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內,大宋故皇城御書房中。
“若生事,致傷和好,敢望嚴賜約束,實爲幸甚。”
兀朮滿臉疲累,持趙構書,念及此句,哭笑不得。自接收大宋所割諸州之後,前去接管的將官確實囂張了些,這也在兀朮的預料之中。此次接收頗爲倉卒,諸城中百姓基本上都未能逃遁南下,雖然也並不多,總也強過此前辛苦打下的只是一座座空城,趙構求和之意,應該說是足夠誠懇了。
但眼下晉城之報,卻讓兀朮難以判斷,與當下戰局是何關聯。
數日前,一隊金兵率漢軍共三百兵馬,爲晉城留守拔魯送去補給,行至晉城數百步外,才駭然發現城頭上旗幟已經換成了“俠義社”及“嶽”字旗。領隊的金將大驚之下,率隊就逃,兩百漢軍及輜重則無路可逃,落入晉城守軍手中,連收條也沒有打一張。
隨後,“晉城爲太行俠義社所佔”的消息就在兩日內飛報到開封,這時,趙構與兀朮所致之書也恰恰抵達,兀朮面對兩書,頭痛不已。
“你等都來看看,這晉城之事,當如何處置?”兀朮擡頭,目光掃過孔彥舟、阿魯補、酈瓊、韓常、孛迭等人。
“丞相,太行山賊,宵小之輩,手中連馬也沒有幾匹,如何是我大軍對手?料來拔魯必是輕敵太甚,才讓晉城陷於賊手!某家願提一旅,只要三千兵馬,即取回晉城,盡誅城中山賊,以寬丞相之懷!”阿魯補見衆人不語,率先出頭。
兀朮見衆人猶豫,只有阿魯補開口。心中不快,主動問道:“昭武大將軍,意下如何?”
韓常自去年以來,“常敗將軍”之名已經傳遍河北,一直都畏畏縮縮,若非昔年對兀朮有恩,早已經死無葬所,如今竟然還能安坐在此。也是一樁異事,哪裡還敢輕易置喙?只是兀朮問及,又不敢不答,旁邊阿魯補鼻內輕輕哼了一聲,韓常心中一顫,兀朮卻瞪了阿魯補一眼。
“丞相算無遺策,哪裡輪得到在下出主意?只是末將有一事不解:那拔魯手中,有千餘騎軍。千餘漢軍,2000匹馬,太行山賊人數雖衆,卻不堪一戰,昔年曾有50萬不敵我大金5千的戰果。如何攻克晉城,令阿魯補連一兵一卒都沒有逃出來?此事卻大有蹊蹺,還請丞相定奪。”韓常見勢不能不答,也不能盡說廢話。最後雖然一個主意也沒有出,卻也指出此事竅要,兀朮聽罷,深深點頭。
“昭武將軍所言,實是晉城之戰要點,這批山賊能讓拔魯連逃命的機會也無,着實可畏,大金國曆年來對宋軍作戰。大金守城主將不能逃脫,本相還是首次聽說!我等不可輕敵!”兀朮說罷,再瞪了一眼面前的阿魯補,後者拱手唯唯而退,卻偷偷覷了韓常一眼,目光不善。
“丞相,末將料那晉城爲諸山環繞,邊上山寨衆多。卻無甚人口。只要山賊不出澤州地界,於我等何妨?依末將之見。倒不如遣一文臣爲使,前去招撫,或者可以得知虛實詳細。便是招撫不成,也好安排大軍,前去一舉踏平,免致再生事端。”酈瓊自黃連一敗,早沒了好戰之心,此刻竟然出了個招安的主意,擺明了不想打仗。
“這如何使得!”孛迭在一旁吼:“太行烏合之衆,如何敵得過我大金鐵騎,父親,孩兒願提千騎,便去取那賊子人頭,看有何人敢與孩兒相持!”
兀朮目光轉柔,看着自己這位頗可繼承家風的長子,心中卻是極爲焦慮:“小子忘了黃連、拓皋之敗否?宋人並非不堪一擊,不過宋人不曉兵事,自家敗了自家罷了,倘若多幾個岳飛、楊再興之輩,大金鐵騎當真天下無敵麼?”
這話說得極輕,卻讓孛迭爲之一沮,不敢多言。
七寶山下一戰,孛迭才知天外有天,以前常以勇武自負,謂天下無敵手矣,但見過楊再興槍法,自己慣用的飛錐無功而返,心知無法可破鐵槍,後來黃連之戰時,見楊再興率隊衝出,自己竟然連戰地勇氣都沒有,隨父遁走,逃之夭夭,此戰在心理上留下偌大陰影,此刻聽父親提及,哪裡敢多發一語。
“不教而誅,實非大國之風,山賊雖然殺害我大金將軍,但目下大軍久戰已疲,能不用則儘量不用罷,酈將軍之言大善,文臣若去,恐怕爲山賊驚嚇,失了大金銳氣,某家倒想請酈將軍一行,未審意下如何?”兀朮經過這些年的困苦,再無先前的火氣,這番話說得和緩之至,卻是不怒自威,酈瓊稍稍猶豫,立即拱手道:“丞相吩咐,某家敢不從命!”
