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禿頂的收藏家

禿頂的收藏家

當晚我在山坡的沙樑上過夜,就睡在一大塊岩石背後濃密的石南叢裡。這一夜,我可凍得夠嗆,既沒有外套,又沒有背心,全留在滕布爾那兒了。還有斯卡德的小本子,還有我的懷錶。最糟糕的是,我的菸斗和菸草袋,也都留在他那兒了。幸運的是,錢還在,還都塞在皮帶裡。另外還有半磅左右的薑餅,還在褲子口袋裡掖着。

我掏出薑餅,慢慢地吃掉了一半。然後爬進石南叢的深處,試圖避點風寒。我這時情緒卻好了起來,開始覺得這種瘋狂的捉迷藏倒還挺刺激的。而且直到眼下,我的運氣真是好得出奇。所有的人,送奶工、小旅店主、哈里爵士、養路工,還有那個白癡馬米,個個都爲我所用,都莫名其妙地幫了我的大忙。這一開始的一連串幸運和成功使我有了一種自信,覺得我一定能渡過難關,取得最後的勝利。

眼下,我最大的困難是肚子難耐的飢餓。記得以前在報上每每讀到,每當倫敦有什麼猶太商人自殺,警方的調查報告總說什麼“死者營養狀況良好”云云。我想,如果我現在不小心在沼澤坑洞裡摔斷了脖子的話,警察大半是不會形容我“營養狀況良好”的吧?吃下去的那點薑餅剛夠吊起食慾,使我胃裡更加像火燎似的空虛。我躺在草叢裡,所有那些我在倫敦時不以爲意的美味一一涌上心頭,折磨得我一夜無法入眠。帕多克做的鬆脆肉腸,噴香的臘肉片,還有那色香俱佳的煎蛋,總叫人想把鼻子湊上去聞了又聞。還有俱樂部裡的炸肉排,冷盤裡的特製火腿,真叫人饞涎欲滴!我的思緒整夜都在各種各樣的美味佳餚上盤旋,最後鎖定在了裡脊牛排、苦味啤酒和威爾士烤兔肉上。滿懷着對食物的苦苦嚮往,我漸漸沉入了夢鄉。

天亮一個多鐘頭時我醒了,渾身冰涼而僵硬。我太累、睡得太沉了,過了好一會兒纔想起我這是在哪兒。先是透過石南枝條望見淡藍色的天空,繼而是一個山頭,然後看見我自己穿着靴子的腳,整齊地擱在草莓叢上。我支着手臂,坐起身,朝下面山谷望了一眼。就這一望,駭得我周身一震,一骨碌跳了起來。有人從下面上來,離我只有不到四百米遠了!他們成扇形散開在山坡上,正在一邊用棍子敲打草叢搜查,一邊往山上來了。馬米的報復行動來得還真不慢!

我馬上從山樑爬到了大岩石背後,又從那裡爬到通上山的一條淺溝,一轉眼再跑進窄窄的山澗,順着山溪一直跑上山坡頂。到了那裡回頭一望,只見追我的人們還沒有發現我的行跡,還在山坡上一點點地向上搜尋。

翻過山的邊沿,我又跑了有半英里,估計到了峽谷的最頂端,便停下腳步,然後故意站起身來讓他們看見。果然,其中的一個人發現了我,立刻告訴了其他人。於是,下面一陣吼叫,搜索隊形轉了方向,向我這面撲了過來。我裝做後退,讓他們以爲我翻過山樑,跑到山那邊去了,其實我又順着原路折了回來。二十分鐘後我到了一個俯臨我睡覺地點的山岡,從那裡看見那些追我的蠢貨們上了我的當,正沿着峽谷往錯誤的山頂上狂奔,心裡的得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我面前有幾條路,我挑選了一條與我所在的山樑成一定角度的山脊,這樣很快我和敵人之間就有一條深溝隔着了。由於不斷跑動,身上暖和過來了,心裡也高興了起來。一邊走着,一邊拿出剩下的薑餅當早飯吃了。

