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過來的。他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頭一陣一陣的疼，眼前的場景晃了晃，終於疊成一幅圖像。
霍夫曼坐在牀邊。
“你退下吧。”揮了揮手，原本在一旁侍立的女僕退了下去。
“霍夫曼大人。”
克里斯蒂安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又是一陣頭疼，霍夫曼俯身扶住克里斯蒂安，讓他調整姿勢，躺得舒服一點。
“殿下。”霍夫曼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月亮一樣明亮，“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喝了那麼多酒，你就不要起身了。”
他說，我都知道了。而不是我都聽說了。按照克里斯蒂安這麼多年對老頭子嚴謹細膩的處事態度的瞭解，那麼，也就是說他完全都知道了發生了什麼。至於他通過誰，什麼途徑知道的，實在不需要克里斯蒂安多想。克里斯蒂安安安穩穩的躺在牀上，也失去了想要辯解的興趣。
“殿下不必多想，並不是誰告訴我，我是自己猜出來的。和你一起回來的那個年輕人，是聞名鮫海的浪人長劍阿甘左吧？”霍夫曼道，“我可不是提圖斯，那麼容易相信你的話。你們這麼一羣半大的孩子，怎麼可能擊殺那麼龐大的一頭野豬……不過我也不是什麼迂腐的老人。危險總是會遇見的。這種明面上的危險，並不值得我操心，反倒是隱匿在陰影之中的那些無形之手，總是讓人頭疼。”
用手按住又想掙扎着起來的克里斯蒂安，霍夫曼繼續道：
“這件事情，殿下處理得很好，這種事情的確不能過於張揚。反倒是，你從哪兒找來的阿甘左，我聽說這個人一向隨風漂泊，四海爲家。從未聽說過他爲誰做事。”
克里斯蒂安躺正身子，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淡淡道：
“一些沒有什麼好說的小故事而已。十二歲時，我遊歷大陸，在路途中碰見了需要幫助的阿甘左，就幫了他一次。他是一個好人，懂得什麼叫感恩。”
霍夫曼長嘆了一口氣：“這或許是上天的恩賜吧。有了阿甘左，殿下北上菲林堡的路，會稍微好走一點。”
也不見得就會好走太多，克里斯蒂安的身體輕微的顫抖了一下。
“殿下也不必隱瞞什麼，霍夫曼活了這麼多年了，大多事情我都瞭解。這是身爲王族不得不揹負的使命和血腥，克里特陛下的病私下揣測是難以痊癒的。他突然病倒，又正值壯年，或許還沒留下王位繼承人的遺囑。按照帝國的傳統，應該是凱特納大皇子繼承王位，可是，誰知道朝堂上的那些權臣是怎麼想的。自古以來，朝代更替沒有不流血的。殿下此行北上一切以自身安全爲主，王位的問題，實在不是你應該考慮的。”
歷朝歷代，權利更替中，難免有一兩個犧牲品。雖然慣例是大皇子繼位，可是誰知道有沒有那家權臣，爲了自己的利益，想要扶持克里斯蒂安爭奪王位，畢竟，一切未成定局之前，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而這正是霍夫曼不願看到的場景，他會成爲一個好皇帝的，可是，他卻沒有這個命。要是他早北方的那位出生，一切的事情該有多好。
“可是，大人……”
克里斯蒂安咬緊嘴脣。我這麼多年來，所受的教育，都是爲了成爲下一任皇帝而進行的。你告訴我，就因爲克里特沒有留下遺囑，我就必須放棄王位，讓這麼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我做不到！
“殿下。”
霍夫曼起身，從一旁的水盆中拿出毛巾，敷在克里斯蒂安的額頭上，“要認命。我們都知道克里特陛下心中的繼承人是殿下你，可是，如果這一切是諸神的旨意的話，天命難違啊……這一次，霍夫曼年老體衰，就不和殿下一起北上了。我會讓馬爾斯和殿下一起，代表南頓城北上菲林堡。你們從小就認識，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大人……”
克里斯蒂安低聲輕呼。這種權利更替，一般情況下，駐守邊境的家族，都會選擇默不作聲，等中央徹底決出誰是下一任繼承人，再派遣使者前往菲林堡，向新皇宣誓效忠。從未有過在事情明曉之前，就明確支持哪一方的，這樣，無疑會讓家族陷入困境之中。如果站錯了隊，就算是百年家族，也難免一朝零落。霍夫曼這種舉動，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將自己的家族都綁在了克里斯蒂安的戰車上。雖然勸說克里斯蒂安不要陷入權利的沼澤，可是這麼多年來，看着克里斯蒂安長大的霍夫曼，怎麼不瞭解這孩子，貌似謙遜，實則事事爭求第一，根本不會願意放棄王位的爭奪。
