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航的箏聲已經停止，伴隨着完顏宗翰的那句認輸，棚臺上鴉雀無聲。
“立~定！”
李綱一聲令下，應天軍將士們齊齊停住腳步。
他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但腰桿卻是在此時挺得筆直，其中不乏有像楊邦乂、劉風這些受了重傷的人，可仍舊是站的筆直，與隊伍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此時他們的眸子裡閃耀着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光芒。
竟然……贏了？！
他們這羣只訓練了短短不到一個月時間的新兵，竟然真的贏了金國號稱無敵的鐵騎！
看着前方狼狽奔逃的金人，看着棚臺那邊曾經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官權貴們震驚的表情……
劉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內心在這一刻涌起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激動與自豪。
自豪？這樣的詞語在他的前半生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苦伶仃的小乞丐有什麼好自豪的？
別人衝他笑時他也笑，就爲了別人有可能扔給他一塊啃剩的饅頭；有人唾他一臉時他也笑，因爲如果發火，那迎來的很可能是一陣拳打腳踢，他在那樣的環境長大，別說自豪了，他甚至從來都不知道尊嚴是爲何物。
在應天軍宿舍訓練時，那種集體生活的融入，整個宿舍團隊的整體加減分，讓他已然感受到了一絲絲集體的榮譽感。
可此時此刻戰勝金人之後，看着曾經街里巷外談論時不可一世的無敵金人，那些曾經他最畏懼的財主們都談之色變的金人，竟然倒在了自己的槍尖下，那種將‘強者眼中的強者’踩在腳下的感覺，那種民族的榮譽和使命……
這一刻，他已然徹底忘掉了自己曾經作爲乞丐的卑微，成爲了偶爾在戲臺上才能看到的英雄。
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同，對這個團隊的認同、對自我價值的認同，且爲了維護這種認同，可以毫不猶豫付出生命的感覺！
頭一次，他在前方那些真正的權貴面前挺直了腰桿，儘管這一刻他的腰桿其實痠痛無比、全身上下任何一個地方都疼得要命，可他還是挺得筆直，不爲別的，也沒什麼這樣那樣的原因，只因爲他就是想把腰桿挺直了，他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真的很帥，帥到簡直無與倫比！
扔掉擂鼓錘的完顏宗翰並沒有句僂着腰，就和那些應天軍一樣，此刻的他也是儘量將自己的腰桿挺直，但和那些應天軍思維相反的是，他只是不想被宋人看穿他此刻震撼的內心罷了。
他目視着前方的應天軍，有關林沖和應天軍的情報，早在還未到汴京之時，他就已經瞭解了許多了，不外乎是說組建的應天軍天天操練隊列，就因此前殿前軍在閱兵時出的洋相，因此花費偌大代價，練的也只不過是一羣禮儀兵而已，可謂是諂媚悅上、好大喜功、空費宋朝的國力而已。
完顏宗翰當時還深以爲然，畢竟宋朝君臣一向如此，對那些沒用卻有面子的東西特別喜好，挺符合大金對宋朝的判斷。
可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聽到的與看到的卻是截然不同。
這是禮儀兵？這是好大喜功？這是空費宋朝的國力？
如此虎狼之師啊，能以步兵完勝他大金鐵騎的軍隊，完顏宗翰自打出生以來還是頭一次見！
縱然這支軍隊的人數還並不算多，可他才僅僅只訓練了一個月，要是給他兩個月呢？三個月呢？半年甚至一年呢？何況縱是此前呼延灼的連環馬，也有幾分大金鐵浮屠的風采了。
如此宋朝，與那個想象中積弱無比、被遼國壓着翻不了身的形象可完全不同。
