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西湖靜若處子, 澄清透徹,倒映着廣袤靜謐的天空,令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安靜下來, 緩緩墜入沉思。
雲千涯站在船頭, 望向另一端船頭站着的影兒。今天是第十一天, 一月之期的最後一天。這幾日以來,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眼中的落寞越來越濃。
他又何嘗不是呢?明日,他就將驗證真相。他在乎的不是神女是否真心愛過他,而是害怕, 害怕神女早已將他的記憶徹底毀去,即便他得到了準確的答案, 卻仍將做一個永遠缺失記憶的人, 一個明明不記得過去, 卻沉溺在尋找過去的泥淖之中,永生迷茫無措之人。
他更害怕, 有朝一日,一旦重獲記憶,他會承受不了心愛的妻子將他們的孩子犧牲鎮地的事實。故事再震撼,聽來終覺淺,一旦真正做回故事裡的人, 他根本無法想象該如何面對!
他們就這樣站着, 直到夕陽灑滿湖面, 又漸漸被夜色吞沒……
“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終於, 影兒按捺不住內心的煎熬, 問道。
“什麼?”雲千涯不明白。
“你明明是來抓我的,可是你一直處處保護我。雖然你總是很冷漠, 可我知道你是很關心我的。你完全可以敷衍我,隨便帶我去兩三個地方,拖延時間,可是你沒有,你很用心,所以我纔有機會走遍天下。”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諾言,幫你完成心願。”
“你不是!你總是默默地注視着我,我看得懂你的眼神,如果你對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的眼神怎會如此複雜?你對我動心了是不是?只是你礙於自己的身份,礙於神妖殊途,所以一直隱忍不說是不是?”影兒漸漸激動。
雲千涯別過臉去,不想與她爭執。他注視她,是因爲總是不自覺把她當成神女,保護她,也是因爲神女,最多是歉疚。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影兒上前來拉住他的手,動情道,“你可以教我修習之法,只要我修煉成仙,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阻礙了。”
“你想太多了。”雲千涯抽回手去,冷淡道。
“我沒有。我是女人,我能感覺到你的心。”影兒再次抓住他的手,很用力。
雲千涯望着她,面無表情道:“我有妻子。”
影兒猛地怔住,頹然鬆手,一番糾結後,又道:“沒關係,我可以做妾,甚至只是做你的奴婢侍奉左右,我也願意。”
她眼中熱烈的情感和期待讓雲千涯話哽在喉,沉默良久,終於說道:“我抓你,是爲了救我的妻子。你,是她遺失的影子。”
影兒又是一怔,臉上漸漸浮現出痛楚之色,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不是保護我,你是擔心,如果我受傷了、死了,就沒辦法救你的妻子……原來我的存在,就是爲了消失。”
“抱歉。”雲千涯真心道歉。
影兒仰望天邊,黎明的微光已若隱若現。
“我給你跳支舞吧。”她忽然轉回頭說道,臉上竟有燦爛的笑意,只是這燦爛中透着刺骨的絕望。
雲千涯心中一陣苦澀,無奈沉默。
“乾孃最喜歡看我跳舞,”影兒自顧自回憶着,“她說我跳起舞來,比天上的仙子還要美。”
雲千涯微微嘆息,有些不忍看她。
影兒又對他說道:“你不愛我,我卻愛你,我要你看到我最美的樣子。很久以後,當你想起我,你一定會後悔。”話是狠話,卻沒有一絲威懾力,只有無盡的哀傷。
說罷,影兒施法換裝,在黎明還未褪去的月光下翩翩起舞。空曠的西湖之上,她的舞姿那樣悽美,那樣孤獨……
雲千涯靜靜地看着,憐惜她悲慘的命運。忽然,他腦中一根弦繃緊了,心毫無預兆地發慌發疼。他莫名覺得,影兒的舞姿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此時在棲梧島上,綠裳正坐着發呆,忽然感覺袖子裡有什麼東西在顫抖。她狐疑地把那東西取出來,原來是神女留給她的玉簪。不知爲何,玉簪即使被她緊緊捏在手上,也還是劇烈顫抖着,頂端鑲嵌着的一粒神珠忽然閃爍起金光,顯得十分詭異。
一時間,她不知該怎麼辦,本能地想去找墨臻幫忙,到了太子行宮之外,卻又踟躕不前,轉身想改道星煥神殿。
“綠裳!”墨臻感知到她的行蹤,急匆匆衝出來,高聲喚道。等走到綠裳面前,他的聲音瞬間溫柔無比,“你來找我?”
綠裳心緒複雜,竟無法開口,垂眼看到玉簪,這才說道:“神女的玉簪忽然有了奇怪的反應。”
墨臻接過玉簪,端詳許久,若有所思道:“如今神女雖然元神渙散,但並無危險,玉簪此狀並非警告,那……很有可能是神女將什麼東西封印在玉簪之中了。”
“封印?”綠裳疑惑地蹙眉,思索再三,忽然欣喜道,“少神君的記憶!”
墨臻也十分高興,道:“看來神女終究還是捨不得、放不下。雲千涯還在人間尋找神女的影子,玉簪異動,難道……有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觸發了他的記憶?”
“那豈不是說明,少神君已經找到神女的影子了?”綠裳眼中的喜悅滿溢出來,忘乎所以地抓住墨臻的手。
墨臻心神盪漾,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忽然得到了一絲釋放。
“太好了,神女很快就能重生了!”綠裳沉浸在喜悅之中,仍舊自顧自地說話,“等少神君回來,我立刻把玉簪交給他!”