我對這塊地方一點也不瞭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我的兩條腿沒有問題,但我知道追我的人對這裡的地形一定十分熟悉,這一點對我非常不利。眼前是無盡的高山,一直綿延到南方。而北面則是一條條山脊,其間是一個個寬闊平緩的山谷。我來的這條山脊再往前兩三千米便向下延伸,最後展開成了一片荒野,看上去就像高山間的一個口袋一樣。我想,這大概是個可去的地方。

先前的計策讓我領先了一段時間,大約有二十分鐘吧。我再次看到一個警察的腦袋露出時,我和他們之間還隔着一道山溝。這些警察顯然找來了當地山民幫他們。我看出他們像是牧羊人或獵人的模樣。看見我,人們大聲喊叫起來,我也舉起胳膊招了招手。有兩個人下了溝,向我這邊的山脊爬上來,剩下的人還守在那邊山脊上。此情此景,倒教我覺得有點像在小學裡做“獵狗捕野兔”的遊戲一樣。

但是,馬上情況就變得不再像是遊戲了。這些人都是身手矯健的本地壯漢,只見他們只有三個人追在我身後,而其餘的卻迂迴到側面去包抄我了。我對這裡地形不熟,再待在這裡,非要倒黴不可。於是我下決心,離開這溝壑交錯的地方,跑到剛纔看到的那片口袋一樣的平地上去。我相信,只要到了合適的地方,我就能拉開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纔好想辦法逃掉。如果有什麼可以遮掩的東西,我或許可以隱蔽着偷偷溜掉。可是這裡到處是光禿禿的山坡,連個蒼蠅也能在遠處看到,怎麼可能溜走呢?唯一的可能只有拼命奔跑。我有一雙長腿,有強健的心肺,但我不是登山家,必須在平地上我才能跑得快。唉,現在要是有一匹非洲小馬該多好啊!

我一個衝刺翻過山樑,趁身後的人影出現在山樑上之前,衝進了那片荒野。我跨過小河,登上兩條峽谷間的公路。一大片石南草原展現在了眼前。這片草地沿着山坡一直延伸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叢樹,樣子十分奇特。公路旁的石頭堰牆上開了一個門,走進去便是一條野草叢生的小徑,蜿蜒着伸向起伏的大荒原,爬上了那裡的第一道坡。

我跳過堰牆,順着小徑一直走,走了好幾百米,直到看不見公路的地方。從這裡起,野草沒有了,小徑變成了一條十分漂亮的小道,顯然有人精心養護,看來是通向一戶人家的路。於是我又想,也許我可以故伎重演,在這裡找個住宿的地方。一直到現在,我都運氣不錯,說不定更好的運氣正在這偏僻的人家裡等着我吶!無論如何,既然這兒有樹,就應該有藏身的地方。

我沒在路上走,而是走在路右邊的小溪邊。小溪邊長滿了歐洲蕨,堤岸也很高,擋住了外面的視線。我在這裡走,是做對了,因爲我剛下到溪邊的低處,回頭一望,就看見追我的警察正好出現在了我剛剛下來的坡頂上。

以後我再沒回頭看過,因爲沒工夫。我沿小溪邊一直拼命跑,經過開闊地時低低彎下腰,大部分時間就蹚在淺淺的溪水中。沿途見到一座傾圮的農舍,旁邊是一排幽靈似的泥炭垛,還有一座草木雜亂的花園。接着我穿過地裡的乾草叢,來到一個種植園旁邊,園裡種滿了被終年大風吹得歪斜的冷杉。從這裡我看到左前方几百米外有一座房屋,屋頂的煙囪正冒着炊煙。我從小溪裡出來,翻過另一道堰牆,發現不知不覺間踏上了一片草坪。回頭一望,追我的人離得還遠,還沒有跑過荒原上的第一道坡呢。

腳下的草坪凹凸不平,看來不是用割草機,而是用大鐮刀手工割過的。草坪中有幾塊花壇,長着些萎敗了的杜鵑花。一對黑松雞在我走近時,從腳下驚飛了起來。我看看眼前的房子,是一座普通的高原農舍,在側面添建了一間粉刷得不大自然的房間,還附帶了一條玻璃遊廊。透過玻璃,我看見一位老紳士正在溫和地望着我。

