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入後宮,大家都說她可憐,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勸我忍讓。可誰又知道我心底有多苦,有多羨慕她。師父疼她,瑾彥愛她,皇帝寵她……她苦了可以任性撒嬌、流淚哭泣,爲什麼我苦了就只能孤零零打落牙齒含血吞!”
“什麼丞相夫人,什麼謝家大小姐,說的比唱的好聽,謝家關我何事,蘇相關我何事?嫁娶聯姻又關我何事?我只不過想安安靜靜地待在山寺林間,找一個我愛的也愛我的人好好過日子,這難道也錯了麼?”
“我不要我的丈夫文達天下,不要他權勢滔天,我只要他真心待我好,能日日陪着我,而不是轉眼就抱着另一個女人親熱!……”
摟着懷裡打着酒嗝紅了眼眶的女子,文殊辰撫摸着她的背脊,似嘆似感慨:“哭出來吧,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
謝唯黎醉的厲害,想直起身幾次都失敗了,索性賴在他肩頭,只是目光如炬,跳躍着尖銳倔強的色彩,即使嘴角,骨子裡不服輸的勁頭卻毫不疲軟:“哭有何用?我偏不!我以真心待人,爲何每每都以悲劇收場。我愛過師父,後來又愛上他,他信誓旦旦對我說疼我一世,這一生爲我一人,呵……說的真好聽,我竟忘了林菀已嫁入天家,根本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蘇瑾彥可真厲害,說話滴水不漏連把柄也不留!而我呢,從頭到尾就是他玩弄的對象!”
“呵呵,真好,師父不要我,他也不要我,父母親人不要我,是不是連你也不要我?你們都不要我……沒關係,呵呵,誰在乎。”
渾話越說越厲害,文殊辰忍不住掰過她的腦袋,被迫她直視自己的雙目,認真道:“我沒有不要你,你醉了別再想那麼多。”
“你沒有不要我?那你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實話告訴你,我笨的很什麼都不知道。在相府也從不理會蘇瑾彥的政事,你要是想從我這裡套話,那可是押錯了寶,我教你一招,去找林菀,有她在蘇瑾彥什麼都會給你。”
似乎又想起什麼,補充道:“哦,我忘了,可能連林菀都是被算計的那一個。蘇瑾彥這個人,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左右逢源,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真想挖開他的心看看到底是怎樣的。權力真的有這麼好麼,好到能將翩翩君子變成卑鄙小人?”
“不擇手段這個詞,簡直不能更好地形容他。”
她抽噎着打嗝,說話時而連續時而間斷,連語調都變了,變得散亂不堪,甚至帶上故意誇張的意味。
手腳也不閒着,逮着機會便往披風外鑽,在空氣中舞動亂蹬,對此文殊辰除了嘆氣安撫,將她摟的更緊別無它法。
不知第幾次捉了她的手腳塞回到披風裡,文殊辰道:“小黎子啊,你可想過身居高位者若不能穩固自己的地位會怎樣?難道你忍心看着蘇瑾彥因此喪命?或是謝家因無權淪落到任人宰割?”
懷裡的人愣了愣,繼而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就是除非一直手握重權否則死無葬身之地麼?那都是你們男人自找的理由,我就不信憑蘇瑾彥的手段,要是真想從權力中抽身會辦不到!唬誰呢這是,急流勇退的例子歷史上還少麼?只聽說過因貪戀權力最後死在權力上的,從未聽過主動放手自己隱退卻不成功的。這世上有句話,叫‘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連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你還要用來堵我的嘴?”
明明醉酒,思路卻還這麼清晰。文殊辰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又好氣又好笑,又讚歎又憐惜。果真是山裡養大的孩子,沒有普通閨秀的矯揉造作,想什麼說什麼。瞧着她生氣的樣子,倔強的樣子,嘟嘴反駁的樣子,幾乎讓人心猿意馬,忍不住想狠狠疼惜一番。
輕晃腦袋清除身體的躁動,耐着性子安撫,他發現這丫頭清醒的時候可愛,醉酒的時候更可愛,像喵喵叫的貓咪仔,順着毛撫摸會變得無比乖順:“對,你說的對。但這都是你的一廂情願。你未曾嘗過,不知道權力的滋味一旦沾染上,就如賭癮般再難戒除。蘇瑾彥在白祁朝堂上翻手雲覆手雨,別說百官就連皇上都被其玩弄在鼓掌間,這種優越與快感早已深入骨髓,叫他如何爲你收手?”
