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濃。
一顆極亮的星緩緩從正北方向升起, 烏雲盡散,雪已停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歌聲,纏綿悱惻, 如霧似紗, 在這夜色中扯開。
腳步聲很輕, 很輕的腳步聲猶豫着, 停在明珠身後。
“你放心, 他一定會來”,蕭燃聲音冰冷,就像北疆最硬的風, 令你從骨子裡透出寒意來,明珠轉過頭來, 他的臉被冰冷的面具遮住, 可即使如此, 明珠依然能感覺出,他整個人已經成了冰。
“我相信”, 明珠微笑,恢復了自信滿滿的樣子,她大聲說道:“我一向相信自己,相信莫染,哦, 不!應該是轉世莫染——孟若隱纔對。我知道, 他一定會再愛上我。無論他逃出了多久多遠, 早晚都會回來的。你說對麼?蕭大哥?”。
她加重了語氣, 果然, 蕭燃在那一聲蕭大哥中身子一僵。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的從明珠手中接過琥珀孩子, 緩緩走進夜色深處中去。
腳步聲又起,這次來的,卻是孟若隱。
他本是散亂的發已重新綰起,衣衫整潔,似乎方纔就要崩潰的不是他……
他有些糾結,有些膽怯,更多的卻是掙扎。他的腳步遲疑着,步伐很小,很慢,卻沒有停。路不遠,可這樣很近的一段路,卻走得令他這個九虛山大弟子汗珠順着背脊滑落,他的額上有汗,手心也有汗,他整個人彷彿剛翻過了九十九座大山,趟過了三千三百條大河。眼下立在明珠面前,只覺得渾身虛脫無力。那脖子,似乎已撐不起沉重的頭顱。
他的頭低垂。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鼓起勇氣,可那聲音到了嘴邊,也就成了蚊子的嗡嗡聲,小的可憐,他道:“明珠,你的第一個願望,實現了”。
明珠不說話,只是癡癡地凝視着眼前這個人。有一瞬間,她有些恍惚。只覺得莫染就站在眼前,和自己輕言細語。
時光,可會流轉?
向他伸出手去,明珠將心中所有的懷疑,暫時拋開,他說,她的第一個願望實現了?那是什麼意思?
她不知此刻心中是快樂多一點?還是痛苦多一點?她甚至不知道,眼前站着的這個人,到底是孟若隱?還是莫染?
眼角的餘光偏瞥見一道寂寞的黑色背影,蕭燃就像她生命中揮之不去的一抹魂,時時出現,令她不得不痛恨自己,居然會對轉世莫染之外的人有了感覺。令她心底的懷疑,一層多過一層。
若隱終於在彷彿過了幾千幾百年後,向她伸出手去。指尖甫一與她指尖碰觸,他彷彿受了雷擊,手輕顫了一下,似乎想要收回去,卻猶豫着,終是沒有動。
明珠主動將他的手指包在掌心,他的指尖微涼。
她不知道,眼下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他猛地擡起頭來,樣子虔誠而鄭重,說道:“若隱對□□一無所知,可若隱知道不該躲也躲不開。若隱只是有個問題想要問姑娘”。
“是明珠”,明珠微笑,她腕上的金鈴一直隨風輕響,她的眼睛,也在看那金鈴。
看得久了,那金鈴似乎成了一道模糊的黑色背影,孤獨而蕭索。
“明珠……”,若隱頓了頓,聲音裡有着說不清的執着:“明珠,若隱只想知道,你到底喜歡的是今生的若隱?還是前世的莫染?”。
“你都記得了?”,明珠忙擡起眼簾看他。
他搖頭,道:“若隱正因爲不記得,才必須要弄明白”。
“有關係麼?”,明珠嘆氣,這個問題就連她都搞不清。
“有”,若隱篤定的回答。
“可你本是莫染,所以無論明珠愛得是前世的你,還是今生的你,都是一個人,何必要分清”,蕭燃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懷裡依然抱着那個琥珀孩子,可語氣冰冷,透着徹骨的寒氣。又似乎隱隱有些無奈?
孟若隱蹙眉,良久方苦笑道:“我不記得從前的事,今生我只是孟若隱。可是,沒了那些記憶,我依然動了情。所以,我是不該要分清的,是麼?”。
“感情的事,誰又能分得清”,蕭燃似乎在苦笑,可夜色太濃,面具太冷,沒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他說:“明珠,你似乎忘了什麼”,聲音抑揚頓挫,似乎有喜悅?或者痛苦?