邊上孔彥舟、阿魯補等人腹中狂笑,卻不動聲色,彼此相顧,皆心照不宣。
晉城之內,楊再興、高林等納悶不已:按說金人已經得到消息,爲何如此之久了仍不見動靜?大軍佔晉城已經過去了二十餘日,樑興早早就返回了太行雄定關。嶽雷悶得無聊,隨王蘭等人前去教場,成日練兵,太行山上義民經過楊再興、王蘭、羅彥等再三挑選,只得八千餘人堪可入軍中,其餘諸人都只合種地修城,實在不堪大用。
眼看三月下旬已到,農時實在誤不得。高林已經安排人手,在太才山下十里之內廣種糧食,只是晉城周邊十里內卻不得耕種,以免爲大戰所毀。
三月二十九日,城頭守軍來報:沁水方向,遠遠地有金人出現,卻是零丁數騎,未見兵甲,只有數面小旗,不知是何來路。
楊再興聞報,與高林略略商議,親率百騎前往,以探虛實。
酈瓊奉命出使,腹中罵得要死,卻是不敢違命。這些年來四處殺伐。在宋人之中口碑極差,若是哪個不開眼的山大王看自己不順眼,非要“斬使毀書”,豈不死得冤枉?安了此心,一路上都安排漢軍小隊騎兵先行,自己隨後趕上,若見情形不對,立即就勒馬掉頭開溜!
可是過了沁水。遠遠看到數個小隊遊騎,都沒有人前來與自己招呼,而是如飛往晉城報訊去了,酈瓊心中大安,知道晉城中山賊還沒有把澤州當作理所當然的勢力範圍,大不了是據城而戰,這就好對付得多了。據此判斷,晉城中山賊人數不會太多。
這個猜測其實也基本上沒有錯。楊再興和高林再三磋商,也就只是在沁水沿岸設了幾個觀察點,大部分的兵力都收縮到晉城中,原意也就是在城下與金兵決戰,若是要行守土保境之事。眼下未經訓練的兵卒是遠遠不夠的,馬匹更是缺得太遠了。
兩下相遇時,離晉城還有四五里地,遠遠地看去。只能隱約看到城牆上地“俠義社”大旗,旁邊地“嶽”字旗卻看不真切,酈瓊連大旗上俠義社三個字都只是隱約猜到的,卻不容他走近,楊再興已經率隊來迎了。只是兀朮安排得太過突兀,兩隊走得近了,都是大駭。
楊再興遠遠看見這個小隊爲首者竟然身着文官服色,心知是來招安的。便沒有了接戰的準備,哪裡曉得近前一看:呵,竟然是“熟人”!這不是漢軍統帥麼?河北諸將中,名聲猶在韓常、孔彥舟之上,怎麼會換了袍子,來作文官?
酈瓊更是駭然大驚:眼前的莫不就是“大宋神槍”楊再興?這廝不是才升了大宋殿前司右軍都統制,封了汾州節度使麼?怎麼會在太行山賊軍中?如若太行得了此人,便是丞相也不敢輕敵!看來自己此番來得大意了!
楊再興鐵槍橫過馬鞍。仰天笑道:“酈將軍?呵呵。近來少見啊!怎麼棄武從文了?難得啊,難得!早曉得會有今日。當初何不留下呂尚書一命,由他保舉,也不失爲大宋良臣,此刻必在臨安享福,遠過於在金營爲奴啊!”
酈瓊臉上,紅白諸色雜陳,只是這些年曬得頗黑了,看上去倒也不算明顯。
“楊都統!”酈瓊拱手,依足規矩:“某家受丞相之託,前來與俠義社英雄說話,卻不知大宋神槍此刻,算是大宋都統,還是太行山英雄?”
楊再興與背後王蘭等相顧,都是一笑:“酈將軍也忒心細了些,楊某本是大宋都統,可惜治家不嚴,家小竟然爲太行英雄所劫,眼下俱在山上寨中,不得已,只得爲太行英雄出戰,以保家小平安爾。酈將軍若是上報兀朮那廝,還請諒解楊某苦衷!”
此話一出,身後百餘騎轟然暴笑。酈瓊憤然,心知被耍弄,卻不便發作,當下捺着性子,對楊再興道:“楊神槍固然名動天下,然雙拳難敵四手,一柄槍能殺得多少人?大金方圓五百里內,十餘萬兵馬數日可到,小小晉城,豈足防禦?縱不爲足下考慮,也該免太行宋民屠戳之災。某家不得已而叛宋投金,自知不堪,但憐山上宋人,無端受此難,卻不是被神槍所累矣!若楊都統肯投入丞相帳下,某家自當保舉,其位必不在酈某之下!”
“住口!”楊再興大喝:“酈瓊賊子今日來,原來以此言污某家耳朵?!若要富貴,楊某因功建節,不在臨安城中享福,卻來與你等賊子相持,所爲何來?太行義民,非是貪生怕死之輩,賣國求榮之徒!晉城雖小,恐怕不易攻下,回報你家兀朮,只管着大軍來,看楊某鐵槍,鈍了些許沒有!只是到時來得去不得,卻休怪命不好!若非不斬來使,便要着人送你狗頭返開封!滾!”
酈瓊含羞帶愧,僥倖留得殘生,返回開封城中回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