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人,蘇蘇微微一愣。
幾日沒見,南屏看起來憔悴了許多,雖然不知道具體過程,但猜也能猜到他私底下受了楚九歌許多折磨。
他外面穿的袍子破破碎碎的,隱約看見不少鞭傷,束髮的簪子早就不知道哪裡去了,一頭黑髮披在身上,看起來已經多日未曾打理過,神色疲憊,臉色有些不正常的蒼白,但雖如此,風骨猶在,仍顯得俊雅清逸,一看就是個落難的貴人。
然而在蘇蘇眼裡,這不是貴人,而是一條被凍僵的蛇。
她可沒有農夫的好心,肯將這條蛇撿進衣裡暖熱。
“借我把菜刀。”她直截了當的對楚九歌道,“我要做蛇羹。”
沒等楚九歌開口,外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莫殺他。”
人未至,聲先至,面未露,香先到。
一股淡淡香氣飄進屋內,又清又冷,似梅似藥,令聞者腦中一涼,心中一定。
緊接着,一個身材欣長的男子便在衆人擁簇之下,走進屋來。
但見他白衣黑髮,頭上戴着一隻斗笠,帽檐垂下的白紗遮掩了他的面容,站定之後,朝蘇蘇矜持的一點頭,寡言少語道:“徒兒好。“
“……師傅好。”蘇蘇實在沒想到上次一別,兩人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重逢,她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她的便宜師傅……天下道門之主,醫聖蕭白卿,忍不住問道,“這些日子,您去哪了?我和師兄都很掛念你。”
“治鼠疫。”蕭白卿言簡意賅的回答道,但具體內容卻並不多做回答……又或者說他這個人天生就這樣,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用兩個字說完事情就絕不用三個字。
蘇蘇還想多問幾句,順便囑咐他早點去幽雲城,紫霄還在那望眼欲穿的等他,豈料下一刻,他便緩步走到南屏身邊,低頭看了看他,然後擡頭望向蘇蘇道:“放了他。”
“這不可能!”蘇蘇想也不想就回道,她眼神一凝,冷冷盯着南屏道,“我今日不殺他,他來日就要殺我!”
爲了老友的命,蕭白卿這次極其難得的說足了一個句子:“一命償一命。”
他在提醒蘇蘇,當日若不是南屏出面,讓他收蘇蘇爲記名弟子,只怕蘇蘇在與牡丹公主的對峙中討不到好,甚至於現在早就被迫出家,青燈古佛了。
然而蘇蘇哪能因他一句話,就放過眼前的機會。
“……他一共殺了我兩次。”蘇蘇看着他道,“第一次,他陰謀設計,害我與師兄墜落懸崖,險些死於非命。第二次……他一劍將我刺穿,要親手將我置於死地!這條命,他如何還我?”
說完,蘇蘇坦然的看着蕭白卿。
她曉得蕭白卿和南屏是多年的好友,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有可能會得罪他,然而南屏不死,猶如放蛇歸山,蛇可比老虎可怕多了,老虎是葉荊棘那樣的人,他要上她也是從正面上,而毒蛇咬人卻是從背面出手……呸呸呸!什麼正面上背面上的!歧義!滿滿都是歧義!必須換點純潔的詞!
面對蘇蘇的質問,蕭白卿淡淡一笑:“他已經還了。”
在蘇蘇疑惑的注視下,他略略彎腰,解開南屏身上的繩子,然後慢慢捲起南屏的袖子,露出他的右手來。
南屏的右手極爲修長雪白,古書上寫的玉人估計就是他這樣的。
此刻他平靜的曲起手,任憑蕭白卿解下他手腕間纏繞着的一圈白布,那布上點點血花,待拿下之後,他手腕間的傷口便一覽無遺。
“嗯?”蘇蘇忍不住皺起眉來,她在軍醫營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戰地醫生,見過很多傷口,南屏手腕上這種傷,她見過很多,或者說……她親手製造過許多。
這時幾個道人打扮的男子走到蕭白卿身旁,放下手中的藥箱,一言不發的將裡頭的藥具拿出來。
有細長的,不知道是用什麼東西的刺做成的針,也有長長的,色澤瑩潤,不知用什麼材質做成的管子。
看見這些東西,蘇蘇哪還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
“你失血過多,足足昏了七日,我們幾個當中,唯有南屏的血型與你相同,所以這七天來,一直是由他輸血給你。”蕭白卿一邊將針插進南屏手腕間,一邊持着另一頭朝蘇蘇走來,神色平靜道,“你流的那些血,他已經全部還給了你……這樣還不夠嗎?”
蘇蘇沉默下來,看着他將針的另一頭插進她的手腕間。
溫暖的,黑紅色的血液順着那條細細的管子,從南屏身體裡,一路灌輸到她的身體內。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看着眼前這條聯繫着兩人的管子。
說來可笑,這雨前不停,晚不停,偏偏這個時候停下來了,雨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打在管子上,將那管子裡流動的血液照得更加鮮豔明亮……簡直就像是傳說中的紅線。
以你之血,治我之病,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明明是件極爲浪漫的事情,放在這兩人身上,卻成了極大的諷刺。
“……我不會放過你的。”蘇蘇低着頭,平靜道,“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我知道。”南屏聲音有些沙啞虛弱。
“就像我不可能背叛我爹一樣,你呢?你能背叛皇帝嗎?”蘇蘇慢慢擡起頭,望着他,“我也不要求你做太多,我不需要你幫我對付皇上,也不要你給我通風報信……我只要你袖手旁觀,別再插手我們兩家的事情,你能做到嗎?”
“我說能,你就會放過我嗎?”南屏苦笑道。
蘇蘇盯了他半晌,也同樣苦笑起來:“我不會……我怕你騙我。”
爾虞我詐,互相欺騙。
所以聰明人總是信不過聰明人,所以聰明人總是難以和另一個聰明人在一起……
然而這樣也好。
南屏笑着垂下眼眸,他心裡沒有將死的恐懼,反而鬆了口氣,覺得這樣的結局還挺不錯的。他其實早就察覺到了,楚九歌每每路過時,瞥向他的眼神充滿殺意,只怕蘇蘇今天就算肯放他走,他也不可能活着離開,那柄劍……那柄充滿殺意的木劍,會尋找一切機會洞穿他的喉嚨。
然而比起死在楚九歌手裡,他寧可死在蘇蘇手上。
“認識這麼久,我一直沒送過你什麼好東西,還總是給你帶來麻煩。這些血……便當是我最後的禮物吧。”他低頭看着漸漸離開自己的管中之血,然後慢慢擡頭看向蘇蘇,對她笑道,“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