“嗯?”,明珠看向蕭燃,他好像很開心,就連一向清冷的聲音,語調都已上揚:“定情物。我是說你們之間應該有定情物。不要在糾結與前世今生。忘了從前的一切,你們從今夜開始,一切從頭來過。重新愛,或者恨”。
明珠這纔想起在九虛山鎮妖塔底蕭燃還給自己的玉墜子,那是當年她和莫染的定情物。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拿出那枚玉墜子,明珠微笑,道:“若隱,我知道我一直執着於前世的你,莫染早已成了我心底抹不去的硃砂痣。今夜既然你問了,我自然也不想騙你,若隱,我的確沒有再次愛上你。我想有必要讓你清楚。若隱,雖然你就是轉世莫染,雖然我執着的等了你千年,雖然我對你許下第一個願望,可你有拒絕的權利。你可以選擇愛我或者不愛我。你放心,無論你做出何種選擇我都不會怪你。只要你說讓我放手,我一定放手,成全你成仙。只要你說和我走,我一定會努力,令自己習慣今生的你,重新愛上今生的你”。
她將手高高舉起來,手裡緊攥着那枚玉墜子,風吹過的時候,她手腕上的金鈴叮鈴鈴響個不停,她微笑,道:“若隱,請相信我絕不是個悲春傷秋、無病呻吟的弱女子。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尊重你的選擇。這不是因爲我現在還不夠愛你,而是因爲,我希望成就你,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她頓了頓,復又說道:“而是因爲你,有知情的權利”。
長呼口氣,明珠覺得自己終於把最近鬱結於胸的話都吐出,她雖然執着於那誓言,執着於生生世世與莫染在一起,可她絕不會欺騙任何人,包括自己。
她真的,不夠愛孟若隱。而孟若隱,應該知道這一切。
很靜。風中只有金鈴響,明珠的手高舉着,手裡的玉墜子在月光下光華流轉,不知何時有了月光,那輪一直藏在烏雲後的月悠悠的蕩在如墨的蒼穹之上。
蕭燃的目光也在隨着玉墜子轉兒,他只恨今夜的月太明亮,亮得似乎就要掩不住他的痛苦與哀傷。
此刻,他只想苦笑 。或者,喝酒。
玉墜子在微風中擺動,牽動了三個人的目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孟若隱終於伸出手去,接下那枚玉墜子。
他的手穩定極了,沒有猶豫,他將玉墜子緊緊的攥在掌心裡,彷彿只要這樣,就能抓住了那個人兒的心,令她早日愛上自己。
“若隱,我知道眼下說這些實在晚了些,我只是不想憑着自己的執念,令你萬劫不復”,明珠嘆氣,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不忍心將這位懵懂的道長拉下凡塵了。
“何談耽誤?”,若隱的聲音裡滿是堅定的成分,他擡起頭來,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的凝視明珠,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爲你,我願意萬劫不復”。
他背後揹着的青鸞劍立刻清嘯一聲,若隱回手輕拍下它的脊背,安撫道:“放心,若隱無論何時都不會忘了師門,更不會做出對不起師門的事來。此番如若能重回人界,若隱一定向師父和盤托出,任憑師父發落。若隱願意抽了仙筋,斷了仙骨,將這一身法力還給師父”。
他的目光已轉向明珠,堅定的說道:“若隱一旦決定的事,絕不後悔,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若隱從青鸞劍上扯下一根劍穗,穿過玉墜子的孔洞,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將它貼合着心,放好。方說道:“明珠,若隱本對生死已看淡,可今夜卻希望活着走出這地方”。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有些話,早已不用說出來。
明珠重重點頭,笑道:“好,那麼我們就約定,今夜都要活着出去,不但活着出去,還要帶着人蔘精出去,而且要救熾。我們三個人既然一起來的,就一起回去”。
“是四個人”。忽聞一道慵懶的聲音傳來,接着就見一個人吊兒郎當的走出來,他走路的樣子,似乎全身每一個關節都脫了節,鬆散得彷彿下一刻就會嘩啦啦七零八落。
他長得不錯。
很不錯。
花城。
明珠與若隱、蕭燃皆愣住,異口同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花城目光極快地掃一眼蕭燃懷裡抱着的琥珀孩子,那孩子右腳有六根腳趾……他一反常態的沒有打趣,只是輕笑道:“沒有我,你們一輩子也走不出須彌幻境,一輩子也抓不到人蔘精。不過我來得實在不算早也不算晚,至少不該錯過的都沒有錯過”。
他的目光轉向一旁立着的蕭燃,別有深意地問道:“你還好?”。
“當然,我好,非常好!只是現在非常想一件事而已”,蕭燃冷聲道,他的目光冰冷,眼裡本是冰與火交替升騰,此刻那火似乎早已燃成了灰,只剩下徹骨的寒冷。
“是酒?對吧!”,花城大笑。
蕭燃也在笑,大笑。那笑聲似乎能傳染,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只是那笑聲,隱隱夾雜着無數悲喜。
這裡四季迅速交替,看來今夜想要走出人蔘精的地盤,還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