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燁頓住發佈,遲疑地轉過頭,剛好瞥到了月太后略失光彩的眼眸。這一觀察,他才發現,這個被贊有神女之姿的母親,眼角已多了幾條魚尾紋。
月太后是真意識到她是一個母親,肯爲他設想了。
他自己也沒弄懂他對虞莫盈有多喜歡,到底是看中虞莫盈的聰穎,還是他的不肯認輸的心態作祟?
其實有百分百的真心也未必能留住她的心。從他見虞莫盈的第一面開始,就感覺到,她對自己是有着莫名的恨意。這恨意還是沒有來源的。
“那母后可要記得你說過的話。”須臾,蕭燁沉聲回道。
月太后僵硬着身體坐回去,沉重地點了下頭。
當天晚上,赫連煜就被傳喚到了宮裡。
月太后差人帶話,說她知道,如何救虞莫盈,赫連煜也沒有細想月太后爲什麼會正大光明地約他在宮裡談話,就趕了過來。
由於一整天都在召集各色神醫,想着怎麼治好虞莫盈。他一刻都未歇過,臉上略顯憔悴。
“還勞煩太后告知。”等宮人把殿門帶上,赫連煜已是迫不及待地問道。
殿內的燭光忽明忽暗,月太后的臉又在暗處,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只聽月太后輕輕地說道:“救她可以。若哀家說,代價就是要你離開她呢?”
赫連煜聽到她這話的第一反應即是她在開玩笑。可是,多年的相處經歷告訴他,月太后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她的表面上雍容華貴,骨子裡是個極爲認真的人。
她怎麼會在突然間跟自己提出這個要求?難道她還是保持着最初的想法,覺得虞莫盈會擋住他的路。
虞莫盈的好,只有他一個人能懂就夠。但是,在這個時候,他是多麼希望她也能被打動。
但要說真正地去打動月太后,並不容易。來到華熙國後與她相見後,他幾乎都沒有見過她慈眉善目的樣子。有時,他甚至都覺得在他們之間維繫着的不是親情,而是對赫連羽煬的共同仇恨。
赫連煜的呼吸一滯,心裡是多了分痛楚。
離開她,才能換她的命。他能忍受嗎?
他的眸子映着燭光,顯得格外凝重。
半晌,他斂容道:“姑姑,這一回要不是阿盈,赫連辰是不會那麼輕易敗了的。阿盈留在我的身邊,也幫了我許多。我向你保證,我們回去後,會盡快讓你解恨。”
解恨?月太后嗤笑,她對赫連羽煬的恨已經紮根在心,根深蒂固,就算他入了黃土,也不能消掉。
“不管你願不願意,代價只有一個。她必須得離開你!”
月太后咬牙說完,她感覺全身失去了力氣一般。多年來,她沒有給過赫連煜一絲一毫的溫暖,反而讓他和自己一起活在仇恨中,就已是很對不住他了。
這會子,她又要逼他放棄心儀的女子……
這一生,她一頭扎進在仇恨裡。不論是對蕭燁,還是對赫連煜,她都沒有盡到應盡的職責。她也真是失敗。
月太后的話迴盪在赫連煜的耳邊,久久不能褪去。赫連煜沉默不語,眉頭皺的很緊。
要不要答應下來?他一直在思量。
燈花在“噼裡啪啦”地爆
着,兩個人卻都沒有說話。
半晌,月太后鬆了口氣道:“你不必急於回答哀家,大可以回去想通了再過來說。”
“若我回國,執掌了北溟大權後,第一個撻伐的對象就是華熙國。那你該當如何?”赫連煜在殿中徘徊許久,緩緩地從口中吐出看似平緩語句來。
他和蕭燁的對立面早已被註定,這種對立更是超出他和赫連辰的關係。
殿內,熏籠裡的煙在嫋嫋地往外冒,月太后方感無言以對。隱在暗中的臉龐已被萬般愁緒覆蓋。
她是知道會有如此的後果,但是她從來都認爲,自己不用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她只要赫連羽煬生不如死。
然而,蕭燁和赫連煜,對她而言,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她想起他們兩個會互相殘殺,心裡不免還是會擔憂得緊。
“希望你有一天,也不會爲自己做的決定後悔。”赫連煜本來就沒準備聽到她的回答,他隨即就跟她告辭,回了府。
隔着朦朧的窗戶紙,虞莫盈屋內的燈火依然明亮,她應該還沒有睡着。
赫連煜原本是想進去看一眼她,可剛剛走到門口就停住。
受了重傷的戈弋,全身上下都綁着繃帶,他正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走來。
戈弋見赫連煜猶豫再三的模樣,不禁心生疑慮。
“殿下,她把你趕出來了?”
