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的聲音悠遠得彷彿只是在夢囈一般,就連神色都變得痛苦而鄭重。
他早已沉浸在往事當中,明珠忽然覺得,花城給人的樂觀,給人的遊戲紅塵,都是爲了掩飾那曾經入骨的痛苦經歷,只是一種假象而已。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明珠知道,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纔到瞭如今這步田地。
“後來?後來就分開了”,花城聳肩,笑容有些苦澀。
“分開了?總該有個原因吧?”,明珠怔住,坐起來雙手環膝,卻發現若隱正偷眼看自己。
蕭燃早已立在窗前,開着的窗外吹來微涼的風,如今已是深夜,他那黑色的背影,有着濃郁的寂寞與蕭索。
“我不知道爲什麼,她忽然不見了,帶着我們的孩子,在某一天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年音訊皆無,要不是千年/玄冰一直都在十丈崖,我還以爲她只是一場可笑的夢呢”,花城甩掉硝皮靴子,坐在牀上,雙腳晃動着,看自己的腳趾頭。
他的右腳有六根腳趾,曾經她會爲這多出來的一根腳趾笑半天,末了加一句:“也就只有我不嫌棄你”。
可自從她在那個月夜說想告訴他一個秘密後,一切就都變了。她含糊其辭,說自己騙了他,在愛情裡耍了點小手段,還說這些日子因爲他的愛,她越發愧疚,想要說出一切卻又怕毀了眼前的平靜。
於是與自己打了個賭,賭注就是一輩子的幸福。
那夜的月也像今夜這麼亮,花城叼着根草棍,樣子吊兒郎當。
她一把奪了他嘴裡叼着的草棍,卻不像往日那般嗔怪,只是幽幽地嘆氣,道:“本來還想多瞞一陣子,可眼下卻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
“牡丹,到底是什麼事?我們如今連孩子都有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不要和我開這種玩笑,你是知道的,我平生最恨別人騙我”。
“花城,你願不願意和我打個賭,賭注是千年/玄冰?”,她問道。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猛地響起,她忙着輕哄睡夢中醒來的孩子,背過臉似乎在偷偷擦拭眼角的淚。
“何必賭呢,和你每次打賭都是我輸。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好了。我認輸,你知道的,我對你一向都是輸。”。
“你答應我,就算你不能原諒我,也要守住千年/玄冰”。她正色道。
“好好好,我答應你,我一定好好看着咱們的大媒——千年/玄冰”。
“花城,天陰了,恐怕要下雨,外面還有我爲元初洗的衣服,你收回來好麼?”。
花城看一眼天色,外面的確起了風,恐怕今夜會有一場大雨要下。
“等我回來你在說,如果被我發現你騙我,你就慘了”,花城故意沉下臉,誇張地做個鬼臉。他們平時也會開些小玩笑,每次她都會裝作很怕的樣子配合他。可今夜她卻一反常態,顯得很憂傷。
走到了門口,花城回頭看一眼牀上的母子二人。
元初已沉沉睡去,他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將來他還會有一長串的弟弟妹妹。此刻他的孃親正輕拍着他小小的身子,嘴裡哼着一曲童謠。
外面一溜晾着很多小衣服,都是牡丹一針一線縫製,不得不承認,她是個盡職盡責的母親,是個很棒的娘子。
可當花城懷抱着一堆衣服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屋子空了。
空了的屋子裡只有風從窗外吹進來,捲起牀上鋪着的錦緞絲被一角,透明的天棚上,星光透進來。像是突然消失的一場夢境般,那母子二人沒了蹤影。
花城晃動的雙腳不再動,目光遙遠得到了天邊。明珠看一眼他此刻的樣子,忽然就讀懂了很多事。
她不但自己離開,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
這個雲霞公主,難道真的那麼狠心?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孩子,她怎麼能這麼傷害一個深愛自己的人。
“如果若隱沒猜錯,這個牡丹,也就是雲霞公主,會有一些交代的。對麼?”,若隱輕蹙着眉頭,這些男男女女,愛愛恨恨,他曾經最是不能理解,可如今……
花城苦笑:“她還不算太狠心,至少留了封信給我,那信上說明了她的身份,以及當初對我的那個騙局,末了她寫:我和自己打了賭,用一輩子的幸福來賭,你可以原諒我的欺騙。我也想和你打個賭……”。
“賭什麼?”,明珠正聽得入神,忽見花城停下來不再講下去,忙問道。
“我怎麼知道賭什麼?”,花城扯嘴角勾一彎笑:“後面的字被淚水打溼了,我看不清,只剩下模模糊糊一團。可我覺得,無論如何,她都該問問我的態度,就算她騙了我,怎麼就斷定了我不會原諒她?怎麼就能一聲不響的帶着元初離開十丈崖?”。
“真的可惜,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賭什麼!”,明珠深吸口氣,隱隱覺得這被淚水模糊了的字很重要。
她皺起眉頭,雙手用力按壓着額角,眼角的餘光瞥見蕭燃目光中閃過一絲關切之意,也就覺得越發頭痛。
他是若隱的哥哥,而若隱是自己的前世戀人,這一生爲了那誓言,她是該一心一意愛上若隱的。可不知爲何,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卻覺得她對若隱,感情更像姐弟,不得不承認若隱是個不錯的男子,也一定會是個癡情的愛人,可和若隱走得越近,明珠越覺得有了犯/罪的感覺,她似乎正在背叛着什麼。
明珠最不能原諒的就是自己居然對轉世莫染,沒了愛意。
怎麼可能呢?難道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難道自己已經忘了怎麼去愛?
