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散盡。
明珠喚來祥雲, 將少年與那屍體並排放在一處,立刻引來少年的強烈抗/議。
“臭母龍,你有沒有心肝啊?我是活的, 他是死的!你怎麼能把我們放在一起?”。
“死人也是人”, 明珠坐在那屍體旁邊, 看着那具新屍, 忽然就想起了一千多年以前。
那時的自己, 怎麼懂得生命的意義?只是自私的想着,盡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可那事造成的後果, 卻是不可挽回。
莫染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自己在困龍臺苦熬千年, 可這些都換不回那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東海水, 水面上那些浮啊沉啊的屍體, 是她的夢魘。
歲月可以沖淡一切,可有些事, 發生了就再也無法抹去印記。
少年眯起眼,躺在雲上看明珠,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東海”,明珠嘆口氣,幽幽道。
“是想家了麼?”, 少年問。
“是, 也不是”, 明珠搖頭, 想了想又道:“這具屍體, 令我想起了當年的很多事。東海上漂浮的屍體,紅花崖上的紅花”。
少年插嘴道:“我以爲你早已忘了當年的一切,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個很開朗的姑娘,不像經歷了很多的樣子”。
“經歷了很多要什麼樣子?每日裡期期艾艾?一直沉浸在往事中,不放過自己?我知道我滿手血腥,身上揹負了太多人命,可事情已經發生了,無論我如何後悔都不可挽回,我能做的,只是盡我所能的,補償”。
“補償?能補償?”,少年歪頭看她,尾音挑高。
“不能”,明珠微微搖頭,很快答道。少年正欲再問,明珠已接着說道:“我知道生命多麼可貴,絕不是銀子所能換來。我也知道,用我的痛,來換那些枉死之人的重生,換他們不喝那碗孟婆湯,以便再續前緣,也補償不了多少。就算我是良心不安也好,什麼都好,我只希望能將錯誤降到最低”。
“你的痛?”,少年狐疑地看向明珠,明珠雲淡風輕地說道:“每年的八月十八,我就會經歷一次扒皮撥鱗的痛苦。這是我求天帝的,只要我肯承受這痛苦,天帝就會與十殿閻羅商量,令那些枉死之人重生。只是就算如此,也至少要等十八年才能再續前緣”。
“一定很痛吧?”,少年覺得心中絲絲的疼,很不是滋味,明珠卻已展顏道:“多痛都是我應該承受的,我當年太自信,太任性,斷定西王母的金簪可以代替定海珠,這才造成如今這後果。人做錯了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是,我聽說的只是當年天帝大怒,將莫染投入輪迴道,將你捆在困龍臺,並沒有說要經歷這種極度的痛苦啊”,少年掂量着怎麼說纔會即弄清問題,又不至於令明珠懷疑。
“三界六道的傳聞一向很多,不身在其中,又怎麼能真的清楚明白”,明珠道。
“那你在東海這一千多年,就經歷了一千多次痛苦?難道龍君龍母不幫你麼?難道你的兄長與姐姐,就眼睜睜看着你受苦?”,少年問。
“自己做錯的事,該承擔的時候,沒有人能幫你,我也不願別人幫我!我只是每年承受一次痛苦,比起那些失去親人,要等十八年的人,我這點痛算什麼?就算痛畢竟還有個期限,而且真的很值得,至少十八年後,他們確確實實等到了重生的親人”。
“你看起來,令我很不懂”,少年猜不透這姑娘。
明珠已微笑道:“既然老天偏不讓我死,那麼爲什麼要折磨自己?做錯了事只會後悔,就只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錯誤裡”。
她不再言語,只是眺望着遠方,少年還未見過她如此沉靜的樣子,少年彎起眼,說道:“明珠,我猜不透你!是不是你的快樂都是僞裝的?到底哪個纔是真實的你?”。
“我就是我,沒有人會一直快樂,也沒有人會一直痛苦”,明珠站起身來,手指向前方,說道:“你瞧,我們到九虛山了。前幾日下山的時候,我還以爲再不會來這裡,可如今卻又回來。熾,你說人生是不是一直都在兜兜轉轉啊!”
人生到底是不是一直在兜兜轉轉這事還真是不好說,可眼下有件事,卻是真真令少年與明珠沒了心裡準備。
雖然此行是明珠提起帶着屍體上九虛山,可怎麼還沒等通傳,就已見山上飛下來許多白衣道者?
小道士們個個拽拽的踏着飛劍,板着一張張堪比木板的臭臉,明珠不由心一驚,難不成若隱偷溜上山被發現了?糟了!熾既然不在九虛山,那麼若隱上山一定撲個空,他此刻會不會不安全?還是早已回了那草房?