一句話還沒問完,赫連煜就已從他的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對此感到沒頭沒尾的戈弋。
不遠處,是一處池塘,赫連煜徑自過去,不顧薄冰下刺骨的水溫,竟是一拳打在了池塘上。
池塘表面的大大的窟窿洞開,水花飛濺而出。
而赫連煜落下的手還浸泡在裡頭。
望着池中的倒影,他可以明顯地看到自己眸中的神色。
如果不答應月太后,虞莫盈就會沒命。答應了,他們兩個該怎麼辦?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赫連煜乾脆起身,不管不顧地去推開房間的門。
他想知道虞莫盈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按照虞莫盈的性格,也許她知道自己會死,也不會去妥協。
但他要保住她的命。他從來沒有問過虞莫盈,時至今日,在她的心裡,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一直以來,她都不太表達心中的想法,他不清楚,她肯和自己在一起,是出於什麼原因。
若她心中也有他,他會毫不猶豫地帶她走。
內室中,虞莫盈纔剛剛躺下,紅杏告訴虞莫盈,赫連煜來了。她就起來了,知是赫連煜,她便心安許多。
眼睛上還蒙着一方寬布,虞莫盈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心裡確實慌了一會。可沒過多久,她又平靜了許多。
自己本身就活不長,也無所謂盲不盲的。只要知道有人還陪在他的身邊就好。
她記得,在眼盲之前,刻在眼裡的是赫連煜持弩與赫連辰對峙的畫面。
想到這裡,她的雙頰又多了抹笑意。
赫連煜不知道她是爲什麼會那麼開心,他也不需要在這時掩飾自己的心情,因爲虞莫盈根本就看不見。
昏黃的燭火下,他的眼眸裡有微微的波紋盪漾而起。
紅杏知趣地退出簾外,赫連煜就坐在牀沿邊,抱着虞莫盈,和她說了一會兒話。
他講訴了除去華熙國外,西域的一些國家,還有北溟國的風俗民情,其中還有一些是涉及到各國皇室的。
虞莫盈一直在安安靜靜地聽着。她聽到,赫連煜和她說,那個讓虞施採購兵器,霽月族所棲居的西夜國,是一個被整片沙漠包圍的綠洲國家。
西夜國的國王只有一個王妃,王妃爲他生下的幾個王子們統統天賦異稟,都在各個領域有不小的成就。
其中,風流俊逸的七王子,行蹤莫測的三王子,氣宇軒昂的六王子最爲出名……
他說的這些,她都很喜歡。因爲在前世,她的父親自始至終娶的都只有她母親一個人。雖然重來一世,但是她的骨子裡仍然是嚮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感情。
赫連煜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抱了虞莫盈整整坐了三個時辰,直到她不自覺地闔上眼睛,他才察覺到她又是受到體內蠱毒的影響,變得嗜睡起來。這一點,慕容風和他提過。
末了,他蹭着她的臉頰問道:“阿盈,你告訴我,你是爲什麼會那麼恨蕭燁和虞家?”
感受到他的呼吸離自己很近,虞莫盈思忖了一下,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前世荒唐的一切,她一個人揹負就好,她不希望將最在意的人帶入到她的陰影裡去。
赫連煜的眸色微寒,她還是不肯說麼?
他也沒有就這個問題,持續追問。話鋒一轉,他又問道:“將來,待他的江山易主之後,你有什麼打算?是希望站在權力的頂端還是怎麼樣?”
什麼打算……虞莫盈把神思從瞌睡中拉回來一些,認真地思考。從前,她是一心一意地復仇,又鑑於身體狀況,就忽略了曾經的嚮往。
如果,她能在有生之年走出呈都,她當然會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不會希望讓自己一生都被各種鬥爭束縛住。我會想去賞遍天下美景,嚐遍人間美味。”
當然,最好是能跟所愛的人一起。
赫連煜聽後,眸光愈加沉鬱,可隨即,他的眼角慢慢地增添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阿盈,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就睡覺行不行?”
虞莫盈聽話地點頭。
赫連煜開口道:“昨日,你是爲什麼會願意冒着生命危險,去山頂通風報信的?”
因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把你看得比我自己還重要。虞莫盈擰眉細想,這句話,她要等到眼睛好了,再親自看着他說。到那時,她不會對他隱瞞任何事了。
“因爲對你的感激……”良久,脫口而出的即是這個答案。
只是因爲感激。赫連煜心中一怔,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許久以來,他嘗試着讓她接納自己,他也真的以爲她是他動心了。
可原來是一切都是出於她的感激。
他觸碰她的手腕處,她的脈象亂到讓他坐立難安。
他扶她躺下,幫她把牀幔放下,提步落寞地房裡走出。他想要她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她才能去做她想做的事。
阿盈,幸好你還沒有愛上我。赫連煜望向綴滿繁星的天空,暗自喟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