我走過用粗石子砌成的小道,走進了玻璃遊廊開着的門。裡面的屋子很舒適,一面是玻璃,另一面全是書。能看見裡間屋子裡也是書。屋子當間除了幾張臺子外,全是博物館裡常見的那種玻璃櫃櫥,裡面全是錢幣,以及各種稀奇的石頭收藏品。

屋子正中央是一張寫字桌,上面放着紙張和一本攤開的書,那位和氣的老紳士就坐在桌旁。他的臉像匹克威克先生那樣圓潤而又光亮,一副大眼鏡架在鼻樑上,頭頂就像玻璃瓶一樣光禿、鋥亮。我進來時,他一動也沒動,只平靜地揚了一下眉毛,坐着等我開口。

要在四五分鐘裡,對一個陌生人講清楚你是誰,你要做什麼,還要贏得他的幫助,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就沒去費這個勁。我面前這個人的眼睛有一點特別,顯得既精明而又有學識,很難以形容。我看着他,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了。

“你好像有點緊張,我的朋友。”他慢悠悠地說。

我朝窗戶揚了揚頭。窗外可以看到整個原野,透過樹木間的空隙,可以看見大約半英里外,有幾個人正在穿過灌木叢向這裡走來。

“啊,我明白了。”他說着,舉起一副望遠鏡,仔細觀察那些來人。

“你是個逃犯,對嗎?唔,等你閒下來,我們再談這件事吧。我自己也討厭這些愚蠢的警察來打攪我的清靜。你進我的書房,到了裡面你會看到兩扇門,你進左手的一扇。進去之後把門關好,在裡面你絕對安全。”

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說完他握起筆,又埋頭忙他自己的事了。

我照他的吩咐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小黑屋子,只有牆頂端的一扇小窗戶透進一些光亮。屋裡散發着化學藥品的氣味。我一進屋,房門就自己彈了回去,發出一聲像保險櫃門似的咔嗒聲,鎖上了。我又一次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庇護。

然而我還是不安心。這老紳士身上有種東西,不但教人困惑,更教人害怕。他待我從容不迫,好像早在等我到來似的。他的一雙眼睛透射着懾人的精明。

在黑暗裡我聽不見外面的聲音。我想警察也許會來搜查這所房子。如果真來了的話,他們總會要查問這扇門裡是什麼。我只有努力耐心地讓自己鎮定下來,並忘掉折磨人的飢餓。

過了一會兒,我的情緒樂觀了起來。我想,這老紳士總不能不給我一頓飯吃吧。於是我又開始想象我的早餐,有豬肉和煎蛋就好了,但我要吃最好的豬肋條肉,還要五十個煎蛋纔夠

。正當我想得滿嘴口水的時候,忽然咔嗒一聲,門開了,我一下子浸浴在光亮之中。只見這屋子的主人靠坐在他書房的一張扶手椅中,正在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

“他們走了?”我問。

“是的,他們走了。我讓他們相信你已經翻過山走了。我這樣做,是不想讓他們摻和進我們之間的事情中來,因爲你是我尊貴的客人嘛。這對你真是一個幸運的早上,對嗎,裡查德·漢內先生?”

他說話時眼瞼好像在顫抖,而且垂下來遮住了一半他那銳利的灰色眼球。剎那間,斯卡德的話回到了我的腦海裡,他就是這樣描述那個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人的。他當時說,那人能夠“眼瞼像老鷹似的垂罩在眼珠上”。原來,我這是徑直走到敵人的老巢裡來了!