那一場期待的琴瑟和鳴,令她更真切的感覺到,自己對孟若隱,也許只是種可怕的執着,應該有的愛,應該再燃起的愛火,在他身上都點不起分毫。
反而是那個黑袍的神秘魔尊,每次見到他,都會有種奇異的熟悉之感,閉上眼就會覺得,他就是莫染。那個深愛的男子並沒有死。
明珠忽然就沒了方向。
是不是因爲孟若隱是轉世莫染,自己纔對他這樣緊追不捨呢?可如果他不是轉世莫染,自己又該怎麼辦?
都說愛人之間會有種奇異的直覺,會有種就算閉着眼睛,也能分辨出對方的熟悉感,這種要命的感覺,和若隱與蕭燃相處的時間越久,明珠就越迷茫。
爲什麼應該有的人身上卻沒有?不該有的人身上卻處處流露令她心悸的熟悉?
她心亂如麻,恨自己對那麼刻骨的一段愛居然也會動搖。
見明珠拼命地按壓額角,若隱猶豫了一下,從袖子裡掏出塊帕子,腳步遲疑着走到她面前,遞過去,見她接了帕子,他竟有了一絲雀躍。
帕子很涼,方纔若隱偷偷爲帕子施了一點法力,聽說頭痛的時候,冰涼的東西會緩解痛苦。
離開玄冰洞若隱的法力已經恢復,沒想到很快就用到了。
這是他第一次,不爲收妖,卻動用法力。
偷眼看她,她正緊蹙着眉頭,看起來像是有很多難題解不開,可一個像她這樣樂觀開朗又可愛的女子,還會有煩惱麼?
在心底掂量了半響,若隱緊張地開口:“如果你很累,就早點回去歇息吧”。
話出口突然覺得很不妥,這樣她會不會以爲自己討厭她,趕她離開?於是又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來。見她並沒有氣惱的意思,不由笑話自己,如此不淡定。
所謂修行,一定要修心,至少也該保持必要的冷靜。可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越久,經歷的事情越多,若隱越不能冷靜的來看問題。
患得患失中,若隱只想知道,該怎麼修行才能對着她,不緊張?
“我不累,很快就會到下次月圓,恐怕我們一日弄不清當年雲霞公主爲什麼走,一日就無法想出令她感動的方法”,明珠嘆氣。忽覺眼前一亮,像是發現了天大的好事一般,跳下牀,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花城來。
花城被她看的有點打怵,用力搓搓胳膊上嘩啦啦豎起的汗毛,問道:“你幹嘛這樣看着我?我怎麼覺得,要被你賣了呢?”。
明珠雙手環在胸前,像是在看一頭待宰的羔羊,明顯的誘騙道:“我當然不會賣了你。不過,也許你就是大家的救星。既然你和那雲霞有點不得不說的故事,乾脆就做個好人,也不用你懸壺濟世,只要能醫了雲霞女王的心病就成。”。
“打住打住。我可不同意啊!我不覺得自己可以醫了她的心病。而且別怪我沒提醒你們,我和她是怨偶,也許沒有我出面你們還有半數以上的機會出去。多了我,你們就做好老死在此的準備吧”。
花城像是被一百頭餓狼追着一般,話未說完就急急跳窗逃走,風送來他遠去的聲音;“何況,我不能原諒她當年的不告而別”。
地上只剩下他的一雙硝皮靴子,似乎被主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