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在石詠成婚之前, 石家人一向住在椿樹衚衕,只有每年臘月至元宵節那一段時間住在永順衚衕賜宅。然而前陣子石詠大婚, 必須要在永順衚衕的賜宅裡辦喜事, 這才一起搬到了忠勇伯府旁。

前陣子石喻回椿樹衚衕, 主要是爲了去學塾方便, 而那時石詠尚在新婚,照規矩新房不能空,所以石家掰成兩茬兒, 一邊住了外城, 一邊住了內城。

如今石大娘提出搬回椿樹衚衕,石詠與如英都說好。畢竟石詠平日裡上衙, 只有如英與石大娘兩人大眼瞪小眼, 又惦記着王氏一人在椿樹衚衕應該也怪悶的,乾脆撿了石詠休沐的日子, 舉家又一起搬到外城來。

椿樹衚衕的宅子較永順衚衕賜宅小些, 但是格局不錯, 自然而然分成東西兩院。回到椿樹衚衕,石詠夫妻住了東院裡進,外頭一進只有半拉院落蓋着房子, 李壽與另一名長隨石海便住了西面兩間, 東面的空地正好停靠石家的馬車,並建了個規模不大的馬廄。

西院那頭,石大娘和王二嬸一起住了裡進,石喻則一人住在外進。

椿樹衚衕還多了些人口, 主要是幾個小丫鬟。如今石大娘與王二嬸各有一名貼身丫鬟,一名粗使丫鬟,如英這邊的規格與西院相同。但是石詠兄弟兩人依舊不要人貼身服侍,石詠有兩名長隨,石喻如今則添了一名書僮,和一名送信跑腿的小廝。除此之外,石家的廚房由柳氏夫婦張羅,餘人則都還住在永順衚衕,看院子。

石詠一搬回來,最雀躍的人自然是石喻。這小子如今已有十二歲了,開始竄個子,早年間臉上的嬰兒肥全不見了,再加上攻讀辛苦,便顯得十分清瘦。王氏天天看着他還好,石大娘一見了就心疼的不行,直嚷嚷着要廚房做點兒滋補的,給石喻補補。

石喻則來找哥哥:“大哥,我有事同你說!”

石詠一點兒也不奇怪,早先在永順衚衕,這小子就每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不免努力回想,究竟自打什麼時候起,這小子就學會藏心事了?

“說吧!”石詠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前都是拍頭的,可是如今人已經不是之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了,石詠便也不好意思拍他的小腦袋。

“大哥,我想……我想明年下場!”

石喻擡起頭,雙手都攥着拳,非常堅定地望着兄長,似乎說明這小子是來“告知”兄長,不是來徵求意見的。

石詠一怔,問:“夫子怎麼說?”

石喻正想解釋,忽然外面李壽的聲音傳來:“大爺,大爺,鄭先生來了!”

石詠與石喻對視一眼,知道是鄭板橋來了。石喻在石詠的影響下,對鄭板橋的書法也十分推崇,這下哥兒倆便暫時壓下此前的話題不談,相視一笑,一起出去迎接鄭板橋。

豈料鄭板橋竟是來辭行的。

他過來辭行,還一併帶着夫人徐氏和孩子。石詠連忙給如英送了個信兒,請如英陪着徐氏一起尋石大娘她們說話去。此外石詠暗示一句,少時如英便備了一份程儀,命人從內院送了出來。

時下送人程儀多爲二十兩銀,如英將東西送出來的時候又長了個心眼兒,在託着程儀的漆盤上又放置了兩個荷包,荷包裡盛着鑄福祿壽的三色小銀錁子,兩個荷包的價值也將近十兩。如英這是讓石詠自己把握,若是在程儀之外,還可以添上這兩個荷包,鄭燮那裡能多得些實惠,卻也不損面子。

一時如英將徐氏夫人迎進了西院內院裡,石大娘與王氏閒坐無聊,巴不得有人說話,見了徐氏身邊的小兒更是喜愛。再加上徐氏與王氏都是打南邊來的,一開腔便自帶認同感,兩邊立時聊得熱絡。

聽說徐氏要隨夫回南,王氏登時感到惋惜。問起回南的原因,徐氏只笑着搖頭,說她只聽鄭燮的。王氏無法,只能盡心招待茶水點心。

一時徐氏起身更衣,想將懷中小兒交給身邊的丫鬟抱着。如英只開口說:“鄭奶奶莫要客氣,我來吧!”