我第一個衝動就是撲上去掐住這個老惡棍的脖子,打倒他,再逃出去。但他好像早料到了我的打算,不動聲色地微笑着,向我身後點了點頭。

我一回頭,發現兩個僕人的手槍已然抵在了我的腦後。

他雖然知道我的真名,但他從來沒見過我。這念頭一閃過腦際,我便覺得還有一線希望。

“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我冷冷地說,“你是什麼人,幹嗎叫我裡查德·漢內?我的名字是因斯利。”

“是嗎?”他說,仍然微笑着,“當然,當然,你有別的名字。我們就別爭這個了。”

我這時已經定下神來。我自忖:我現在既沒穿外套,又沒穿背心和襯領,整個的服裝外貌決不會暴露我的身份。於是我聳聳肩,攤開雙手,做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樣子,“說到底,你還是要把我交給警察吧?你這樣做真是太卑鄙了。老天在上,我要是沒碰見那輛倒黴的破車就好了。喏,我從那車上拿了的錢都在這兒,都他媽的給你!”說着,我把四個金幣甩在了書桌上。

他眼睛睜開了一點,說道:“噢,不,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我和我的朋友們就是想與你把這事私了,如此而已。你知道得太多了一點,漢內先生。你是個聰明的演員,但聰明得還不夠。”

他說得仍然很自信,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聲音裡已經有一絲疑惑了。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說了!”我叫道,“現在所有的事兒都跟我作對。從我在萊斯上岸,就一直背運,事事倒黴。我一個餓肚子的窮漢,從輛破車裡找到了幾個錢,有多大的罪過?就這麼點事兒,就被這幫可惡的警察,漫山遍野地追攆了整整兩天。告訴你吧,我也受夠了,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老弟!我奈德·因斯利就此認倒黴了。”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疑惑增加了。

“那你告訴我,你最近都幹了些什麼。”他問。

“不,先生。”我像一個叫花子一樣可憐地說,“我兩天都沒吃一點東西了,給我點吃的吧,然後我把實話都告訴你。”

我一定是滿臉餓相。他相信了,便給門道里的人打了個手勢。一會兒,一塊涼餅和一杯啤酒便擺在了我面前。我風捲殘雲一般地掃進腹中,吃相大概像豬一樣——或者更正確地說,像“奈德·因斯利”一樣,因爲這是我正在表演的角色。我正吃着,他突然向我說了幾句德語,我轉頭看着他,做出一臉茫然的樣子。

然後我便向他講了我的故事。我一星期前乘坐一艘阿奇安格爾公司的郵船到達利斯港,在那裡上岸,然後取道陸路,到威格頓去找我哥哥。我用錢大手大腳,花光了身上的錢,但我精神還不錯。那天我走到路邊籬牆上有一個大洞的地方,往下一看,發現一輛大汽車摔壞在下面的小河邊。我到車裡翻了翻,看有什麼東西,結果發現有三枚金幣在座位上,還有一枚在地上。我看周圍沒人,車主也不在,就把錢裝了起來。可不知怎麼,警察就開始追上我了。那天我在一個麪包店裡剛想把一枚金幣換開,那女店主就大叫了起來。後來,我在一條小溪邊洗臉時,又險些被逮住。我趕緊逃跑,結果把外衣和背心都丟在那兒了。

“他們要錢就把錢拿回去吧,”我哀號道,“這點錢,教我吃盡了苦頭。那批混蛋,只知道欺負窮人。要是換了你,先生,要是你拾了這些錢,他們誰也不會來找你的麻煩的。”

“你很會撒謊,漢內。”他說。

我勃然大怒,“別胡扯了,你這傢伙!我叫因斯利,從沒人叫我漢內!你把我交給警察吧,我寧可見他們,也不要在這兒聽你的什麼漢內,看你的那些拿着手槍、尖嘴猴腮的傢伙……不,先生,請原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是很感謝你,感謝你款待我吃東西,也謝謝你讓我現在離開這裡。路上現在也該是清淨了。”

很明顯,他現在心裡相當迷惑了。想想看,他從來沒見過我,或許他見過我的照片,但那與我現在這副樣子確是差得遠了。我在倫敦時相當新潮,穿着筆挺,而現在就完全像個流浪漢。

“我想我還不能讓你走。如果你真是你說的那個人,你待會兒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如果你是我認定的那個人,那你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

