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升上東宮正殿的金瓦,橙紅的光束驟然灑下殿前。檐下,曹全被光照得虛了虛眼睛,遠遠看見白玉雕欄的廣場上,匆匆來了一行人,爲首的正是身着尊貴蛟龍逐日朝服的太子弘凌,他快步走進,懷裡還抱着團小東西,彷彿……是個孩子?
太子向來沉着,連皇帝、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幾尊大佛齊上陣,他都不曾半絲慌張,現下是發生了何事,竟讓他如此匆忙?
曹全一掃拂塵,趕緊邁着小步迎上去喚了聲“殿下……”
“速將藥藏局所有侍醫傳來寢殿,耽誤者,死!”
曹全剛張嘴便聽得這一句冷厲的命令,待他回神太子已經抱着個昏迷的娃娃進去了寢宮,後頭待命的奴才烏泱泱跟了一羣!
趕緊答了聲“諾”,曹全滿心疑問地去藥藏局傳御醫。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藥藏局四位御醫全部揹着藥箱跑來,跑得衣帽凌亂、吁吁喘氣,噗通在蛟龍祥雲牀前跪了一地。
“治好他!”
弘凌冷了一眼四御醫,話中包含不容有失的語氣卻令四個御醫如都後背一寒,忙不迭應諾,一個個上前診視。
抓藥,熬藥,送湯,端水,整個大殿的奴才都不停的奔進奔出,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太子重病了。
曹全安靜立在牀側弘凌身後,蒼老鬆弛的眼皮挑了挑,看屋中進出的奴才,又看蛟龍祥雲牀上昏迷的娃娃。難道……這個娃娃,就是太子在大漠生下的兒子?
若是如此,有了子嗣的儲君,地位就會更加穩固,要動搖就更困難了……
曹全心下轉着思量,覺得這娃娃干係似乎不小了。
牀上,小黎緊絞着嫩嫩的眉頭,乾裂的小嘴巴不停地說着什麼,就是醒不過來,弘凌等得起了薄怒。
“孩子怎麼還不醒!你們若敢有二心敷衍,本宮必不讓你們活着出東宮!”
奴才都跪了下去,御醫四人更瑟瑟發抖:
“太子殿下息怒,臣、臣等侍奉東宮絕無二心吶!湯藥……湯藥已經給小公子服下,只是小公子身體虛弱又受了刺激,所以才一直不醒,等、等他睡一覺自然就會醒了……”
“太子殿下明察……”
四人肝膽具寒,前兩日東宮少詹事大人被發現與太后通消息,怠於執行太子命令,當場就被太子一劍斬殺了!殘忍又可怕。
弘凌盯了幾人一眼,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氣,不再看他們,揚了揚手。
四侍醫如蒙大赦、立刻滾出寢殿去。
對着孩子,弘凌收了怒色,把那隻不安顫抖着的小手放在明黃的絲被下蓋好。
在孩子小小的身子襯托下,牀榻、被子顯得格外的寬大,小傢伙嫩嫩的眉頭皺得像鑽沙的小蚯蚓,痛苦地呢喃着“孃親”,小模樣真是可憐極了。
“李生路。”
“奴才在。”
“立刻帶人去查念月殿帶了孩子的宮女是誰,人在何處,馬上給本宮帶過來。半個時辰內,見人!”弘凌壓低聲音吩咐,生怕擾了孩子的睡眠。
李生路是東宮侍衛長,做事雷厲風行,是弘凌從大漠帶回來的親信,當即就應“諾”,三兩步躥出寢殿。
握着孩子小小的手兒,弘凌心頭涌起憐惜。
猶記得兒時,他重病咳血,一個人躺在冷宮,沒有爹,沒有娘,甚至沒有一個御醫盡心醫治,每一次生病都相當於一次生死考驗,活不活得過去,全憑自己造化。
或許他是把這個孩子當做了幼時的自己,一樣無依無靠、悽楚可憐,所以他纔想要給這個孩子保護吧。“別怕,你爹孃雖不在,可你還有本宮……”
很快,李生路就回來,屈膝一跪、抱拳覆命:
“殿下,奴才查到了,是月美人的掃灑奴婢,名喚‘徐雲衣’。不過……不過月美人說徐雲衣向來怠惰不侍人前,這會兒不知去了哪兒。”
……
念月殿,李生路帶着人剛離開,眼下一片安靜寧和,可顯然這只是表面。
寢殿裡,潘如夢提着牡丹紅裙心急如焚,來回踱步,平日整齊的鬢髮都亂了,撒下好幾縷垂在兩頰,也顧不上收拾。。
屋裡除了她還有她的心腹,鄒姑姑。
“現在可如何是好?殿下派李生路人來尋徐雲衣,李生路可是殿下的得力親信啊,往常東宮諸事他從不放眼裡的,這次竟然爲了個灑掃奴婢親自來尋,必是太子殿下動了怒了!”
潘如夢氣急敗壞捶了桌子一拳,震得杯盤作響。
“我當真後悔,昨天也是怒火上頭,不敢如此衝動。不,我就不該把徐雲衣帶來東宮!也搞不懂太子殿下怎就瞎了眼,怎麼看上個與人私通過的□□!”
鄒姑姑爬在門縫裡看了殿外的動靜,又在窗戶縫裡往外瞧了瞧,她而下已近四十,宮中腌臢事沒少見、也沒少幹,倒是沉得住氣。
“夫人莫急,您是夫人、是主子,徐雲衣只是個賤婢,主子責罰奴婢這是理所應當!”
潘如夢美眸一亮,抓住鄒姑姑的手,如握着救命稻草一般,“姑姑有主意了?”