徐氏感激一句,便將懷中的小娃娃交到如英懷裡。

如英長在世家大族裡,十三福晉和白柱膝下的小侄子們她都幫着帶過幾天,所以抱孩子的姿勢嫺熟無比。再看那小娃,不過半歲,已經長了一頭濃密的黑髮,此刻雖說正睡着,口中卻吐出一個小小的口水泡泡。

如英立時笑道:“孩子生得可真壯實,看着不顯,抱着卻特別沉。”

她一說話,鄭家小娃便醒了,睜開眼瞅瞅如英,似乎還衝如英一笑。如英剛開始還覺得這孩子可愛,一味傻樂,片刻後覺得身上熱乎乎的一片。她經驗豐富,立時曉得被這小子給坑了。然而徐氏還未出來,她也不好意思馬上將小傢伙兒往旁人懷裡一塞,自己去更衣,便只能坐等徐氏歸來,才笑着道:“鄭夫人,令郎真有些淘氣。”

衆人這才發現小娃尿了。徐氏尷尬無比,趕緊起身,從如英懷裡將兒子接過來,百般道歉。如英搖手只說無妨,自己先下去更衣。

徐氏卻依舊自責,石大娘與王氏對視一眼,石大娘笑道:“鄭奶奶切莫如此,我們家這位是新媳婦兒,正指着沾沾奶奶的福氣呢!”

時人都說新娘子抱新生兒是沾福氣,即便被童子尿尿了一身,也不能怪責的,徐氏聽說了,這才稍稍釋懷。

西院這邊如何,石詠全然不知。眼下他正與石喻坐在一處,與鄭燮閒話。

石詠聽說鄭燮要回南,大致能猜到是什麼原因,但是石喻卻不解。石喻絲毫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鄭先生,如今京城裡多有聽說先生才名,不少大家對先生的書畫都是讚賞有加的,先生怎麼突然想起回南了呢?”

鄭燮與石詠是至交,在這當兒他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當地道:“屢試不第,鄭某如今依舊是個秀才,鄉試得中幾乎與我無緣。”

石詠聞言不語,石喻卻睜圓了眼,有些不太敢相信,以鄭燮的才氣,照樣有“屢試不第”這種煩惱。

可事實就擺在這裡,鄭燮來京已經快四年了,其間經過兩次鄉試,都與中舉無緣。

但是石喻依舊不大明白,畢竟鄭燮的才名在此,自從石詠當年在松鶴樓幫他推過一回字畫以外,鄭氏書畫的價值已經被不少人認可,鄭燮想要大富大貴是沒那麼容易做到,但是要想養活自己一家子卻沒什麼難度。

兩次沒有中舉,這話說出口的確有點兒尷尬,但是世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人多了去了,一直考試考至白髮蒼蒼才中舉的人也有不少,鄭燮既然能維持,爲何還要離京回南呢?

石喻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這時候忍不住扭頭看了自己哥哥一眼,臉色肅然。他似乎這時候才知道科考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得中秀才還只是第一關,像鄭先生這樣才情高妙的人物,尚且被攔在第二關之後,那麼他自己……

石詠見了石喻的臉色,便知這個弟弟在愁什麼。早先他覺得弟弟稍許有點兒盲目樂觀,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提出要下場考試,連鄭燮這樣的人物也是二十歲才考中童生的。

可是石喻一張小臉板了一會兒,片刻後又恢復鎮定自若,專注地望着鄭燮,聽對方說話。以石詠對他的瞭解,便知這孩子說要“下場”的話,不是信口說說,而是他決心已下……而且石喻既下了場,就是要求中的。

這時候鄭燮突然轉臉望向石詠,雙手一拱,道:“石大人!”

