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王宮的不眠之夜也總算是迎來了黎明。先是有人闖宮,後是有人縱火。王宮禁衛軍死傷慘重,而月氏大王與宰相烏闊臺則下落不明。月氏大王的妃子與一衆宮女則嚇得躲在自己的宮殿裡瑟瑟發抖,連出門瞧個究竟的勇氣也蕩然無存。
大王子阿賽坦原不在王宮,一聽說王宮裡出事了之後,快馬加鞭地趕了回去,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主持大局。他先是將所剩無幾的禁衛軍集結在一塊兒,命人撲滅了御風軒的大火,爾後又命人到處尋找不知所蹤的月氏大王與烏闊臺。衆人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士兵從被大火夷爲一片廢墟的御風軒裡拖出了兩條燒焦的屍體。這兩具屍體早已被燒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縱是阿賽坦這樣的關外大漢也看得直犯惡心。
據那些奄奄一息的禁衛軍所說,小傅將軍所率領的慶軍步步緊逼,大王與宰相無可奈何,只得一前一後地退進了御風軒後便再也沒有出來,而慶軍的首領和幾名手下也憑自己那絕妙的輕功闖進了御風軒中,爾後不久便有了那場莫名的大火。衆人想是想闖進火海去搭救大王,但是卻有心而無力,餘下的慶軍們仍死死地糾纏住了禁衛軍,讓他們毫無法子脫身,只得奮力自保。他們直與慶軍打得筋疲力盡,卻始終連御風軒的門檻都沒摸着,又如何能救回大王呢?
易旻做事最是乾淨利落。他從地道中返回月氏王宮時,存了個心眼,把月氏大王的扳指也取了下來。三當家的將身形與月氏大王差不離的士兵丟進御風軒的時候,易旻便將這玉扳指也一併套在了這人的手指上。而跟着月氏大王逃進地道的一隊月氏士兵,易旻一個都沒有放過,所以這些留在外頭的月氏士兵只知大王進了御風軒,卻不知大王曾從地道中逃走了,但最後卻又命喪絕壁之巔。
阿賽坦看着那兩名燒焦的屍體,心裡七上八下,莫非這便是自己的父汗與烏闊臺宰相?其中一人的手指上雖套着父汗的扳指,但是大慶人一向詭計多端,他不敢斷定這人就是父汗,於是又追着那些當夜守在御風軒外的士兵挨個兒問了一遍。但是這些士兵全都吱吱嗚嗚,沒一個能說清楚那夜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也難怪,易旻與三當家的所帶領的都是浮屠宮精心訓練多年的絕頂高手,這些空有一身蠻力的月氏士兵自然都不是對手,毫無招架之力。他們連自保都已是問題,又哪來的精力去注意大王的一舉一動呢?
月氏大王的幾名妃子此時也都趕來了,看着那身形與月氏大王差不離的、黑黢黢的屍體,不由得抱頭痛哭,“大王,大王……”
阿賽坦此時不信也得信了,只得匆匆忙忙地吩咐下去,準備給自己的父汗與宰相操辦後事。
阿賽坦忙得好似陀螺一樣,連軸轉了好幾個時辰之後,他這纔想起來了御風軒中原先關押的那人此時又去了哪兒呢?
月氏大王生前從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御風軒,烏闊臺是此事的主謀,自然排除在外。所以,就連大王子阿賽坦也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御風軒裡關押着的是大慶的公主,可這公主究竟生得一副什麼模樣,阿賽坦一無所知。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月氏大王與烏闊臺是死在了這火海里,那大慶的公主呢?闖進御風軒的慶軍首領和他的手下呢?他們又都去了哪兒?
阿賽坦百思不得其解。
月氏的百姓們也漸漸地得知了王宮裡所發生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所有的人都相信那大慶的公主被名震關外的小傅將軍給救走了,兩人本就是夫妻,歷經這一劫難後,從此便過上了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堯曲城邊關大營對此自然是不信的,畢竟月氏人傳言中的小傅將軍從頭到尾都好好兒地呆在邊關大營之中,被傅柏年看得牢牢的,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衆人正是急得不知所措之時,又聽到了另一種傳聞,說是公主以死明志,偷偷地點了一把火,與月氏大王和宰相同歸於盡,粉碎了這些異族蠻人的癡心妄想。
這傳聞甚囂塵上的時候,堯曲城中竟又開始暗暗流傳另一種說法,說是公主早已得了小傅將軍的一封休書,與自己真正的心上人遠走高飛去了。這休書的說法自然是易旻派自己的手下悄悄散佈的。他對大慶顧家雖已恨之入骨,但是大慶公主最後的決絕卻讓他很是震撼,竟讓他隱隱地將她排除在了大慶顧家之外。也罷,她既然要的只是一封休書,自己便幫她一回,那小傅將軍究竟是休妻還是不休妻,可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而就在此時,月氏王城中快馬加鞭地遞來了由大王子阿賽坦親筆書寫的降書,說大慶公主下落不明,而月氏自知有錯,願納貢稱臣,世世代代朝貢大慶朝。
邊關大營裡一片譁然,關於公主的下落與生死的猜測越來越多,可每一種,都讓人難得開心顏。
傅柏年不敢擅自做主,又將這降書八百里加急送進了京城。
傅容只覺得自己七魂少了六魄。宛央只怕並非下落不明,而是凶多吉少。她是他的妻,他卻無力保護她。這讓傅容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牙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嘴脣,星星點點的血絲滲了出來,他卻仍舊毫無察覺。他對那月氏此時積蓄了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可傅柏年仍舊把他看得嚴嚴實實,語氣平和地告訴他,“不等到皇上的信兒,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傅容狠狠地瞪了一眼傅柏年。宛央下落不明,那蕭墨遲呢?他如今又身在何處?傅容只覺得自己也真是窩囊到家了。自己的妻保護不了,自己的朋友也沒法子挽救。
傅容懊喪地在邊關大營裡兜着圈子,好似一頭困獸。他的獠牙已經扣住了牢籠的鑰匙了,直欲破門而出。
雙眼通紅的錦繡此時來尋傅容,深深地作揖道,“小傅將軍。”
傅容聽到這稱呼,只覺得諷刺,但是對着這樣的錦繡卻又說不出過分的話來,只淡淡地說道,“我已無兵權,切莫再這樣稱呼我。”
錦繡看了一眼傅容,繼續說道,“還望傅公子你答應奴婢一件事。”
傅容見錦繡神色莊重,說道,“你說。”
錦繡對着傅容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請公子給公主一份休書。”
傅容大吃一驚,心中積壓着的怒火也全都不翼而飛,“休書?你竟然相信城裡的傳聞?”
