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是一種奇異的白。
一燈如豆,打在白牆上,泛出白得發了青的光來。天棚上卻是星空,在這天地顛倒的地方,能在應該看到星空的地方看到星空,確實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花城的房子裡有星空。只要躺在那張寬大舒服的牀上,向上看去,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看到星空的縮影。
這是個比真正星空小得多的縮影,可無論是那輪明月,還是圍繞在明月周圍的星,都真實得令明珠等人以爲,回到了人界。
能這樣正常的令視線不再混亂,倒真的很不錯。
明珠舒服的躺在那張寬大的牀上,這張牀寬大得簡直有點誇張,怎麼形容呢?就算此刻明珠、若隱、蕭燃、同時躺在這張大牀上,每個人之間還隔着必要的距離,也只是佔據了這張牀的一角而已。
花城沒有躺在牀上。他嘆着氣,站在地中間,如果有人注意過,這已經是他們進了屋子後,他第十八次嘆氣。
他的臉上第一次沒了玩世不恭,一臉正色的樣子令明珠覺得有點好笑。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明珠不介意他賣關子。能賣關子的時候當然要賣關子,這種事若是換做自己,恐怕比他還沉得住氣。
離了那銀月如鉤,離了那株桃樹,他們就隨着花城到了這裡,這裡是雲霞爲花城安排的屋子。從目前來看,如果說兩人之間沒什麼,明珠一定不相信。
打死也不信。
瞧瞧這能跑馬的大牀,錦緞絲被,躺在上面像是猛地掉進了雲裡,瞧瞧這用心做成的星空,仔細看那輪月竟是碩大的夜明珠,就連圍繞在周圍的星都是由大小均勻的藍寶石做成。
花城在拼命的揪頭髮,好像與那濃密的黑髮有仇,在他就要把頭髮連根揪下來的時候,明珠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和頭髮有仇?”。
花城和頭髮當然沒有仇。可和雲霞,卻有仇呢。
那是多久的事了呢?具體到哪一年哪一月花城已經不記得,他只記得當初自己修成人形,那夜百無聊賴在十丈崖溜達,於是就狗屎運的撿到了從天而降的千年/玄冰。接着他當然是本着路定拾遺的精神,將那塊拖着白色長尾巴的玄冰帶回了洞府,好好利用,誓要榨乾它身上每一滴油水。
十丈崖在千年/玄冰的幫助下一片繁榮,各種花、各路妖精都雲集到這裡來,一時間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可花城卻越發寂寞起來。
那寂寞很快就入了骨,令他依稀覺得有了高處不勝寒之感。
那日再翻看當初隨玄冰而來的紫玉匣子,上面有雕工講究,栩栩如生的花紋,翻過匣子,看一遍匣子底刻的雲霞之寶玄冰幾個字,花城第五千六百次揣摩起這雲霞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處地方?
看得久了,忽然發現那幾個字起了變化,緩緩的凸出匣子底兒,像個極小而又脆弱的芽兒般,在花城眼前晃。
花城驚得長大了嘴,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那真真切切是顆芽兒,方發出嫩葉來,可卻似乎就要枯萎。
伸出手碰觸下它的嫩葉,就見它戰慄了一下,瑟縮着,躲開他的指尖。
“你是什麼?”,花城見識不少,立刻想到這應該是顆吸收了天地靈氣的種子,發了芽,長了葉,卻不知爲何眼下就要死了。
它無力地晃動下嫩葉,垂着頭,細細的聲音裡有點恐懼:“水……”。
水很快就來了。
清涼的水,是十丈崖上最棒的泉水,花城在那泉水中泡過千年/玄冰,如今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澆在這可憐的嫩芽上,花城很怕會澆得多了,淹死了它。
小嫩芽被他種在了花盆裡,極大的花盆,放到了地上。花城還饒有興致的在嫩芽旁放了一座極小的假山。
每日裡認真給它澆水施肥,晚上看一回它逐漸強壯的葉子,那些濃入骨的寂寞,似乎早已遠離了花城。
都是生命,我救它只是動動手,能看着它活下來、長大,倒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就這樣一動手就動了七七四十九日。那一夜睡夢中的花城只覺得陣陣花香襲人,屋子裡,那雪白的牆壁似乎被什麼光線弄得絢爛得緊。
睜開眼他這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只見屋子正中那花盆裡,小嫩芽不知何時已悄然長大,在這午夜時分開出花來。