“鄭某記得清楚,當年鄭某考試之前,大人曾經親口勉勵,說鄭某人那一科是必中的……”

石詠一時有些恍惚,也記起了過去的日子,而石喻則轉臉望向哥哥,他可還從來不知道自家哥哥還有這“鐵口直斷”的本事。

“……於是鄭某那一科便真的中了。在那之後,鄭某自覺才氣橫溢,他人所不及,鄉試會試,並不在話下,直到受過兩遍挫折,才曉得鄭某不過是個普通人,不過與千千萬萬學子一樣,夜夜挑燈苦讀之際,偶爾夢着金榜題名的那一刻。”

鄭燮盯着石詠,懇切地問:“當初鄭某原本亦無自信能中,卻僥倖得了大人的肯定,如今鄭某依舊徘徊恍惚,看不清前程在何方,因此才斗膽請教大人一句,大人可知,鄭某此生,能否還有第二中?”

石詠望着鄭燮:這教他怎麼說?

他早先聽說鄭燮在京城這幾年,也結交了一些友人,書畫都有進境,按說不會因爲沒有考中舉人,就會對自己的前途生出這麼大的懷疑。

石詠不語,暗自斟酌,究竟該如何回覆。

“大人千萬莫要誤會,鄭某絕非在感懷際遇,有書畫之技,有親朋愛侶,鄭某人哪怕是一生仕途便到此爲止,也沒有什麼。只是……這世間許多不公,鄭某實在無力去改變!”

聽到這裡,石詠兄弟齊齊地站了起來,石喻衝鄭燮深深一躬,認認真真地說:“先生高潔,小子謝先生指教!”

鄭燮迷糊:我指教了啥?

石詠卻望着鄭燮,只覺得胸中有萬千言語,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果然這纔是鄭板橋啊!

“先生……請聽我一言,請先生在不惑之年,再回想我這一句。屆時先生一定已經中舉,仕途前程正在先生面前徐徐展開,請先生那時千萬莫要忘記今日您這擲地有聲的一句——世間或許確有不公,但以先生之性情,將來必會與民同憂,解民之困,待先生年逾古稀之時,再回望此生,當可知,初心與抱負,從未分毫有失。”

石詠這一番話說得極富感情,即便是心中彷徨焦躁的鄭板橋,聽了也不免動容,當即向石詠借了紙筆,在紙上奮筆疾書,將他自己剛纔所說的,刷刷記下,然後封在一隻他平日盛放書畫草稿的竹管中,並在外面貼了一張封條,上書“鄭燮不惑之年啓”。他隨即將這竹管收起,望着石詠,納頭便是長揖。

“石大人今日所言,鄭某此生,絕不敢忘!”

石詠哪裡敢受鄭燮這樣一拜,他趕緊上前,將對方扶起來,看着眼前這張尚自年輕的面孔,知道眼前這人在若干年以後,會成爲在縣衙裡聽見蕭蕭竹聲,便想起民間疾苦的人。他會經歷磨礪,也會放下、豁達,成爲難得糊塗的那個鄭燮。

“如此,我們兄弟祝克柔兄一路平順,待到揚州,有機會也給我們捎個信!”

石詠囑咐,鄭燮答應了,一時便告辭。石詠便命人給西院送信,請如英送徐氏夫人出門。

這時候石喻偷偷地過來問石詠:“哥,您真能猜到鄭先生下回是什麼時候中舉的?”

石詠點點頭,在石喻耳邊悄悄地說:“四十歲那年!1”

他隨即轉身,招呼李壽去整理自家馬車,要送鄭燮夫婦一程。

石喻則在一旁,大哥那話他聽得簡直一愣一愣的:感情石詠提起不惑之年,鄭先生是要等到那一年纔會中舉啊!然而他細細琢磨,石詠的言語無疑是在鼓勵鄭燮,請他堅持,不要放棄,更加不要忘卻初心與抱負。

早幾年,鄭燮或許會爲了石詠畫出的“不惑之年”那個大餅而懷抱希望,隨着年紀增加會覺得希望越發渺茫,但他會因爲這是石詠這個“鐵口直斷”所說的話,懷抱着一線希望繼續堅持……待到四十歲中舉的那時,先生應該就能厚積薄發了吧。

