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輕吹,吹皺了蕭燃腳下那汪水,也吹開了他塵封的痛苦回憶。
往事如風。
那一天的風也和今日這般,柔和溫煦,可他們腳下的那塊巨石卻搖搖欲墜,身後就是萬丈懸崖。
他不怕死。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算死又如何?與其痛苦的千年萬載活着,不如轟轟烈烈的死在這裡。
可他卻是在乎明珠的,他看不得她流淚。何況,他早已答應了龍君。
九重天上那傢伙恐怕正在冷笑,這次,是你贏了!
九天神帝,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和你爭,那個你視爲至高無上的位置,在我看來,什麼都不是。
如今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從今天開始,沒有人知道,你曾經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體內帶着魔性。
洪荒上神?你以爲我稀罕?!就連你的寶座,我都不稀罕。我只在乎明珠。只有她,才能令我心甘情願的做任何事,哪怕死。
楚莫染明白,如今當初那兩個選擇早已沒有懸念,他楚莫染什麼都不怕,可明珠不該成爲他們兄弟相殘的犧牲品。
望一眼明珠,她的眼是那麼純淨,她涉世未深,怎麼明白,兄弟相殘是歷來不變的戲碼。
輕撫上她的臉,莫染的目光如水,幽幽道:“明珠,此生遇到你,能和你愛一場,我無悔”,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他要把她的樣子刻在心底,即使千年萬年,即使轉世輪迴,也不忘。
“莫染”,明珠哽咽着,抓住他那隻沿着她臉頰一寸寸撫着的手。“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處”,明珠堅信,生死與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這樣的。
他們不能偕老,卻能共赴黃泉,奈何橋上,莫染你千萬不要飲那碗孟婆湯。要記得,那個爲你肯拋棄一切的傻女子。
“明珠,要記得來生眉梢有痣的人就是我,一定要記住。我們憑着情痣尋找彼此”莫染頓了頓,強迫自己勾一彎笑,復又說道:“傳說臉上有痣是因爲愛人對你癡心不改,於是那執着就化成癡,凝一縷魂在眉間”。
明珠揚起小臉,鄭重地應道:“我記得,我一定記得。來生眉梢有痣的那個人就是你。你也要記得。如果我也轉世,你也這麼找我。奈何橋上,輪迴道上,誰若先行,就在人間多等幾年”。
“好”。
兩個人的手緊握在一處。莫染長久地凝視着明珠的眼睛。那樣純淨的一雙眼裡,滿是他的身影。
想必彼此的心中,也只剩對方了吧。
低下頭,莫染虔誠而鄭重的向那兩片溫軟甜蜜的脣/吻下,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初遇的時候。
那株桃樹下,立着個被澆得像只落湯雞般狼狽的姑娘,她懷裡抱着琴,一雙眼裡滿是春風都吹不開的失落,令他心驚。
他喜歡在下着雨的時候,聽琴弄音,十丈崖與九虛山相連的那條小路有片桃林,桃花盛開的時候,與雨中,興許能聽到花瓣的輕嘆聲。
轟轟烈烈盛放的花,也在等着有心人。
那日他因事耽誤了來這片桃林,辦妥了事情後,覺得似乎還忘了什麼,反反覆覆想了很久,終是不記得。一路想着,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桃林,雨中的桃花瓣嬌豔欲滴,被水沖刷得越發驚豔。
而桃樹下那個姑娘,卻實在狼狽得緊,撐一把油紙傘與她頭頂,沒想到竟掀開了一場轟轟烈烈愛戀的序幕。
只是他怎知,這喚作明珠的女子,早已在三生鏡中驚鴻一瞥,許下心願,此生做他的娘子。
只羨鴛鴦不羨仙。與莫染在一起,明珠快樂得早已忘了自己是條龍,必將歷劫成神。
可莫染的笑容卻越來越落寞,他似乎有很多難言之隱,問得緊了,只是緊蹙着眉頭,一言不發。
從二姐的口中明珠終於知曉,原來龍族都會歷劫成神,可莫染只是凡人,會生老病死,就算莫染看起來似乎也在修行,可修行之路漫漫,何時才能出頭?
恐怕只有成仙了,他們才能永不分離。
那時的明珠不但相信緣分,也相信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機遇雖然不是說來就來,可如果有了至寶呢?