“殿下不用想太多。馬爾斯不過作爲朋友陪伴殿下北上，想來菲林堡的那些人也不會爲難與他，畢竟南頓城也不是可以隨意被欺負的。”霍夫曼站起身，背對着克里斯蒂安，緩緩道：“今日我要前往楓葉堡處理事務，就不親自送殿下了。”
打開門，一道光投射進來，霍夫曼離開房間。
克里斯蒂安拉了拉被子，將額頭上的毛巾扔回水盆，盯着天花板一陣發神。
早在數年以前，在菲林堡衆多的皇子中，唯有克里斯蒂安和凱特納兩人，一南一北，被送到邊疆長大。所有明眼人都知道，兩人必是下一任繼承人的候選人，纔會受到這種特殊待遇，到邊境磨礪積累經驗。克里斯蒂安從小就被當做下一任皇帝進行教育，潛意識下，他已經把守護國民和保障國民在幸福安定的環境下生存下去當做了唯一的使命。本來應該由克里特在兩人都成年之後，從兩人中挑選出下一任候選人。現在卻因爲他突然病倒，凱特納憑藉着年齡優勢自然獲得王位繼承權。
想到這裡，一抹陰影從克里斯蒂安心頭掠過。
翻身下牀，克里斯蒂安來到走廊上，下方的校場已經人來人往。馬爾斯興奮的擡起頭，向着克里斯蒂安揮舞手臂。克里斯蒂安報之以微笑。
這個傻傢伙，一定爲第一次出遠門而興奮不已。他難道就沒想過，如果菲林堡波譎雲詭的權利浪潮，一不小心將自己這艘小船打翻，那麼同在船上，他又怎麼逃得了？真希望一切真如霍夫曼大人所料，菲林堡的那些人，會看在南頓城的份上不爲難馬爾斯吧。
不過，我可不能懷揣這種僥倖，我會保護好這些愛我的，我愛的人的。如果連他們都保護不了，我要怎麼履行皇帝的使命，保護這個國家呢？
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克里斯蒂安擡頭看向遠方，白雲悠悠。
喧囂不已的不斷搬運輜重的聲音一直持續到了下午，克里斯蒂安當然不需要考慮要帶上那些東西。薩曼爵士是一個優秀的騎士，向霍夫曼大人宣誓效忠已經有五年之久，一向辦事嚴謹而認真。此刻，他正在校場中心，指揮着一衆僕從和士兵搬運東西。一切有條不紊。看着薩曼爵士明亮的鎧甲，克里斯蒂安覺得一路上，應該能少不少麻煩。
不過，雖然不需要爲北上的物資擔心，克里斯蒂安卻還有其他事情需要處理。這次走了之後，下一次回來，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克里斯蒂安自然需要和一衆兒時的小夥伴告別。
依然是杏花樓，昨晚笙歌不斷，今日突然平靜下來。
“怎麼了？吃啊，喝點？”克里斯蒂安一如既往的含着微笑，將一塊野豬肉放進嘴裡。“怎麼，嫌棄是昨晚的剩菜，不肯吃啊？”
“殿下……”
齊聲低呼。克里斯蒂安放下筷子，挨個看了一遍圍坐在桌旁的衆人：“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過去這幾年，大家一起玩得那麼開心，這時候要走了，又何必做出這幅悲傷的樣子呢。”
“來人！”
克里斯蒂安拍了拍手，一衆侍從魚貫而上，排列兩旁。克里斯蒂安起身，掀開第一人端着的盤子上蓋的紅布，取出一套鎧甲。
“凱爾，這是你一直想要的日不落帝國打造的精鋼鎧甲。我讓人給你帶了一副回來。”摸索着盤子裡的小匕首，克里斯蒂安繼續道，“我知道你也不缺這些東西，但是我還是買了一把。紫荊花公會出產的紫荊花匕首，一向以鋒利堅韌聞名。我想你會喜歡的。”
“殿下……”
克里斯蒂安不敢停下自己的腳步，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對凱爾說什麼。“格林，我想不到什麼好東西，就從北方讓人給你帶了一匹冰霜戰馬回來。聽說這種馬吐出的鼻息可以在空氣中凝成冰霜，有意思吧？”
“邁凱特，你要的紫羅蘭帝國的女奴，我已經讓人送到你家了……放心，我送的東西，你父親不敢說什麼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日不落帝國占卜師的護身符，不值什麼錢，順便送給你，留在身邊做個紀念。”
“……”
克里斯蒂安僵硬的勾起嘴角。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這麼多年的感情了，我會想你們的。”
“我們也是，殿下。”一時間，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幾乎個個眼角含淚。
格林突然站起身來，單膝跪地，宣誓道：“殿下，等我成年了，我會前往菲林堡想你宣誓效忠，成爲你的騎士的。”
“好，我會記得的。”
克里斯蒂安大聲答應。如果，那個時候，我還活着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