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死了的人
那是五月裡的一個下午。我從倫敦城裡回我的寓所,一路上情緒十分低落,心裡滿是對這段生活的嫌惡。當時,我來到這個古老的國家只有三個月,但已經對這裡感到十分厭倦了。如果一年前,有人說我會對英國有這種感覺的話,我一定會對他大加嘲弄。然而現在,這卻全都成爲事實了。這裡的天氣就叫人心煩,周圍英國人的言談更叫人聽着惱火。我得不到足夠的體育鍛煉,而倫敦人的其他娛樂活動,就像太陽下面曬久了的汽水一樣,淡而無味。“理查德·漢內,我的老夥計,”我開始反覆對自己說,“你這下可是跑到陰溝裡來了。趕緊爬出來,逃到別處去吧!”
想起最近這幾年在布拉瓦約時設想好的人生規劃,我不由失望得直咬嘴脣。那時,我已掙了一些錢,不是很多,但足夠我花了。所以我盤算好了種種享樂,準備好好享受一下。我六歲時父親就把我從蘇格蘭帶了出來,再也沒回過家。所以在我想象中,英國就像天方夜譚的故事那樣神奇。我打定了主意要回到那兒,在那裡度過我的下半輩子。
可想不到,一到英國,我就大失所望了。才一個星期,我就厭倦了再去各處觀光。不到一個月,就對飯館、劇院和賽馬、跑狗之類的地方失去了興趣。我在這裡沒有什麼好朋友,我想這大概是我感到煩悶的真正原因吧。倒也有不少人邀請我到他們家裡去做客。但看得出來,他們其實對我並沒有什麼興趣,偶爾問你一兩個關於南非的問題,然後便轉頭忙他們自己的事情去了。還有許多熱心於大英帝國聲威的女士,也邀我參加她們的茶會,去與從新西蘭來的中學校長或從溫哥華來的編輯們會面,但這些活動也都是再沉悶、乏味不過的了。就這樣,在這裡,我一個三十七歲的男子,身強力壯,有大把的金錢可花,但卻過着百無聊賴的日子,成天哈欠打個不斷……簡直成了整個英國最無聊、最心煩意亂的人。於是,我開始下決心,要從這裡脫身,回到我先前生活過的南非草原上去。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與我的經紀人商談我的投資問題。我這樣做,也不過就是找點事兒,讓我的頭腦活動活動罷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去了我的那傢俱樂部。這傢俱樂部其實更像是個酒吧,吸納的會員都是從英國各殖民地回來的人士。在那裡,我一邊慢慢啜酒,一邊瀏覽晚報。報紙上全是關於近東地區爭端的消息。其中有一篇關於希臘首相卡洛里德斯的文章,引起了我的興趣。從各方面看,此人似乎是這場國際事件的主角,他表現得光明磊落。而別的“演員”就遠遠不能這麼說了。看得出來,他在柏林和維也納的那些敵手們對他恨之入骨,而我們英國人則很推崇和支持他。報上有一篇文章甚至稱他作“歐洲和平與戰爭間的最後屏障”。記得我當時就想,我能在這些事件中起點什麼作用呢?去阿爾巴尼亞大概是個好主意吧?在那兒我可能會有點事幹,不會像在倫敦這麼無聊,這麼閒得整天打哈欠吧?