墨臻感受着她的快樂,卻又不由自主露出擔憂之色。雖然雲千涯已經從父君口中聽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他沒有那部分記憶,不過等同是在聽陌生人的故事罷了。一旦恢復記憶,不知他還能不能承受得住。他若因此頹廢喪志,固然可惜,可他若因此而性情大變,擾亂天庭,事情恐怕會一發而不可收拾。
“綠裳,要不……還是先別急着把玉簪交給雲千涯。”他小心地說道。
綠裳很是疑惑,還有些生氣,“爲什麼?”
“還是等神女順利重生之後再說吧。在此之前,雲千涯若是因想起過去而惹出什麼大禍,對天庭對神女都不利。畢竟星煥聖君只是說借影重生是可行的,並未講明一定成功,更未言明需要多長時間。一旦天庭起亂,衆神尊定顧不上神女了。”
綠裳雖執着,卻不是個不通事理的人。墨臻說的話很有道理,她思量再三,聽話地點點頭。
“說了這麼久的話,有些口渴。綠裳,快隨我進去,我命人沏最好的仙露茶給你。”玉簪的事解決了,該輪到他們了。墨臻牽起綠裳的手,拉着她往殿裡去。
綠裳本是跟着他走,忽然瞥見幾位神仙從遠處走過來,連忙掙開他的手,剎那間,已不似方纔那般活潑。
“謝太子殿下恩典。綠裳奉命守護神女元神,不宜外出太久。”綠裳拜謝墨臻,轉身跑開。她明白,墨臻夾在她和天母娘娘之間,已經很痛苦了,若是她來找墨臻之事傳入天母娘娘耳中,墨臻恐怕又要爲難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墨臻不在乎這些,能令墨臻痛苦的,就只有她的冷淡和疏遠。
墨臻無奈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長嘆不止。
影兒終於舞盡了力氣,摔倒了,低低地嗚咽。
雲千涯想過去把她扶起來,卻並沒有動。
哭了許久,影兒擦去眼淚,抱膝而坐。她似乎平靜了許多,向雲千涯問道:“告訴我,你妻子是什麼樣的?”
雲千涯嘴角勾起一絲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影兒蹙起眉頭,完全不信。
“她應該是美麗、清高、瀟灑的,好像也是絕情、冷酷、殘忍的。”
“你在說什麼?”
“我把她忘了。”
“什麼?”
“我把她忘了。”雲千涯重複了一遍,語氣中帶着苦澀的笑意。
“那你還要抓我去救她?”影兒心底開始有隱約的希望閃爍。
“是,我必須這麼做。”
“爲什麼?”
“因爲我要聽她親口告訴我,她有沒有愛過我。”
“她愛不愛你,你感受不到嗎?”
“她病了,醒不了。”
“我可以讓她醒過來?”
“是。”
“萬一她不愛你呢?”
“或許,我不會傷心,因爲,我把她忘了。”
“那我呢?難道我就這樣無辜的犧牲了?”
“抱歉。”
“這個答案就這麼重要?”
“是。”
“你已經忘了她,已經不愛她了!”
“或許我一直愛着她,只是我忘了。”
“你還能想起來嗎?”
雲千涯想了想,回答,“我需要問她,她把我的記憶取走了。”
她,自然指的是他的妻子。影兒已經被這番對話帶進了一片迷霧。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連連低喃。
“連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雲千涯又是一聲苦笑。
影兒忽然想起什麼,問道:“我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對嗎?”
“是。”
“那你看着我,心裡沒有感覺嗎?”
“有。”
“什麼感覺?”
“吸引,憐惜。”
“那你就是喜歡我了?”影兒面露驚喜。
雲千涯搖搖頭,“如果你分得清楚,我眼睛看着你,心裡看見的是否也是你。”
他的話令影兒重又跌進絕望之中。是啊,無論他對她是什麼感覺,那都是因爲,她和他的妻子一模一樣,甚至,她本就是他妻子的一部分。
“如果她把記憶還給你,你比現在更痛苦,你會不會後悔?”
“會。”
“那我們不救她好不好?”影兒忽然仰起臉,哀求地看着他,滿眼淚水,“不要那個不確定的過去,不要再這麼辛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我一輩子只能做她的替身也無所謂!”
雲千涯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才道:“你又能否分清,你對我的愛,是出於你自己,還是出於她?”
這話把影兒問住了。的確,第一次見面時,她就覺得與他似曾相識。或許,正因爲她是那個人的影子,纔會對自己的敵人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或許……”她又哭又笑道,“她是愛你的,所以,我纔對你如此迷戀。”
影兒的話令雲千涯迷茫無措的心得到了安慰,對消失的過去,他似乎有了一點信心。
正在此時,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灑在雲千涯身上。在這寒冷的冬天,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溫暖。
“走吧。”他向影兒伸出手。
影兒滿臉的淚痕在陽光下閃着細微的金光。她看着他,留下最後一行熱淚,然後握住他的手站起來,也說道:“走吧。”
雲千涯帶着影兒飛往九重天。影兒忽然擁抱住他,將臉深深埋在他肩上。許久,她微微擡頭,在他臉頰輕輕落下一吻,隨即施法自封元神,成爲一具無知無覺的軀體。
當她從雲千涯肩頭滑落,重重倒在他臂彎裡,雲千涯心中無法不震/動。他第一次只把她當做一個獨立的、和神女無關的人,用純粹而溫柔的眼神看着她,輕聲道:“謝謝。”
他知道,這是對影兒最大的尊重和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