石喻正想着,李壽這邊過來,說是鄭燮夫婦過來拜訪之時,就帶着行李,應當是出門便直接上通州碼頭去。因此鄭燮死活不肯借石家的馬車,只怕給石家添了麻煩。

石詠也頗爲無奈,當即改了口,命李壽再去琉璃廠大街那裡僱一輛車,送鄭燮夫婦出城。除了程儀之外,石家還爲鄭燮夫婦送上了些路上吃用的東西,都是直接裝上了大車,鄭燮夫婦都是感激不盡。

一時車駕泊在椿樹衚衕裡,石詠將鄭燮夫婦送至門口,徐氏抱着孩子先上了車,石詠則與鄭燮站着話別,石詠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開口問:“五鳳呢?怎麼不見五鳳?”

五鳳是鄭燮的書僮,原是官宦之後,生得相貌俊俏,嫵媚風流。

一聽石詠提起五鳳,鄭燮臉色立變,又似駭又似悔,隔了半日,才緩緩開口,道:“五鳳……五鳳他死了,日後世上,再沒五鳳這個人了……”

石詠察言觀色,一下子悟出鄭燮這時候突然提出回南,而且在自家時言語裡提及這“世上不平之事”,一定與五鳳的遭遇有關。

他看到鄭燮這般魂不守舍的模樣,很是同情,命車伕駕車先慢慢往琉璃廠大街上走,他在這邊陪着鄭燮在後緩緩跟着,搜腸刮肚地想詞兒,看該怎麼安慰鄭燮。

就在兩人並肩踏上琉璃廠大街的時候,忽聽身後有人高聲道:“華彬大人在此,無關的人還不趕緊讓開?”

豈料對方根本沒給人閃避的機會,兩匹駿馬疾馳而至。路人猝不及防,沒能從路中間讓開,那馬受驚,登時一聲長嘶,人立起來。

只聽“啪”的一聲大響,那位“華彬大人”手中長鞭揚起,狠狠地抽下,打在皮肉之上,隨即便是一陣哭號。

“個囚攮的,命你讓竟敢不讓!”華彬高聲斥道。

石詠看得心生怒意,但他一轉頭,恰好見到鄭板橋正緊緊地盯着華彬的那個方向,滿眼怒火,將牙咬得格格作響,似乎與這華彬不能兩立。

作者有話要說:  1鄭板橋於雍正十年中舉人,那年他剛好四十歲。乾隆元年會試中貢士,隨後殿試中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

第269章第176章第29章第408章第129章第206章第352章第273章第197章第350章第177章第93章第287章第41章第390章第277章第108章第114章第145章第187章第112章第307章第291章第295章第217章第385章第169章第55章第117章第104章第414章第297章第18章第339章第170章第43章第360章第258章第33章第252章第327章第307章第402章第399章第58章第215章第106章第179章第358章第243章第413章第302章第410章第277章第83章第249章第406章第175章第80章第290章第87章第66章第265章第203章第172章第75章第37章 (三合一)第321章第222章第271章第228章第279章第147章第48章第42章第30章第316章第297章第27章第381章第193章第118章第79章第197章第199章第416章第261章第35章第312章第8章第96章第96章第296章第290章第244章第349章第289章第11章第5章第314章
第269章第176章第29章第408章第129章第206章第352章第273章第197章第350章第177章第93章第287章第41章第390章第277章第108章第114章第145章第187章第112章第307章第291章第295章第217章第385章第169章第55章第117章第104章第414章第297章第18章第339章第170章第43章第360章第258章第33章第252章第327章第307章第402章第399章第58章第215章第106章第179章第358章第243章第413章第302章第410章第277章第83章第249章第406章第175章第80章第290章第87章第66章第265章第203章第172章第75章第37章 (三合一)第321章第222章第271章第228章第279章第147章第48章第42章第30章第316章第297章第27章第381章第193章第118章第79章第197章第199章第416章第261章第35章第312章第8章第96章第96章第296章第290章第244章第349章第289章第11章第5章第3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