹,所以絕不可充當排遣寂寞的工具。”
“若是爲了讓小師妹死心,這一路上多的是姑娘,也多的是機會,我何須等到現在?”
“因爲你低估了她的耐心和毅力,甚至跑到這裡來自投羅網。”
“若是我只把姑娘當作知己,又豈會整日茶飯不思,無心修道?”沈蘇俞繼續反問。
“你不覺得,你的情動得太快太輕易了些?從前那些潛心向道,坐懷不亂的日子,豈非成了笑話?”鳳有初提出這個最關鍵的問題。
沈蘇俞瞭然而笑,不疾不徐道:“姑娘,其實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是無法面對,纔會連番追問於我。無論我的答案是什麼,你都會提出新的問題。姑娘,情之一字,不沾染倒無妨,一旦沾上便無處可逃,越逃避,越陷得深。一如我,動心便是動心,若無法消解,便坦然面對,自欺欺人的逃避不是對道的忠貞,反而落入執念輪迴,那纔是對道的背叛。”
“你明知你我之間絕無可能,難道,你不會後悔?”鳳有初追問道,“人動了情,即便傷了心,也不一定就會難過,可一旦有了悔意,便斷然不可能再自由快活,只會不得平靜,終日煩惱。”
“這便是放下二字所蘊含的深意,也就是我問道必經之路。”沈蘇俞給了她一個理解和鼓勵的眼神,道,“姑娘雖非修道之人,但慧根深種,想必早已心如止水,神思深奧。如今陡然動情,一時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姑娘心中所想,我全然明白,姑娘並非不明白,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罷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偏偏我還與你談論,你既鍾情於我,就一點也不介意?”
“我借姑娘問道歷練,對姑娘實在不公平。更何況,控制心性,平衡貪嗔癡念,乃修道之人分內之事。”
見鳳有初仍舊心緒煩亂,沈蘇俞提議道:“姑娘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一切順其自然。如果姑娘不介意,可到鎮子南邊的長亭相見,姑娘棋藝高超,我還想再領教領教。”
鳳有初點點頭,心想:也好,對弈需要專注心神,有助心境平和。而且,不用和那臭小子朝夕相對,或許她可以早些想清楚。
夜幕降臨時,鳳有初纔回到醫館,一進門,在桌邊等了一天的雲千涯立刻起身迎上去,柔聲道:“你回來啦。”
“嗯。”鳳有初淡淡應一聲。
“本神姑娘,你和二小姐還真有話說,聊了一整天吶。”福春兒笑道。
“李翎兒?她找過我?”鳳有初一臉驚訝。
福春兒也驚訝道:“啊?原來你不是和二小姐在一起啊?她今天來找你,我看她挺急的就讓她去竹林啦,怎麼你們沒遇上?”
“沒有。”鳳有初搖搖頭。
“你吃過了嗎?我讓牛嬸兒給你留了飯菜,還在鍋裡熱着呢。”雲千涯關切道。
他的眼神溫柔極了,鳳有初心裡一顫,別過臉去不和他對視,一面對福春兒說道:“我到李府去一下。”說完,不等雲千涯開口,她迅速跨出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雲千涯討了個沒趣,嘆口氣坐回到椅子上,瞥見桌上放着沈蘇俞的琴,心裡一陣泛酸。他勾起手指在琴絃上用力撥了一下,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把正在搗藥的福春兒嚇了一跳。
“雲公子,你怎麼了?”福春兒疑惑地看着他。
“沒什麼。”雲千涯搖搖頭,起身回房。經過後院,他失落的樣子被牛嬸兒瞧個正着。
“雲公子,怎麼,你又惹姑娘不高興了?”牛嬸兒拉住他問道。
“我沒有啊。”牛嬸兒這麼一問,倒是勾起了他的委屈。他立刻否認道。
“你就別騙我了,除了本神姑娘,誰還能讓你如此失魂落魄?我看你呀,頭上好大一朵烏雲哦。”說着,牛嬸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雲千涯哪有心情開玩笑,環抱手臂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不是烏雲,是迷霧。”
“迷霧?”
“我學了她最愛的曲子,還親手彈給她聽,誰知她無端端就生氣走了。牛嬸兒你說,我哪裡做錯了?”
“額……是不是你彈得太難聽了?”
“不會吧?我可是得到樂神、咳,琴師認可的。”
“這樣啊。”牛嬸兒認真思索片刻,猜測道,“我看不是你做錯了,而是時機錯了。”
“時機錯了?”雲千涯疑惑地蹙眉。
“對啊,你想想啊,人在什麼情況下會想到欣賞音樂?那肯定是心情很好的時候拿來消遣的嘛。可是現在呢?你們遭逢洪災,流落在此,姑娘的人生從此鉅變,前路渺茫,哪裡還有心思聽你彈什麼曲子?”
雲千涯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可是想想又覺得不對,神女聽沈蘇俞彈琴時明明很享受啊。
牛嬸兒嫌他反應慢,咂嘴道:“嘖,你們男人就是粗心。你想哄姑娘高興,當然要先弄清楚她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否則就是馬屁拍在馬腿上,不撅你纔怪。”
雲千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想到:如今神女最想要的,便是恢復法力重回天庭吧?他要做的,就是更努力地調息休養,在法訣的幫助下打通奇經八脈,重新激發內丹的法力。
“牛嬸兒,多謝!”他刷地起身抱拳道謝,馬不停蹄衝回房間。
鳳有初見到李翎兒時,她正在李府花園的湖心亭上失神而立。她眼眶溼潤,臉上卻沒有淚痕。相識雖短,鳳有初卻已很明白她的個性,她太過堅強,不允許自己輕易落淚。
“發生何事?”
聽到鳳有初的聲音,李翎兒的身子頓了一下。她轉過身來,真真切切地看到鳳有初,忽然微微一笑,眼角終於滑落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