完顏宗翰深深的震撼了。
宋朝在大金的印象中是經歷了幾次變化的，曾經的大宋畢竟幅員遼闊、富饒繁華，讓大金從未敢輕視，纔會有聯宋滅遼的想法。
可此後在攻遼戰役中，宋朝幾乎沒有出任何力不說，最後童貫率二十萬大軍去攻打一座僅只有萬餘人的燕京，居然還被襲營，打得大敗虧輸，連退三十里，這讓大金已然意識到宋朝的繁華只在經濟和表面，其武力其實一塌湖塗。
因此在此次南下之前，大金對宋的策略雖然未曾明示，但在大金高層中卻已經是相當明確了。
完顏宗翰已在調動兵力部署，將原本部署於中京西北路昭討司的五萬人馬，以及部署於豫州烏古敵烈統軍司的三萬人馬調集到燕京，藉此一方面是給予宋朝壓力，以便在所謂的勞軍費上大做文章，另一方面也是已經在準備南下之戰了。
他沒想過能徹底佔領宋朝國土，畢竟此時的大金才百萬左右人口，在佔據遼國疆土已經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情況下，想要吞併和統治一億二千萬人，且幅員遼闊的宋朝簡直無異於癡人說夢，但至少要將宋朝給打怕了、打服了！
到那時，五百萬黃金算什麼？
不管是要求高昂的歲貢，將宋朝當做大金的一個糧倉金庫也好，亦或者直接扶持僞政權，讓宋朝徹底成爲大金的藩國、成爲大金的奴隸儲備，都將只是大金一句話的事而已！
原以爲這次開口要的‘五百萬黃金’就將是撕開宋朝那塊遮羞布的第一道契機，也是爲連年征戰的大金補上一口血和氣，既可用以發展改善那些已經被打爛的城市，也可用以南下侵宋的軍費，而以邊境屯兵的壓力、再加上自己與這兩千鐵騎，這第一道契機應該是很容易達成的纔對。
可沒想到……如今輸了這賭注倒還只是一方面，關鍵是以如此宋朝軍鋒，大金倘若果真南下入侵，真的會有好結果嗎？
完顏宗翰這瞬間思緒萬千，腦子裡一時間竟有些空白，卻聽身後趙恆已大笑着走了過來：“勝敗乃兵家常事，大元帥就不要太過在意了，今日田獵盡興至極，我已命人在東宮設宴，必陪大元帥一醉方休！”
完顏宗翰轉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邊微笑而立的林沖，想起此前情報的種種。
不管是滅童貫、接手邊軍，亦或是掌控朝堂、將原本庸碌無爲的趙佶騙去修仙，換來這精力旺盛、敢打敢拼的年輕太子執政，乃至於在短短一個月時間內，一手訓練出如應天軍這等可怕的精銳悍卒，如此種種，盡皆都出自此一人之手！
不是宋朝厲害，厲害的，是這林沖啊！若是能除掉他……
完顏宗翰心中漸漸有了主意，大笑起來：“如此甚好！輸贏勝負乃是小事，有何在意的？太子的酒，本王當然要喝，還非要喝個痛快不可！”
輸贏賭注的事兒，當然不能忘了。
東宮酒宴間，趙恆趁着酒興提起時，本以爲完顏宗翰要想辦法耍賴，可沒想到對方異常痛快的就應承下來，只說是既輸了賭賽，那燕京勞軍費之事自此就不用再提了，只是有一點，他對林沖的應天軍很感興趣，希望能去應天軍營地參觀參觀、學習學習。
此話一出時，完顏宗翰在留意着趙恆的表情，果然見對方非但沒有第一時間做出決定，反而是立刻下意識的看向林沖，顯然在如今這宋國朝堂上，真正能當家做主的既不是那已經退居幕後的宋徽宗，也不是名義上監國的太子，而該是這位新近崛起的林沖林太保纔對。
……此人若死，宋朝必自內部崩潰，瓦解之可不費一兵一卒矣！
對完顏宗翰的要求，林沖並未拒絕。
一來宋金如今還是聯盟狀態，人家要調研一下、參觀一下，你沒有拒絕的理由，頂多是把真正核心的東西隱藏起來罷了。
再說了，應天軍的真正核心無外乎三樣，其一是攻無不克的精鋼武器，其二則是九星鍛體術的藥酒。
這前兩樣，是他完顏宗翰去參觀應天軍營舍就能偷學走的？
沒有林書航這個外掛，這些東西他一樣都偷不走，也根本模彷不出來，隨他看好了。
而至於第三樣核心，應天軍的紀律性和榮譽感，這則是看起來最簡單，但其實最難的。
這東西，哪怕就是把林書航複製到大金去也給他練不出來，因爲真正能在應天軍營舍中形成那種榮譽感的，不是靠林書航的說教和洗腦，而是靠着華夏民族本身的精神與凝聚力鑄造出來的。
休說他大金，便是數遍整個人類文明所有社會，也只有華夏子民才具有如此高度的服從性和民族榮譽感，這是帶自骨子裡和靈魂裡的東西，這纔是真正任何人都偷學不來的。