他按了一下鈴,第三個僕人馬上從遊廊走進來。

“把我的蘭切斯特備好,五分鐘內出發。”他吩咐道,“準備三個人的午飯。”

然後他定定地盯着我。對視着他的眼睛,這真是最無法忍受的折磨。他眼神裡有一種怪異的東西,冷酷、陰毒、兇惡而又神秘,像魔鬼似的精明,像蛇的眼睛一樣明亮,讓人迷亂,使人受蠱惑。我似乎感到一陣衝動,要接受它的吸引,向它臣服,接受它的寬宥。如果你能夠體會我當時的感覺,你就明白我的這種衝動,完全是超意識的,是一種被對方更強大的精神所掌握和迷惑時,所產生的軟弱。

我努力堅持,努力振作,終於抵抗住了他的這種精神控制,最後甚至露出了一絲勝利的笑容。

“下一次你就知道我了,先生。”我說。

“卡爾,”他用德語對門道里的一人說,“把這傢伙關到儲藏室裡去,等我回來。看好他,跑了唯你是問。”

我被一邊一支手槍頂着耳朵,押出了房間。

這儲藏室是老農舍裡一間潮溼的小房子。高低不平的地上沒有地毯,除了一張條凳外,沒有可以坐的地方。窗戶都關死了,裡面一團漆黑。我伸手摸索,發現四周牆邊都堆滿了盛着沉重東西的箱子、木桶和麻袋。整個屋子散發着一股黴味。看守我的人轉動鑰匙,鎖上了門。接着便只聽到他們在門外窸窸窣窣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我在冰冷的黑暗中坐了下來,心情非常沉重。老傢伙坐車走了,去找昨天盤問過我的那兩個惡棍了。昨天他們見我是個養路工,現在他們還能認出來,因爲我還穿着原來的衣服。可你一個養路工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離你的工區二十多裡遠,還被警察追逐着?只消一兩個問題,他們就能弄清原委。說不定他們已經見過了滕布爾,甚至也見過那個馬米了。更可能他們已經把我和哈里爵士聯繫在了一起。如果是這樣,一切情況對他們來說,就都一清二楚了。我被關在這個大荒原中的房子裡,將要面對三個德國亡命之徒,還有他們的武裝家僕,我還有活命的希望嗎?

這時,我想到了那些在山野裡追蹤我的警察。說到底,他們總歸是我的同胞,是些誠實的人。對於我,他們的心腸總比那些殘忍的外國間諜要仁慈一些吧。可是他們原來不能相信我,事情纔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剛纔那眼瞼耷拉着的老賊沒費多大工夫就把警察們給打發走了,所以我猜想他和警察之間大概有什麼勾結。很可能他們手裡就有哪位英國內閣部長的私信,指示地方警局對他們多加關照,以便他們放心地去幹危害英國的“事業”。在這古老的不列顛帝國裡,我們的政治有時就是以這種荒謬的方式在運作。

那三個傢伙要回來吃午飯的,所以我沒有多少時間可等了。我知道我沒辦法逃出,所以等待就是自取滅亡。我要是有斯卡德的那種堅毅就好了,但我沒有。我情願坦白承認,我沒有什麼堅強的意志。我之所以還在堅持,僅僅是因爲我非常氣憤。一想到這三個可惡的間諜將要怎樣收拾我,我就血液沸騰起來。在他們結束我生命之前,無論如何我也要拼一下,將他們哪個的脖子扭斷!

我越想越氣憤,最後不得不站起來,滿屋子走動。我摸了摸窗戶,都上了鎖,沒法打開,只聽見外面母雞在太陽下的咯咯叫聲。我又摸索地上的木箱和口袋,木箱也打不開,口袋裡則裝滿了狗食一類的東西,散發出肉桂似的氣味。當我沿着牆邊轉時,忽然摸到牆上有一個把手,再試了試,發現這裡有一個壁櫥,在蘇格蘭叫做龕櫃,也是鎖着的。我握住門把搖了搖,門很單薄。我想,沒有別的辦法,就試試打開這扇門看看吧。於是用褲子揹帶纏住門把,用手握緊,全身往門上一使勁,那門嘩啦一聲開了。我怕響聲驚動了門外的看守,屏聲靜氣地等了許久,見沒有動靜,才動手探看壁櫥裡面的東西。

