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雲子前輩, 白玉子前輩,我要回去!”,明珠大喊, 她已不想再回到當年。這男人的記憶中, 實在有太多令她痛不欲生的東西。
“小丫頭, 你可想好了, 不再看了?”, 玄雲子的聲音傳來,明珠忙點頭道:“我想好了,我要回去!我有話說”。
“等等, 還有個東西,你一定要看, 而且必須看完了再走”, 白玉子的聲音也傳來, 明珠皺起眉頭來,已覺得身子猛的被大力扯着, 離開了東海困龍臺正受酷刑的當年自己。
所有的記憶都在迅速離開,從她身旁拼命倒退着,明珠恍惚可見蕭燃爲她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都像虛無縹緲的幻影般,消失。
她的身體已出了蕭燃的心室, 來到初次落下的地方。
巨大的如石柱般的血色管子纏繞着那跳動不停地心, 心尖尖上一物格外顯眼, 令明珠想要裝作看不到都不成。
那應該是一粒硃砂痣。
——傳說臉上有痣是因爲愛人對你癡心不改, 於是那執着就化成癡, 凝一縷魂在眉間。
不在眉間的痣呢?是不是也是思念?
如果那顆痣在心頭,又叫什麼?
“你看到了吧?小丫頭。現在你相信蕭燃也是莫染了麼?”, 玄雲子的聲音再次傳來,明珠點頭,道:“我相信”。
話音未了那股拉扯自己的大力再度傳來,明珠只覺得身不由己的一路飛出蕭燃腔子,順着他脣的縫隙出來。
迎面吹來的風中,極小的明珠逐漸恢復了本來的樣子。雨已在此刻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
風鼓動得開着的窗發出 “瑟瑟”的響,雨水打在窗臺上放着的那盆仙人球上,那根根直立的刺,扎破了水珠,以爲是毀了雨,卻原來身子早已裹在雨水中,與那破了的水珠再也分不出彼此。
蕭燃依舊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他的樣子很像已陷入了沉思,他是在想過去那一千零二十三年所發生的事麼?
“你相信了?”,少年問。
“嗚嗚嗚,老東西,我看不了了!”,玄雲子已抱住白玉子,兩個年歲加起來一大把的老頭子互相抹着淚,哭的稀里嘩啦。
“我真的要回去了,明珠小丫頭,你們三個人的事,花前輩表示很頭痛。你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剩下的就交由你自己解決吧”,花城搔頭,居然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又道:“雲霞也不知咋了,自從精靈道的叛亂解決後,管我管得太嚴,就連喝酒都不成。趕明個我非得反抗一把,才能顯示出我的男子威嚴來。俗話說夫爲天妻爲地……哎呦,又是誰打我?”。
他回頭看一眼玄雲子與白玉子,一縮頭,改口改的倒是挺快:“俗話說男人就是要管,不管哪成啊!那不翻了天了。我得回去了,小丫頭,改日再見”。言罷他已一溜煙沒了蹤影。
少年可沒心思看這沒譜的花城,可明珠,怎麼好像有點不對勁?
“明珠,你沒事吧?”,少年關心的問道。
“我沒事”,明珠微笑,緩緩道。
“真的沒事?”,少年盯着她的臉,她道:“你覺得我應該有事?是不是我此刻應該哭着喊着抱住蕭燃?”。
“可他是莫染啊?!”,少年是真的摸不透明珠了。
“已經太晚了!他該說的時候沒有告訴我真相,如今卻實在來不及了”,明珠苦笑,復又說道:“男人真的很奇怪,你想知道的時候,他藏着掖着,你不能知道的時候,他卻一片癡心的告訴你,他一直都在默默地愛着你。”。
“明珠,是我看錯了你!我沒想到你如此狠心!我以爲你深愛莫染,一定會……”少年冷了臉,恨聲道。
“一定會怎麼樣?拋開若隱,轉投蕭燃的懷抱?”,明珠苦笑,道:“還是和若隱在一起,任由蕭燃自生自滅?”。
她擡步就走,平靜得令人心驚的聲音緩緩傳來:“爲什麼要我選?爲什麼兩個都是莫染?”。
可她卻沒有哭,一滴淚都沒有流下來。
少年冷冷的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雙臂環抱胸前,玄雲子與白玉子已止了哭,站在少年身旁,緩緩道:“小子,難受真的不一定哭!你還太小,實在是不懂女人……”。
雨點細密如珠簾。
九虛山下十里,有長街。
長街的一頭與這仙山道場相接,另一頭卻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此時正是初夏,可那荒原上只有衰草,衰草長搖,如起伏的浪。
荒原的盡頭有一家酒肆。
明珠與若隱到這裡的時間並不短,可她從沒發現,這荒原里居然還有一間酒肆。
也許很多事都是如此,‘它’一直存在,就在那裡,你偏偏感覺不到,當你感覺到的時候,早已滄海桑田。
酒旗迎風招展,獨立的小屋立在這荒原盡頭,顯得越發孤獨。
明珠渾身溼淋淋的,雨越下越大,她有些冷,可當她看到這間酒肆的時候,還是毫不猶疑的降下祥雲,落在這孤獨的房前。
屋門緊閉,這間小酒肆似乎沒有人光顧。
也是,在長街裡有各種各樣的鋪子,當然會有各種各樣的酒肆,誰會留意這荒原裡一間小屋呢?