於是第二天一早，完顏宗翰的行程就改爲了參觀應天軍營舍，甚至連應天軍的鍊鋼爐也帶他參觀了。
當看到那上好的鋼材從鍊鋼爐裡一爐一爐的出來，那既硬又輕的材料，讓完顏宗翰徹底沉默了。
是夜，鴻臚寺……
當聽清楚完顏宗翰的請求後，房間中的老人長久的默然無語。
“眼下雖然太平，可兩國在臨，邊境交接，豈有無摩擦之理？此人學究天人，遠勝過我大金任何良才，若不除之，日後但凡有些微導火索，也必將成爲我大金之禍！”完顏宗翰說完，竟衝老人叩拜下來：“遠山前輩，令郎與我主阿骨打有八拜之交，爲替令郎報仇，我主傾盡大金之兵亦要伐遼，可如今我大金已註定禍在明朝，前輩焉忍袖手旁觀？”
“……我說過。”老人許久纔回應道：“不會助你攻宋，只當有外敵，亦或你遇到生命威脅時方纔出手。”
“遠山前輩，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完顏宗翰匍匐在地，眼淚長流：“此番非爲攻宋，實是爲求自保！那林沖不足一月便能訓出如此虎狼之師，若讓他在宋朝當政四五年，焉還能有我大金立足之地？”
“何況當年令郎之死，雖最後禍首乃是遼帝，可若非宋人逼迫，令郎又何至於在宋國無立足之地而遠赴遼國？縱是前輩自己，若非宋人殺錯了人，又怎會妻亡子散，以至於家破人亡、在少林寺潛伏數十年之久！”
“宋人最不可信，若是讓他們得勢，天下再無外族安身立命之所！”完顏宗翰的聲音誠懇之極，乃至懇求：“且，我可答應前輩，只要除掉此人，我至少力保金國與大宋十年太平！便是邊境有任何摩擦，也一概不追究、不挑釁、不越界、不動兵戈！如此十年太平，可救得多少人？而若宋人強勢起來，滅了我大金，又會死多少人？我大金子民便不是子民嗎？爲了給令郎報仇雪恨而傾盡大金之力的我主，便不是前輩是子侄了嗎？便該亡在宋人手中嗎？請前輩三思！”
完顏宗翰說完，以額頭觸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老人不答應，他便不起來一般。
老人沉默了許久，終是嘆了口氣。
“二十年。”他澹澹的說道：“我要你保宋金兩國二十年太平。”
完顏宗翰心中一喜，口中說道：“只要我完顏宗翰還在任上，必不食言！”
老人知道他是鑽了個空子，倘若他死了、又或是不再當權，那這諾言就算是取消了。
但能得他這句話已是不易，畢竟金人高層中滅宋之心已成，只要金人有這心，兩國交戰便無可避免，無論誰勝誰負，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老人畢竟已經在少林寺修行日久，雖還未曾完全學到師父的豁達，但至少學到了心懷慈悲，能讓天下蒼生太平二十年，他覺得這已是自己能力的極限了。
“這只是其一。”老人這才又說道：“聽聞這林沖曾與童貫交手，並將之擊退，我見過童貫出手，其實力並不在我之下，林沖既能擊退童貫，自也有擊退我的可能，要想殺他，非等閒所能做到。”
“前輩需要什麼，儘管吩咐！”
“似這等層次的人物，要準備殺他之物，非你所能。”老人澹澹的說道：“我要先回少林替師尊掃墓，既是爲做殺他的準備，找幾個故友，亦算是先處理身後事了，因爲我也有死在他手裡的可能。”
完顏宗翰聞言，心中爲之一凜。
老人的實力，他見過了太多次，真正的如今大金第一高手，其身手鬼神莫測，實乃是驚歎爲神仙一般，打遍大金大遼，休說遇到對手，便是手下三合之敵都甚少！
可就是如此神仙一般的強者，竟也有被擊敗殺死的可能？
簡直難以想象，那童貫，那林沖，究竟是有多強？不過，從昨日那可怕的箏音中，也已然可見一斑。
“你在汴京玩夠之後就回去燕京坐鎮吧，不用等着我。”老人說道：“處理我自己手邊的事，少則一月，多則三月，最遲三個月內，無論成敗與否，我都會將消息傳到燕京，屆時你自知之。”
三個月……坦白說，完顏宗翰覺得實在是有些太常了，一個月就能練出那樣的應天軍，讓這林沖在宋朝當政三個月，還真不知這宋朝能出現什麼樣的變化。
可這就顯然不是他能做主的事了。
“一切謹憑前輩吩咐，那我就在燕京等遠山前輩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