裡面架格上放着許多看不清的東西。我從褲袋裡摸出幾根火柴,擦着了當亮子,火光只亮了幾秒鐘,但我已看清了一件東西:一層格子上擺着一堆手電筒。我拿起一個,發現還能使用。

有了電筒,我便再查看其他東西。裡面有許多瓶瓶罐罐,都盛着氣味怪怪的東西,想來一定是用來做什麼化學試驗的。還有一卷卷細銅絲和整盤整盤的油紗線,以及一盒雷管和許多導火索。最後,在架子的最裡面發現了一個結實的大紙盒,紙盒裡又裝着一個木盒。我設法把這個木盒撬了開來,裡面是六七塊小灰磚似的東西,每塊約有兩三英寸大小。我取出一塊,發現用手一捻就鬆散掉渣了。我又聞了聞,舔了舔,然後坐了下

來思量:我多年採礦工程師不是白當的,我可以斷定,手裡拿的正是烈性的硝酸甘油炸藥。

用這麼一小塊,我就能把這所屋子炸燬。我在洛德西亞用過這玩意兒,知道它的厲害。但問題是我知道的並不完全,不知道應該裝多少藥,怎麼裝配,也不知道如何定時。因爲我雖然用過這種炸藥,知道它的威力,但並沒有親手操作過。

但這是一個機會,我唯一的逃生機會。雖然非常冒險,但如果不冒這個險,那後果肯定就是死亡。我估計,如果我點燃炸藥,十之八九會連自己也炸飛上天;但如果我不這樣做,那今天晚上我則百分之百會被埋在花園中一個六尺見方的土坑裡。事情就這麼擺着:做和不做,前景都很可怕;但做了,總還有一定的成功機會,對我本人,對我的國家,都是如此。

想起斯卡德瘦小的身影,我下定了決心。此刻正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因爲我從來就做不了這種生死的決斷。我努力鼓起勇氣,咬緊牙關,強壓下心中涌起的一股股恐懼,排除一切雜念,想象着我只不過是去做一個簡單的嘎福克斯節焰火試驗吧。

我取出一個雷管,接上一根幾尺長的導火索,然後掰了大約四分之一塊硝基炸藥,把它塞進門邊地上的一個裂縫,再把雷管接了上去。據我所知,屋裡一半木箱大概也都是炸藥。我想,既然連碗櫥裡都是烈性炸藥,地上的木箱裡還會沒有嗎?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一旦引燃,不僅是我,還有那些德國僕人,連同周圍一大片地方,就都要隨着一次壯觀的爆炸,一齊崩上天去了。

還有另一重危險,就是爆炸可能會引爆壁櫥裡其餘的硝基炸藥,因爲我已忘了如何使用這種炸藥了。不過,如果你光考慮各種可能的危險,那就什麼事也幹不成了。危險是巨大的,但我必須鋌而走險。

我彎腰躲到窗臺下面,伸手點燃了導火線,我靜候着,屋裡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到走道里大皮靴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還有門外母雞悠閒的叫聲。我已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了造物主,不知道五秒鐘後我將魂歸何處……

突然,一股熱浪從地面騰空而起,灼人地懸在空中一刻,接着,我對面的牆壁上亮光一閃,牆壁化成了碎片,然後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巨響,把我的腦袋都震昏了,只覺得有東西掉了下來,砸在了我左肩頭上,然後我就昏了過去。

我失去知覺大概只延續了幾秒鐘。我被濃密的黃煙嗆得無法呼吸,掙扎着從爆炸後的廢墟中爬起來。我覺得身後似乎有一股清風,原來那邊的窗框炸垮了,大股的黃煙正從破口處往外冒,然後飄上了夏日午後的晴空。我跨過破毀的窗臺,站在了佈滿辛辣煙霧的院子裡,只覺得噁心、虛脫,但腿腳還能動,便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衝出了院子。

