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真一動不動的注視着那隻垂下的手,因爲顏如玉至死都對着龍寒宮的方向,他看不見她的臉,看不到顏如玉臉上的表情。
他剛到門外時,就聽到裡面禁衛拔劍出鞘的聲音,還有人喊護駕,還聽到了“我陪你睡覺,我兒子還小,別動他,別動他……”的聲音。
蘇真當時忽然心中悸動,彷彿要失去什麼似的,一下子兩步到了養心殿門口。
恰好目睹被一劍穿心的顏如玉如同布娃娃一樣,軟軟的倒在白玉階上。
儘管有段距離,儘管殿內喧譁,可作爲高手的蘇真還是聽到了顏如玉的聲音——
“我願意的……陪你……睡……兒子……就沒事……了……吧……”
殷紅的血水滴滴答答墜落在白玉階上,觸目驚心。
蘇真卻彷彿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摔碎瓷杯的聲音,夾雜着叱喝,接着是酒水一滴一滴在耳畔落下的聲音。
眼前的養心殿似乎是昨日的牡丹樓。
幼年時期不明白爲什麼娘在夜裡總不在身邊,偶爾跑出去找孃的時候,就會被娘斥責,有一次,顏如玉當着別人的面把他一甩甩到地上,地面厚實的毛毯抵消傷害,沒給他造成傷害和疼痛。
但是,蘇真很久很久以來,都一直記得那種痛,那是發自心底的疼痛。
顏如玉好像還不解氣,一個酒杯摔在他身邊,明明還有一點距離,可幼年時的蘇真在那絲竹之聲和女聲叱罵的聲音裡,聽到杯中殘酒一滴滴落下的聲音,就彷彿在他心裡滴落,一滴,一滴,又酸又澀。
蘇真始終記得那個幻覺。
一直以來,蘇真都記得當時的場景,當時的畫面,當時的人,還有娘說的一句話……
“別管那小鬼,奴陪大人喝一杯,吟詩一首如何?”
就像每次撞見顏如玉陪客的時候一樣。
顏如玉總會要麼冷淡要麼生氣的趕走他,像所有骯髒的青樓女子一樣,黏在恩客身上,那麼下流,那麼齷齪。
蘇真長久以來不能釋懷,心底還藏着對顏如玉的一絲怨氣,以及委屈。
隨着長大,雖然許多事情已經淡忘,也沒放在心上,可蘇真有時候,也會埋怨自己的母親,爲什麼她不給他自由的選擇,爲什麼她只顧着跟男人周旋,從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是在這個時候……
“我陪你睡覺,我兒子還小,別動他,別動他……”
“我願意的……陪你……睡……兒子……就沒事……了……吧……”
原本遙遠模糊的記憶似乎清晰起來。
依稀記起不知從何時起,不知在哪裡,聽到過類似的話語。
“難道奴還比不過一個小鬼嗎?”
“哎呀大人別往小鬼身上看嘛,看着人家嘛~”
“媽媽,別動我兒子,王公子那邊我去。”
……許許多多,在過去的蘇真心裡不留痕跡的話,如今一瞬間清清楚楚。
過去沒放在心上,過去聽見也不明白的話。
在剎那間,什麼都明白了。
蘇真怔怔望着顏如玉的那隻手,眼前虛幻的牡丹樓漸漸變回了養心殿,人影綽綽,而又空曠。
明明功力深厚即便穿着單薄也不覺得冷,蘇真卻忽然覺得通體發冷,尤其是從心臟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有刺骨的寒氣不斷透出來。
似乎心口有一個大洞,夾着冰雪的寒風在洞口呼嘯。
原來,是這樣啊……
是這樣。
“蘇真!”
看着呆呆立在門口的蘇真,蘇蘇終於不由自主的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蘇真微微一動,目光些許動搖,卻仍舊留在顏如玉身上。
然後,蘇蘇看着蘇真提起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顏如玉的屍體。
沒有人知道,蘇真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回到母親身邊。
那隻滴血的手,會在他風寒昏睡時撫摸着他的頭,溫暖,溫柔,充滿着令他依賴的安寧。
曾經不喜歡的胭脂味兒變得那麼令人嚮往。
蘇真走到顏如玉的屍體前。
蘇蘇卻沒能繼續看下去,龍寒宮叫人送她出宮,還給了一堆珠寶說是壓驚。
來時儘管不滿顏如玉在身旁,可走的時候,顏如玉只留下一具屍體在養心殿,蘇蘇不由有些感慨惆悵,哪怕是壞到那個地步的女人,爲了自己的孩子,也會不惜一切。
可顏如玉的死,能換回她的兒子的安然無恙嗎?
而在此時的蘇蘇看不到的養心殿。
龍寒宮在珠簾後注意着注視顏如玉的蘇真,微微挑眉,淡淡道:“禁衛失手,我也很遺憾,不過你不會介意吧,蘇真?”
蘇真擡起頭,站在白玉階下望向龍寒宮。
彷彿依舊感受到撫摸着他頭頂和臉龐的手。
……心如刀絞。
微微合上眼,蘇真低頭跪下,道:“罪臣不敢。”
龍寒宮聲音微微上揚,“哦?朕不知蘇卿是不敢介意,還是不介意?”
蘇真低頭的視野裡有顏如玉的手,血被光亮照出剔透的顏色,又濃得深沉。
他感覺自己就像被劈成了兩個人。
一個自己死寂,一個自己在操縱身體,說:“罪臣母親行刺皇上,禁衛所爲乃分內之事,天地君親師,一切爲了皇上……在所不惜。”
“朕知道蘇卿忠心,這件事就不追究了,你看如何?”龍寒宮道。
蘇真頭也不擡,道:“罪臣聽皇上吩咐。”
龍寒宮的聲音便帶了一絲笑,又道:“需要把你的母親遷進蘇家祖墳嗎?朕替你跟宰相要這個面子。”
蘇真頓時心中一陣劇痛,想起母親連死了都沒有地方安葬,悲從中來,幾乎無法忍受這樣的悲傷。
母親是無根之人。
可即便再如何悲痛,蘇真仍然低聲道:“謝皇上恩典,皇上萬歲,罪臣不敢勞煩皇上龍體,求皇上恩賜,容罪臣親自跟蘇中正交涉此事。”
龍寒宮稍微思忖了一下,便道:“朕準了,不過蘇卿還是戴罪之身,只能委屈你在天牢等宰相見面了。”
“罪臣叩謝皇上,罪臣不委屈,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蘇真每個字都說得沉穩有力,可每個字都叫他心裡那個冰冷的洞窟寒風呼嘯,又冷又痛。
他的額頭磕在光潔如玉的地面上,觸體生寒,想着在這冰冷臺階上的母親……
“娘,沒事的,全都交給兒子吧。”
蘇真默默地在心中對顏如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