明珠心下慌亂起來,忙以手掩口,悄聲問少年:“熾,你昨夜見到若隱沒有?”。
少年搖頭,道:“你的小愛人,我怎麼能見到!”。
慘了慘了,果然少年沒見到若隱!明珠不由更加緊張起來,她一雙眼在衆道者中梭巡,忽然眼前一亮——哈,有門。
就見衆道者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是佑塵。明珠暗暗打起了算盤,這佑塵看樣子和若隱關係甚好,不如問他。
此時一干木板臉道者已經跳下飛劍來,個個都收了劍,卻不言語,佑塵先一步上前來,打揖道:“師父有請東海三公主、鬼王熾,再上九虛”。
“師父?靈虛老頭?他請我們上山?”,明珠心下狐疑,卻不好多問,痛快的應了聲:“好”,回頭看少年,少年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架勢,於是明珠駕着祥雲,帶着熾與那具新屍,直奔九虛山頂。
到了山上,落下雲來,早已有白衣小道者上來將那具新屍擡走,明珠自是放心他們帶走屍體,於是也就跳下雲來,立在地上,卻見少年依舊賴在祥雲上不下來,不由問道:“熾,別告訴我你傷的走不了了!剛纔在祥雲上你還有力氣和我說話呢”。
“那又怎樣?我能說話並不代表我能走。本王現在很不開心,就是不能走了”,少年賴皮道。
“好,我數三聲,你若不下來,就算了”,明珠嘆氣,這臭小子根本就沒長大,對付這種半大孩子,只能以/暴/制/暴。
“數三聲又如何?別說三聲,就是三百聲我也不下去”,少年梗脖子。
“一”,明珠伸出一根手指來。
“別威脅我,本王活了這麼久,天怕地怕就是不怕嚇唬”。
“二”。
“本王寒毒發作了,渾身疼,不能走”。
“三”,明珠扭頭就走,少年嘟嘟囔囔:“你怎麼這樣?喂,臭母龍,你還真的說走就走啊”。
少年一路嘟囔着跟上明珠,神色卻略顯緊張,他一雙眼不由向自己住的客房方向瞄,卻又似乎怕被發現什麼,忙着收回視線,腳步不停的跟着明珠繼續向無極閣走去。
佑塵自是在前面帶路,明珠心中記掛若隱安危,緊走幾步追上佑塵,見那些板着臉的小道者們並沒有跟過來,也就搭訕道:“呵呵,道長早啊”。
“已經不早了”,佑塵不冷不熱的回道。
“那個,我知道你們對我印象很不好,我也知道,你和若隱關係不錯”,明珠接着說道。
佑塵腳步一滯,目光也柔和下來,道:“大師兄人很好,佑塵也是孤兒,與大師兄一起長大,感情當然很深”。
“哦,原來是這樣!所以靈虛老頭纔會派你來協助若隱坐鎮九虛山”,明珠脫口而出。
“公主說什麼坐鎮九虛山?”,佑塵停住腳步,一臉的茫然。
“沒什麼,沒什麼”,明珠忙掩口,心道這是人家九虛山的秘密,如今雖然若隱已還俗,可秘密還是不要點破纔好。
佑塵滿臉的狐疑之色,想了想,方開口道:“公主有什麼事不妨直說,佑塵雖然不能理解大師兄爲你受了那麼多苦,爲什麼還會說自己很快樂,可佑塵相信大師兄!佑塵自是不會如其他師弟們那般排斥你”。
“這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想問你昨夜看到若隱沒有”,明珠聞言只覺得一顆心放下來,忙問道。
“沒有。怎麼,大師兄昨夜上山了?可他法力全無,怎麼御劍上山?”,佑塵道。
“不是還有一條路麼”,明珠道。
“九虛山自開山以來,只有這御劍上山一條路。還有一條?佑塵從小在九虛山長大,怎麼不知道!”,佑塵皺眉,問道。
明珠心“咯噔”一聲,忙笑道:“沒什麼,是我記錯了”。
“是麼”,佑塵不再言語,只是繼續帶路,明珠腳步不由慢了下來,少年見她臉色不好,不由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
“沒有。你瞧,我們到無極閣了”,明珠笑得有些不自然,少年擡頭,果然見已到無極閣。佑塵停在門外,畢恭畢敬道:“師父,東海三公主與鬼王熾已到”。
“孩子們,進來吧”,就聞靈虛真人慈祥的聲音傳出,與此同時無極閣緊閉的大門自行打開,明珠忙向內看去。
只見靈虛真人正仔細的查看那具新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