明珠猶豫了一下,推開了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張桌子,桌子擦得很乾淨,甚至乾淨得發亮。一個男人手裡握着一塊抹布,正在擦桌子。
“這裡有酒麼?”,明珠環視四周,這裡真的不像有酒的樣子。
那男人動作不停,語調不急不緩:“這裡是酒肆”。
明珠拔下頭上的一枚簪子,輕輕放在桌子上,問道:“我這根簪子,能不能換酒喝?”。
那男人似乎與桌子有仇,手上的動作不停,語調依舊是不急不緩:“酒在桌子底下,無論你想要喝多少,都有”。
明珠彎腰,立刻看到了酒。
很多酒。
大大小小的酒罈子,挨排擠在桌子底下,這桌子真的很神奇。她方纔怎麼沒發現,這張桌子居然可以掩蓋這麼多東西?
明珠從那些酒罈子中隨便拎起一個,笑道:“就你了”。她對酒並沒有自己在須彌幻境說的,那麼有研究。
一掌拍開泥封,明珠雙手捧着酒罈子,“咕咚咚”的拼命往嘴裡灌酒。聽說只有這樣喝酒,纔會很快醉。聽說只要醉了,就真的可以解千愁。
酒入口就如一道燃起的火線,從喉嚨裡一路向下,直到胃,然後“砰”的一聲,在胃裡爆開,迸出無數熊熊燃燒的火苗子。
火苗子燒得明珠紅了臉,滾燙滾燙的臉泛起好看的紅暈,她的人已醉了。
原來這麼喝酒真的可以很快醉,可爲什麼並沒有解了千愁?
“你是龍?”,那男人終於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不再與桌子過不去,一雙眼冷冷地看着明珠,明珠立刻笑道:“原來你會占卜。那你看看,我能不能成親?成親後會不會很幸福?”。
“我不會占卜”,那男人垂下眼簾,道:“最近我知道的,在九虛山出現的龍,只有和孟若隱糾纏不清的東海三公主”。
“原來你不但會占卜,還會看相”,明珠醉眼朦朧,胡亂的伸手摸了摸頭上因爲飲了太多酒而顯出的軟角,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不是那麼神的,對吧?你是看到了我的角,我喝醉了會顯出原形。糟了,那尾巴是不是也出現了?”。
她忙着去摸尾巴,那男人已再次開口,道:“據我所知,孟若隱已因你脫離九虛山,三界六道都在傳,你們私奔了。可我爲什麼覺得你不快樂?”
“我怎麼會不快樂?我快樂得不得了呢!什麼事情能難得倒我堂堂東海三公主?!當年盜定海珠那麼天大的事我都挺過來了,如今還有什麼能令我不快樂?”,明珠吃吃的笑,手指頭軟軟的指着那男人鼻子,大着舌頭道:“我也會占卜,我看出你是個男人,不,不對,準確說應該是個有靈力的男妖?還是男魔?說,你在這裡開這家酒肆是什麼目的?是爲了引人上鉤,然後吸食人家精元?還是爲了等你心愛的女人?”。
明珠晃晃悠悠起身,只覺得暈頭轉向,雙手撐着桌子,她半俯着身子問那男子:“你有愛人,對麼?誰都有愛人。可我爲什麼有兩個愛人?爲什麼要我選?”。
她忽然狂笑起來,笑罷了方喃喃道:“我不想選,如果我選會令他們其中一個死的話,我不選呢?是不是都可以活下來?”,她似乎在問那男子,偏偏不等那男子回答,又道:“不過你不用替我難過,我不會垮的!男人麼,沒有也不會死,對不對?我是誰啊?我是東海三公主,堂堂的東海三公主明珠!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怎麼能一直糾纏着情愛?你說對不?施雲布雨,那是我的天職。你想一下,那是多麼拽的差事啊!”。
她的話音已越來越小,然後身子一軟,直直倒下去。
那男子伸出手來,不偏不倚接住了明珠歪倒的身子,明珠擡起眼看他,一把推開他,道:“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晃晃悠悠的出了酒肆的門,看一眼那衰草長搖的荒原,雨不知何時已停了,空氣清新。離明珠不遠的地方正蹲着只小兔子,瞪着一雙紅眼睛直勾勾看她。
“兔爺,早啊!”,明珠衝它嘻嘻的笑,兔爺三瓣嘴一撇,抗議道:“還早呢?天都快黑了!而且你不要對着我吹氣哦,小心我這身高貴的、華麗的、無與倫比的皮毛被你酒氣薰臭了”,它用毛茸茸的小爪子捂住鼻子,道:“哎呀,真臭真臭!一股馬尿味兒,兔仙我就不明白了,我那可愛的、飄逸的、仙姿仙態的若隱怎麼就看上了你這麼個邋遢的姑娘。臭酒鬼!嘔……”。
明珠大聲的笑,不理那隻絮絮叨叨的兔子,回頭衝那間小酒肆喊:“喂,那個人,有機會我還來喝酒啊”。
酒肆的門緊閉,酒老闆又拿起了抹布,手上的動作不停,擦着本就十分乾淨的桌子,可他的嘴角,卻隱隱有絲莫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