重重疊疊的花瓣,開得輝煌盛大,這分明是株牡丹,顏色正紅,美得令人窒息。
花城來了興致,索性穿衣下牀,蹲在那花盆前仔細去看一朵花的絢爛過程。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那開得隆重的花竟逐漸成了人形。
蜷縮着,雙臂環膝,頭埋在雙臂中的人。
女人。
她向上伸長了手臂,彷彿大夢初醒一般,妖嬈地站起身來,動了動胳膊,扭了扭腰肢,瞪大眼睛看向巨人般的花城:“我認識你”。
花城下巴壓着花盆沿兒,好笑地看那極小的姑娘,伸出手來令她跳上掌心:“你是花妖吧?”。
他喜歡花妖,因爲他也是花妖。
“當然”,小人花妖自豪地挺起胸,揚起小臉勇敢地迎上花城目光。
“我要謝你”,她說。
“怎麼謝?”,花城不相信這修行失敗的小小花妖能如何謝他這種巨大的人。
“嫁給你”,小花妖天真地眨眼,花城差點沒笑噴了:“嫁給我?就憑你?你知不知道,我一根手指都可以壓死你?打個噴嚏就能把你吹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去?”。
“我當然知道,可那又怎麼樣?愛情裡不分年齡,不分高低,而且也許你知道我是誰以後,會改變心意呢”,小花妖說。
“得了吧。你的輝煌史我可沒心情聽,我更不想知道你是誰。現在我只關心你怎麼嫁給我?或者只是要嫁給我一根手指頭?”。
“如果我能和你一樣呢?不再是這樣一個小人兒,你會娶我麼?”,花妖說。
“你先成功在說”,花城忍住笑,說道。
“好,你別後悔”,花妖眨眨眼睛,其實剛纔她很想說出自己的身份來,可猛地想起義父說過的話,她不由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要證明,沒了那顯耀的身份,她一樣可以嫁給這個男人。
更何況他並沒興趣知道她的身份。
盤古開天地後清氣上升爲天,濁氣下沉爲地,後又分爲三界六道。而這小花妖來頭可大得很呢。
她叫雲霞,是精靈國的公主,如今來到十丈崖是因爲有不得不做的事。
她要把自己儘快嫁出去。
在精靈國的某一日,月老前來拜訪精靈王,也就是她的義父大人,這月老貪杯是幾界都知道的,所以當月老酩酊大醉後她一點也不稀奇。可她卻對月老掌管的姻緣薄起了興趣,趁着酒醉的月老打着呼嚕,她偷拿出姻緣薄,急匆匆瞄一眼自己,發現那個在十丈崖的花城竟是自己命定之人,合了薄她也犯了難,這十丈崖與精靈國相隔萬水千山,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識相愛?
作爲精靈國最美的雲霞公主,她真的有點着急了呢。
親眼看着身旁的姐妹一個個都找到了命定之人,幸福的離開精靈國,她更是心急如焚。
精靈王,也就是義父大人有個不成文規矩,將選一個不能成功嫁出自己的精靈公主作爲王位繼承人,接替精靈王的位置。
也許這位置有無數人想要得到,可雲霞只想快點離開。那鑲嵌着珠寶玉石的寶座,早已成了燙手山芋,在義父收養的幾個姐妹之間扔來扔去。
眼下只剩了自己,如果沒成功把自己嫁出去,恐怕只能永生待在精靈國那寂寞的王位上了。
於是她耍了個小心機,將當年義父贈給自己的至寶千年/玄冰用法力送到十丈崖,花城的身邊。
然後自己藏身在紫玉匣子底的一溜小字中,隨着玄冰來到他身邊。
澆水施肥,小嫩芽,不過是她的愛情小遊戲而已。她希望有足夠的理由和他相處,然後理所當然的嫁給他。
雲霞這如玉算盤打得是劈啪作響,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忘了問問他,到底喜不喜歡這種被計算了的愛情。
如今站在他面前,一切都在按着既定的計劃前行,雲霞得意極了,也許對愛就要聰明一點,否則怎麼能抓得住男人的心。
當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小花妖變成大花妖的時候,雲霞知道,他們之間的愛情戀曲,要轟轟烈烈展開了。
“我叫牡丹,從此後就是你的娘子”,雲霞隱了自己的真名,他既然不想知道她的過去,也就沒必要說得太多。
不可以在男人面前成了一眼就能看透的白紙,那樣會失去吸引力。
雲霞以爲自己對男人研究得不少,至少對眼前這個叫花城的男人準備充分。
當然他們之間還要有一定的時間來培養感情,雲霞對這點很放心。事實也證明,花城很快醉在她的溫柔中。
誰知道第一個孩子來臨的時候,也意味着他們的緣分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