鄒姑姑狠辣的眼睛左右瞄了瞄,湊近潘如夢小聲了些說:
“奴婢方纔看見了,回後院的路旁有片小桃林,林中有口水井,咱們將她投入井中溺死,到時候殿下問起,夫人就說是訓斥了她幾句她受不住,自己投井自盡了。殿下難不成還會爲個奴婢讓您償命嗎?”
潘如夢心驚肉跳。“這,這行嗎?現在青天白日,被人看見可怎麼好。”
“爲今之計也只有如此,夫人若再猶豫片刻,太子的人恐怕就要再來了搜了。這些日子我看那徐雲衣城府深沉,若留着她日後也是大患,不如咱們兵行險着……”
潘如夢手帕捏在胸口,緊抿着紅脣“嗯”了一聲。
陰冷溼潤的地窖,伸手不見五指,驟然黑暗中射來一線刺眼亮光,錦月迷濛着眼睛,模糊見幾條人影朝自己晃來。她動了一下,立刻渾身針扎似的疼,高燒燒得頭昏腦漲。
“徐雲衣,本夫人記得你曾說過想大赦出宮,是嗎?”
錦月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果然是潘如夢來了。潘如夢揹着光看不清臉,只見往常整齊的鬢髮落下的幾縷青絲,錦月脣邊泛起淡淡笑。“你……想和我交易什麼……”
被錦月猜中所想,潘如夢驚看這張慘白卻彷彿更加嬌美的臉,這一刻忽然覺得好似從未真正認識過徐雲衣,尤其她莫名的笑,讓她心裡越發沒底。
潘如夢:“徐雲衣,我們做個約定如何?在大赦令之前,我擔保你們母子平安,但你不得向太子透露那日三更和此次的半個字,否則……”
“否則什麼……”錦月劇烈的咳嗽起來。
“否則就算我死,也會讓你兒子陪葬!你認識我三年,當知道我的本事!”潘如夢惡狠狠道。
錦月氣若游絲地呵了一聲冷笑。“是太子……來找我,所以你害怕了……”“太子找到我,你便……死到臨頭……”
潘如夢手一抖絲帕落在地上,含了分畏懼地看錦月,“難怪乾孃說你可怕,徐雲衣,你的城府比你表面看起來當真深得多,是我眼拙、小看了你。不過你未免太認不清形勢,你的命可攥在我手裡,既然如此,你也休怪我心狠,不留你性命!”
錦月斜出一絲冷笑,並不怕,目光飄遠向門口。“你……沒有機會了……”
鄒姑姑忽然一聲慘叫,身子撞在地窖石壁上噴出一口血來。潘如夢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明白情況,巨大的影子便突然將她完全籠罩,兩個冰寒刺骨的字在身後響起——
“讓開!”
是弘凌站在身後,潘如夢嚇得花容失色,爬到一邊。“太、太子殿下,妾身、妾身只是在訓斥奴婢,您不要誤會,妾身……”
“閉上嘴,滾出去!”
弘凌沒看潘如夢一眼,立刻有太監將潘如夢押出去等候處置。
地窖陰冷潮溼,滲着地下水。而下早春,這裡的空氣還寒的刺骨。
冰涼的石板地上躺着個纖瘦的女子,顯然受了刑,渾身濡溼、昏迷不醒,身上隱隱有血跡。弘凌想起寢宮裡那個與自己幼年身世相仿的可憐的小傢伙,不由對這對母子心下惻隱,吩咐道:
“李生路,將她抱起帶走。”說罷她又補充了一句,“輕一些。別碰到她傷口。”
“諾!”李生路見宮女被如此虐待,又憤怒又憐憫,也不顧錦月衣服上滿身灰,一撩袍子就跪下解錦月身上的麻繩。
地窖光線昏暗,李生路看不清繩結,便令太監“把燈火都點亮!”
片刻間,石壁上所有油燈被點亮,地窖亮若白晝。
錦月的臉,也就這麼暴露在光線之下。
弘凌的視線無意掠過錦月的臉後,一個警醒,復又移了回去!而後那熟悉的女子面容,震得他不禁後退了一步,幾乎站立不穩!
不……不可能!
推開李生路,弘凌將滿地狼藉中昏迷的女人抱在懷中,任她滿身的泥污沾溼太子蛟龍袍也渾不在意!
五臟六腑似掀起驚濤駭浪,弘凌看見自己斬殺千軍萬馬、滿浴鮮血也不曾顫抖分毫的手,這一刻抖得不像話,遲遲不敢落在懷中人兒瘦削的臉頰上。他的喉嚨發梗,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怎麼會……是她!’
李生路懵了懵,不知自家主子咋了,一旁曹全老眼迅速翻轉着思量,想仔細看看那宮女什麼樣。弘凌揚了揚手,李生路跟了他許多年當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斜了眼曹全、不太友善地說:“曹公公別看,殿下讓咱們出去候着,走吧。”
所有人走後,地窖裡只剩下兩人。
“是……你……”艱難地、重重地吐出這兩字,弘凌顫抖的手終於落在錦月的臉頰上。
指腹下的肌膚帶是淡淡的溫熱,在告訴他這是鮮活的人,不是亂葬崗的白骨,亦不是癲狂夢中的幻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女人。
只是,懷中的女人和他記憶中高貴的如仙的蕭錦月天差地別。他記憶中的蕭錦月,是長安的貴女,是天上的月亮,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夢。可而今,在他懷中的女人,一麻布粗衣,雙手佈滿厚重的繭。
她纖瘦得不像話,他彷彿稍微用力一點,就會將她揉碎。
似感覺到有人觸碰,錦月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睛與俯視她的男人對視。兩雙眼睛,闊別五年之後,再次看入彼此眼底。
良久,誰都沒有動。
錦月張口想說話,可終究只虛弱的呵出了口氣、撞在男人胸膛上,便無力地倒在了他臂彎裡,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