一廂情願……真是一針見血的評價。
謝唯黎的情緒從怒轉悲,低沉下去,是啊,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百花中也就爲有蓮花而已。放眼白祁,百官無不貪戀權力,她又如何能指望蘇瑾彥有所不同?
況且宮宴那日蘇瑾彥的回話如響耳側。他說衆人皆醉,不如一同暢飲,他說,只有比醉更醉,比濁更濁,才能以醉制醉,以濁制濁。
這一直他的爲官准則,蘇瑾彥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兩袖清風的好官,相反,他熱愛權力,熱愛的明目張膽,熱愛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得到。
這些事實她原本如此清楚,卻不知從何時開始被一點點忽略掉了。
愛情能讓人麻痹,從她無法自拔喜歡、愛上他的那刻起,這些決然不同的立場與差異就被刻意抹去。她能怪什麼?怪他對自己不忠麼?怪他與林菀牽扯不清麼?他說過對自己好,卻從沒說過不對別的女人好啊?
蘇瑾彥確實如他所言儘可能地疼她寵她,不強迫她做任何事情,甚至連過生辰也親自書寫請帖……
這份呵護,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人吧。
謝唯黎啊謝唯黎,他付出的夠多了,你又有什麼資格讓他爲你放手,爲你拋棄一切?
“我真傻。弄了半天,不是他做的不夠,而是我奢求太多。”以手捂額,輕笑溢出,淚水滲出指縫。
文殊辰張了張嘴,想要反駁,終究無言而對。
奢求多麼?
感情一事本就是得到越到想要的就越多。所有的奢求都來源於深愛,若真的哪天不再奢求分毫,那纔是真正的無愛無恨。
謝唯黎想要的愛情是純粹的,不沾染任何雜質,渾然天成。世間事多紛擾,普通人家尚有妻妾之爭,而況將相王侯。
“小黎子啊,”鳳目裡承載着從未有過的惆悵與憂慮,他頭一次覺得迷茫,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到底孰是孰非,是對是錯?
喉結滾動一下,目光越過水麪落在遠處錯落的山林間,彷彿可以穿越黑暗霧靄,看到清晨的嫋嫋雲煙,半晌,文殊辰回過神輕聲呢喃:“隨我回南樑可好?”
明知道如今的局面遲早會發生,心底卻從未有過的空落。一股衝動險些壓過理智,就想此刻帶着她駕馬狂奔,離開這紛擾的京城,離開白祁,離開所有是是非非。
他的問話,破天荒地虔誠而真誠,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懷中漸漸均勻的呼吸聲和湖邊獵獵寒風。
“……”
難得深情的表白卻得到這般對待。文殊辰無聲苦笑,擡手替她擦拭臉上淚痕。
膚如凝脂,眉如柳,睫毛似小刷般微微顫抖。從上往下,玉指一點點撫摸過去,心道,也只有睡着的時候她纔會這樣柔軟和順。紅脣微啓,呼出淡淡的酒香混雜她身上的幽香,惹人沉醉。
怎麼也看不夠……將她重新擁回懷中,蓋好兜帽,裹好披風不讓冷風灌入。
自言自語道:“黎丫頭,從過去到現在,你,也只有你,能叫我心繫至此。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纔好啊?”
不理會一旁嘶鳴的馬匹,就這樣抱着熟睡的女子向京城方向徒步而去。文殊辰沒有用輕功,一步一步走過泥土路,行過砂石道,最後踏上青石長街。月亮西移,光華減淡,空曠清冷的長巷,將兩道交疊的影子拉的老長,幾乎從一端延續到路的另一端。
他生□□迷路,卻爲她記住了每條去相府的道路。城門到相府,每一步都越走越堅定,每一步都將她更爲緊密地呵護在懷裡。而這些,都是熟睡的謝唯黎所不知道的。
懷抱着她,明明她的身子如此輕盈,文殊辰卻覺得沉重無比,彷彿抱着抵過了整個世界。
長石街,青雲梯,象徵着權勢之路,意味着步步高昇,然而前路是連月光都照耀不到的地方。這樣的路,他和蘇瑾彥都無法逃避也無從選擇,那麼謝唯黎呢,將她生生捲入已是錯,再走下去,是否太過殘忍?
問題無人回答,他不知道,謝唯黎不知道,天地不知,日月不知。或許只有真走到那不得已的一步,纔會揭曉答案吧。
“蘇瑾彥,這將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輕如鴻毛的話語,隨風而散,深長的意味卻延續在夜裡。鳳目中飽含危險與深邃的情緒,一字一頓,似在告誡着遠方宮闈裡的男人又似背月對自己許下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