院子的另一邊有一條往水磨坊引水的小溝,我一下子摔了進去。溝裡的涼水使我清醒了過來。我想起還得繼續逃命,於是便匍匐在滿是綠色淤泥的水溝裡往前爬,一直爬到磨坊的水輪跟前,掙扎着從水輪的軸孔鑽進磨坊,便一頭翻倒在了鋪着穀草的破牀上。倒下去時,牀沿一顆鐵釘鉤住了我的褲襠,留下一條破布片掛在了釘頭上。

這磨坊已經廢棄很久了,樓梯已經朽爛,閣樓地板上佈滿老鼠啃出的孔洞。我感到一陣噁心,腦袋裡好像有個輪子在旋轉,左肩和左臂麻木得不能活動。從窗戶望出去,只見那房屋的上空籠罩着黃色的煙霧,樓上的窗戶還在不斷往外冒着濃煙。聽得見房子那邊傳來的混亂哭喊。上帝啊,饒恕我吧!

但我沒有時間再在這裡耽擱了。這磨坊不是個藏身的地方,任何追尋我的人都會很自然地沿着這條引水溝找過來。而且一旦發現我不在那間儲藏室裡,他們肯定馬上就會開始搜查。我從另一個窗戶望出去,看見遠處有一座石頭的鴿房。如果我能不留痕跡地到達那裡,那倒是個不錯的藏身處所。因爲我的敵人們知道我還能走動,一定認爲我會跑到遠處去,所以他們就大半會到草原上到處去搜尋。

我從破樓梯上爬了下去,在身後撒下一些穀殼,掩蓋往了我的足跡。在磨坊地板上,在懸着一扇破門的門檻上,我也都撒上了穀殼。往外偷看一眼,只見我和鴿房之間是一片鋪着鵝卵石的空地,人走過去不會留下任何印跡。而且謝天謝地,正好被磨坊擋住了視線,從那座大房子那邊不會看見這邊。於是我躡手躡腳地偷偷走過這片空地,轉到那座鴿房的背後,想找個辦法爬到屋頂上去。

這是我這一輩子做過的最艱難的一件事了。我肩膀和胳膊疼得要命,虛弱眩暈得幾乎站不住腳,但我還是勉強往上攀登。我蹬着牆上石頭的突起和縫隙,拽着紫藤的枝條往上爬,最後終於攀上了鴿房的房頂。房頂上有一堵矮牆,我在牆背後找到一塊地方躺了下來,不一會兒,便昏昏入睡了。

醒來時,太陽正照在我臉上,頭熱得發燙。我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那有毒的煙霧好像使我全身的骨節都散了架,頭腦也麻木了。從屋子那邊傳來了男人怒氣衝衝的說話聲,還有停在門口的汽車馬達震動聲。矮牆上有一段缺口,我挪過身子,從那兒看了看院子裡的情形。我看見有人從大屋子裡出來,一個是頭上包着繃帶的僕人,另一個是穿燈籠褲的年輕人。他們一起往磨坊走過去,像是在找人。其中一個發現了釘子頭上的破布條,向另一個喊叫起來。他們一起走回了屋子,又叫了兩個人來,和他們一起搜查。我看出其中一個就是上午把我關起來的那個胖子,還有那個口齒不清的結巴,他們個個手裡都端着槍。

他們在磨坊裡搜了半個小時。我聽見他們又是踢木桶,又是掀木板。然後他們走出來,站在鴿房下邊激烈地吵嚷。我聽見他們在狠狠責罵那個頭包繃帶的僕人。接着又聽見他們在摸弄鴿房的門。有一會兒,我覺得他們幾乎就要爬上來了,但臨了他們又改變主意,回到大房子裡去了。

整個烈日炎炎的下午,我就躺在上面受着滾燙屋頂的炙烤。最痛苦的還是口渴,我的舌頭都幹得動不了了。更教人受不了的是,不遠處引水槽漏出的清涼水滴,不斷叮叮咚咚敲擊着我的耳膜。我看着那從草原上蜿蜒流淌而來的小溪,想象着溯水而上,直到山谷之巔、小溪發源的地方,那裡一定是苔蘚環繞,野蕨叢生,冰涼的泉水噴涌而出。啊,我願意付出哪怕一千、一萬英鎊,只要能讓我一頭扎進泉水,盡情地喝個歡暢!