定海珠的威力明珠還不能完全弄清楚,可當年她出生時這定海珠力挽狂瀾,二姐早已和她說過無數遍。也許可以借定海珠的強大力量助莫染成仙。
只要他成了仙,我們就可以千年萬載的在一起。
那日盜珠,明珠事先揣好了西王母的金簪,以前就聽好姐妹芙蓉仙子提起過,西王母的金簪威力無比,從明珠打算盜定海珠開始,就忙着聯繫芙蓉仙子,求她拿出金簪,助自己一臂之力。芙蓉仙子專司爲西王母梳頭綰髻,順走一支金簪還不算難事。只是將金簪交給明珠時她千叮嚀萬囑咐,萬萬要早借早還。
明珠如意算盤早已打好,自己先用金簪穩住東海眼,然後借用定海珠幾日,待助莫染成了仙,再送回定海珠,還了金簪,到時芙蓉仙子拿着金簪交差,而自己和莫染,也可以雙宿雙棲,千年萬載。
順利的來到東海眼,明珠壓一壓心頭的興奮,衝着那定海珠雙手作揖,道:“定海珠啊定海珠,當初你是和明珠一起來這東海的,我可是一直把你當親人,如今你的親人我,需要你幫個不大不小的忙,只是暫借你幾日,只要你助莫染成了仙,我就親自將你送回來。”言罷再衝那光華流轉的定海珠鞠個躬,搓搓掌心,小心翼翼從東海眼拿起定海珠。
明珠忙瞧東海眼,平靜如初,再從懷裡掏出金簪,輕手輕腳的放進東海眼中,緊張的等了片刻,見東海水緩緩流動,明珠正欲長舒口氣,忽聞極輕的一聲:“咔嚓”,就見那金簪竟斷成兩截,隨之本是平緩流動的東海水瞬間翻起驚天巨浪來。蜂擁着像岸邊而去……
明珠忙施法想要鎮住東海水,卻見迎頭而來的一個巨浪,將她捲起,直送上岸。
身後的東海水發了狂,怒吼着咆哮着,騰起來再啪的一聲拍下去。沿岸百姓哪見過這陣勢,一時間驚呼慘叫聲不絕於耳。
巨浪一個接着一個,泛着白的浪花,揚起十幾丈高,擁擠的人羣,慌亂的腳步,孩子尖銳的哭聲夾雜在人們的驚叫聲中,分外刺耳。
“不要亂不要亂,我是東海三公主。請相信我,一定可以平定東海水”,明珠顧不得一身狼狽,在人羣中疾奔着,大喊着,她未見過這陣仗。早已忘了此時應該先通知龍君。
可她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人們恐懼的尖叫聲、哭喊聲中,沿岸百姓拼命的奔逃,想要儘快離開這發狂的東海。
有跑得慢的百姓,就會讓浪花捲了腿,扯進巨浪裡,被推上浪尖,再打入水底。
“你這孽障!”,東海龍君不知何時已立在浪尖上,一張總是掛着慈愛笑容的臉上,如今早已氣得鐵青。
袍袖急揮間,龍君豁出去耗損五百年修爲,這才馴服如野馬般奔涌的東海水,再看那孽女,恨得牙根癢癢。
都怪自己這些年對她過度寵溺,這才慣得她凡事都由着性子,不多考慮,可眼下這般必然上動天聽,他怎麼能親眼看着愛女受刑罰?
眼見着本是晴朗朗的天忽然雷鳴電閃,狂風大作,龍君心道聲:“不好!難道來得這麼快?”。看一眼愛女,龍君隱隱覺得事情不妙,此時明珠若是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忙厲聲道:“你這孽障,還在我眼前做什麼?難道想氣死我?還不快滾!”。
明珠跌坐在地上,看着退去的東海水,水面上漂浮着無數屍體,浪花翻卷中,那些屍體也就浮啊沉啊的,觸目驚心。
耳邊似乎是誰在說着什麼,擡眼去看,居然是慈祥的父王,他一向對她都兩眼笑眯眯,喜歡得緊,如今怎麼如此暴怒?
忽聞雷聲陣陣,蒼穹上已現金戈鐵馬之聲,龍君大急之下再度怒吼一聲:“滾”,掌心裡發出翻水印,擊在明珠的身旁。
地上被那強大的掌風擊出極深的一道大溝,可明珠依然愣愣的坐在原地,手裡緊攥着定海珠。
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龍君心中有數,今日這番事一定會很快傳到九天神帝那裡,恐怕此時前來捉捕明珠的神仙已在路上。心裡一急,龍君乾脆一狠心,接着發第二道翻水印,那翻水印直奔明珠而去,卻聽遠遠的傳來一道焦急的聲音,大呼道:“龍君手下留情”。
那個引發此番事端的罪魁禍首楚莫染急急奔過來,擋在愛女身前,生生替她接下這明實卻虛的一招,順手扯起明珠。
龍君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你這小子,我那愛女怎麼會惹下如此大禍!爲人父母的自然會護着自己的孩子,如今看着這亂攤子,龍君不怪愛女,只恨拐了愛女的臭小子。
驚聞半空中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九天神帝有旨,東海大亂,禍及無辜,今雷神奉命前來捉拿罪魁禍首,帶上九重天問罪行刑”。那聲音雖清晰可聞,卻不見人影。
龍君仰起頭來,長嘆一聲。看來這九天神帝消息果然靈通。
睜開眼再看那對小兒女,居然傻乎乎的杵在原地,難道就等着被帶上九重天,推上斷頭臺?
趁着如今雷神聲先至人未到,還不快走?此時龍君早已顧不得再怪罪他們,眼下還是保住他們的小命要緊,思及此龍君假意大怒,道:“你們這對孽障,還不快滾。莫要讓本龍君再見到你們,否則殺無赦”。手裡第三次發出翻水印直奔明珠。
到了她跟前,本是七八分的力道也就減得只剩一二分,見愛女被翻水印擊得跌倒在地,龍君一時心痛難當。伸出手來,哆嗦着嘴脣想要問一聲傷到了沒有,手卻僵在半空中。
嘴裡的話也變成了:“還不快/滾?等着找/死呢!”。
明珠被翻水印擊倒,卻一翻身起來,鄭重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道:“父王,明珠不走”。
“那小子,你還傻站着做什麼?還不快把她帶走,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她在這裡多待一刻,恐怕都會把我氣死”,龍君心道聲不妙,怎麼就忘了明珠執拗得緊!乾脆轉向那該死的臭小子。
“龍君!”,莫染看一眼明珠,再看龍君,半空中的金戈鐵馬已隱隱可見,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
他能理解龍君爲人父的心思。讓女兒活下去就有希望。
“明珠,聽龍君的,不爲別的,就當爲你爹孃着想。我們走”,楚莫染道。
明珠通紅着眼眶,擡眼看他,見莫染衝自己重重點頭,再看龍君,一臉的複雜情緒,抹一眼眼淚,明珠點了點頭。
明珠與莫染二人雙雙向東海龍君深深失禮,不敢看堂堂龍君此刻眼中那涌動的淚花,二人一路退着,退出十幾步,隱了身形,土遁離去。
只剩下海面漂浮的屍體,以及一臉悲愴的東海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