錦繡點點頭,爾後又搖搖頭。自己是公主身邊最親近的人,親眼目睹了公主對蕭墨遲的心思,現在公主多半是活不了了,自己琢磨着總是要讓公主稱心如意一回。城裡的流言蜚語她沒少聽說,但錦繡寧願選擇只相信公主得了小傅將軍的休書,與真正的心上人遠走高飛了。而現在,只有討來了這封休書,哪怕公主真的死於非命,她也應該甘心情願了。
傅容呢喃着這兩個字“休書、休書……”
錦繡見他一直不答應,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還望傅公子成全。公主的心思,公子你也並非不明白。”
傅容仍是下不了決心。他是明白宛央的心思,可明白歸明白,下決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錦繡哭哭啼啼着說道,“公主多半是活不了了,公子你難道忍心看着公主死不瞑目?”
傅容打了個激靈,“不不不,宛央不會死的。”
錦繡這時心裡卻格外敞亮,不由得放聲大哭,“公子,你何苦自己騙自己。公主若是未死,月氏人豈會這樣輕易投誠?”錦繡越說越泣不成聲,傅容是在自欺欺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她一直偏信公主被蕭墨遲救走了,兩人從此過上了自在逍遙的生活。可現在,當事實從自己的口中滑落時,她的淚水便決堤了。
傅容的腦袋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是卻一直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雖然他與宛央沒有夫妻之實,但是宛央對於他而言,早已不是兒時那個任性淘氣的公主了,而是他的妻子。
錦繡對着傅容不停地磕着頭,聲聲清脆。
傅容居高臨下地看着錦繡,眼神慢慢地冷了下去。
錦繡又說道,“公子你與公主不過是奉皇上之命成親,你對公主並無男女之情,公主既已過世了,公子便放公主一條生路吧,也好讓公主來生有個盼頭。”
傅容正欲反脣相譏道,“你怎知我對公主並無情?”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他若是有情有義,爲何不爲她闖進月氏王宮裡去,哪怕是陪着她一道赴死,也好過在此苟活。
傅容終於鬆了口,“好好好,我無情,我無義。我這就去寫。”說完,傅容便衝進了書房,提筆蘸墨,一封龍飛鳳舞的休書頃刻間揮就了。
傅容拿着它又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將它擲在了錦繡的懷裡。
“現在,你可如願以償了?”傅容像是在質問錦繡,又像是在責問宛央。
錦繡捧着那封休書,聲淚俱下,“公主,你可安心地去了。”
傅柏年得知此事匆匆趕來,指着傅容問道,“你也真是膽大包天,怎麼能給公主寫休書呢?”
傅容卻笑了,直笑得傅柏年心裡瘮的慌。傅容的語氣很是溫和,就好像那一封休書寫下之後,自己的一個心結也就解開了一樣。
“我能爲宛央做的,僅此而已。”
而傅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他寧願相信此時仍舊不知所蹤的蕭墨遲已經帶着宛央走得遠遠的了,已經走到天涯海角去了,走到一個再也沒有人能找得着的地方去了。
傅柏年還是頭一遭見到傅容這樣的神情,好像心情很是平和,但其實雙眼之中又滿是絕望。他忽然不忍心再苛責他。傅容不過也才二十出頭,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可是他與老爺卻總是爲着傅家的榮耀和安危給他施加了太多的壓力。他興許已經累了,需要歇一歇。
邊關大營裡因爲傅容的這一封休書噓聲一片,但是所有的人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議論。畢竟一邊是大慶公主,一邊是邊關大營原來的小傅將軍,誰敢多嘴?
日子自從公主失蹤之後,這邊關大營裡的人便過得渾渾噩噩,眼睛一睜一閉,一天便又亂糟糟地過去了。可今晚卻註定是個不眠夜。傍晚時分,一名伙伕發現錦繡死在了自己的屋裡。她是上吊而亡,屋裡的火盆中傅容的那封休書被燒得還剩一個角,那角上留有傅容的兩個大字,“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