從鴿房頂上我可以看到整個荒原。我看到有兩個人開着一輛汽車走了,還有一個人騎了匹山地小馬往東而去。他們一定是去找我的,我祝他們旅途愉快。

這時,另外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座農舍差不多是在整個荒原隆起的最高處,而這片荒原又是在高原的頂上。所以除了八九公里外的大山之外,這裡就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了。而真正的最高點,我前面提到過,就是坡頂上的那一大叢樹林。這樹林大部分是杉樹,間雜着些梣樹和山毛櫸。我站在鴿房頂上,差不多和那些樹頂處在同一高度,能夠看到樹林的另一邊。我發現那樹林不是整個一片,而只有一圈兒樹木,中間則是一個橢圓形的草坪,非常像一個巨大的板球場。

我一下子就猜到這是什麼了:這是一個飛機場,一個秘密的飛機場!這個地方挑選得實在高明,一架飛機降落時,不知情的人會以爲這飛機是飛到樹林後面的山那邊去了。因爲這地方處在覆盆狀高地中央的頂端,所以從坡下面任何一個方向觀察,都會認爲飛機飛到山後面隱沒了。只有離得很近的人才能明白,那飛機並沒有翻過山頭去,而是降落在了樹林中間。要是有人站在更高的山上拿着望遠鏡看,當然很容易發現真相。但高山上的牧羊人哪會有望遠鏡呢。我從鴿房頂上遠望,看見更遠處是一線藍色,明白了那是海洋。我一下子滿腔憤怒:狡猾的敵人竟已經在這裡建立了秘密塔臺,監控着我國的水上航道和海防!

我繼而意識到,如果剛纔那架飛機飛回來,十之八九會發現我。所以整個下午我都低低地躺着,不斷祈禱黑夜快快降臨。終於,太陽落到了西面的高山後邊,薄霧籠罩了整個原野,我的心情才輕鬆了。那飛機來遲了。當我聽見飛機的聲音,看着它滑落進樹林時,暮色已經很深。那大屋舍裡燈光明滅,人們出出進進,然後,黑夜降臨,四周一片寂靜。

感謝上帝,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下弦的月亮要很晚纔會升起。我渴得再也熬不住了,估計近九點鐘,我開始從房頂往下爬,仍然非常艱難。剛下到一半,就聽見大屋的後門開了,一束燈光照在了磨坊的牆上,我馬上停住,艱難地吊在紫藤上,心裡禱告:這人可千萬別到鴿房這邊來。過了一會兒,燈光熄滅了。我才輕輕地下來,落到了院子裡堅實的地面上。

我伏在地上,在石頭堰牆背後往前爬,一直爬到了圍繞着房子的樹木邊。要是我懂得飛機,我一定要把那架飛機搞得不能動彈。但我心裡明白,恐怕任何嘗試都無濟於事,所以只好放棄。我很肯定,大房舍的周圍一定有某種警戒設施,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爬着穿過樹林,用手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前方的地面。果然,不一會兒,我就發現離地半米處有一根鐵絲,要是絆上它,肯定會觸發屋子裡的警鈴,那我就別想脫身了。

往前一百多米,我在小溪邊又發現一根安放在那裡的鐵絲。過了小溪便是廣闊的草原,只幾分鐘,我就沒入了深深的歐洲蕨和石南叢,然後沿着給磨坊供水的那條水溝鑽進峽谷,再拐上峽谷裡一個隆起的山坡。十分鐘後,我終於來到了那眼泉邊,我一頭扎進泉眼裡,把甘甜冷冽的泉水喝了個酣暢淋漓。

但我沒有在這裡停下。我接着跑,一直跑到了離那可惡的房子很遠很遠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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