大約六點鐘,我回到家裡,穿戴整齊,去皇家飯店吃了晚飯,然後去了一家歌劇院。當晚的戲目很無聊,臺上就一羣忸怩作態的女人和尖嘴猴腮的男子。我沒坐多久就出來了。外面的夜空爽朗而清新,我便步行着回我在波特蘭大廈租住的公寓。我走在人行道上,一羣羣行人簇擁着從我身邊擠過,向前趕去。他們喧鬧着、擾攘着,匆匆忙忙地好像都有什麼重要事情去做,這使我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羨慕之情。這些女店員、男職員們,光鮮時髦的男女,還有警察,他們好像都滿懷激情,這讓他們能夠快快活活地生活下去。路邊有一個乞丐,正無聊得張大了嘴打哈欠,我停下來給了他一枚五先令的硬幣,也算是“同病相憐”吧。走到牛津廣場時,我站住腳,擡頭仰望着春意濃濃的天空,做了一個決定:我再在英國多待一天,看看會怎麼樣。如果情況依然如故,那我就擡腳走人,乘下一班輪船前往南非開普敦。
我住的公寓套房在二樓,是在蘭哈姆大廈後面的新區裡。大樓裡有一個公用的樓梯,門口有一個開電梯的工人和一個門房。樓裡沒有餐廳之類的設施。公寓之間都隔得很開。我不喜歡家裡住着僕人,所以只僱了一個白班男僕來招呼我。他每天早晨八點之前來,一般晚上七點前就早早走人,因爲我從不在家吃晚餐。
我剛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鎖孔,就發現有一個人緊貼在了我身後。我沒注意到他是怎麼走過來的,所以他的突然出現嚇了我一大跳。這是個消瘦的男人,褐黃的短鬚,有一雙細小然而銳利的藍眼睛。我認出這是住在頂層公寓的一位客人,白天在樓梯上打過照面的。
“能跟你說句話嗎?”他說,“我可以進去一會兒嗎?”他努力鎮定着自己的聲音,手卻緊張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我推開門,讓他進去。一跨進門檻,他就一下子衝進我的裡屋——我一般在那裡吸菸或寫信——巡看了一遍,然後又蹦了回來。
“門鎖好了嗎?”他緊張地問,一邊伸手把防盜門鏈閂上。
“實在對不起,”他低聲地說,“我這實在是太過冒昧了。可是,你看來是個可以理解我的人,所以自從我撞上麻煩後,這一星期以來我一直想找你。請問,你能幫我個忙嗎?”
“先說你的事兒吧,”我說,“我只能先答應你這一點。”心裡覺得這人神經兮兮的,有點不大正常。
身邊的桌子上有個盛着酒類的盤子,他伸手給自己兌了一杯烈性的威士忌加蘇打水,兩三口喝了下去。把杯子放到桌上時,哐啷一聲,杯子被撞碎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我今晚太緊張,太狼狽了。你知道,就現在,我已經是個死了的人了!”
“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我嘴裡調侃着,心裡認定我面前的是個瘋子了。
一絲苦笑掠過他拉長的臉,“我沒瘋,還沒有。你知道,先生,我一直在注意你。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是個可靠的人,並且必要時不怕果斷出手幫人,所以我要向你說出我的秘密。我現在非常非常需要幫忙!我想知道,我能指望你嗎?”
“說你的事兒,”我說,“然後我會告訴你。”
他似乎努力着,讓自己鼓起勁來,然後便絮絮叨叨地講出了一番讓人難以置信的話來。開頭時我聽不大懂他在說些什麼,不得不止住他,問他問題,後來就慢慢聽懂了他說的大概意思。
他是美國肯塔基州人。大學畢業後,混得還不錯,後來便開始去周遊世界。他幹過寫作,爲一家芝加哥的報紙做過戰地記者,在歐洲東南地區待過一兩年。他說他通曉多種語言,所以對那一地區的社會情況相當瞭解。他如數家珍地提到許多人的名字,都是我曾在報紙上讀到過的。
他告訴我,他一直在追蹤政治新聞。先頭是對政治有點興趣,然後就變得身不由己、欲罷不能了。我聽得出,他是一個精明、不知疲倦的傢伙,凡事都要刨根問底,有時竟會刨過了頭,讓自己惹上大麻煩。
下面就是他講給我的故事,以及我自己對事情的理解。
原來,在某些國家的政府和軍隊的背後,都還有大規模的地下間諜活動,由一批包藏禍心、極其危險的人物在操縱、運作着。他很偶然地發現了這些間諜活動,覺得好奇、蹊蹺,於是追蹤了下去,然後就陷在裡面,脫不出身了。據他說,參與這個陰謀活動的多是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總想製造動亂,發動革命。除他們之外,還有一撥兒想借此發財的金融家。這些聰明人在世界大亂、市場崩潰時總能獲取豐厚利益。顯然,歐洲各國火拼起來,打起仗來,正符合這兩撥人的目的。
他告訴了我一些奇怪的事,恰好解釋了許多一直困惑我的問題——譬如不久前發生在巴爾幹戰爭中的一些事:有些人爲何突然消失不見了,一些國家怎麼突然間佔了上風,同盟國和協約國是怎麼組成、又怎麼分裂的,戰爭的根源又在哪裡,等等。他還說,整個一系列陰謀的目的,都像是要挑撥俄國跟德國打起來。
我問他爲什麼會這樣。他說因爲那些無政府主義者認爲這樣就會爲他們創造機會。一打起來,整個歐洲就會變成一個大煉獄,一個新的世界就可能從中應運而生
。而那批資本家們,則可乘機大撈一把,靠戰爭造成的爛攤子大發其財。他說,資本是沒有祖國、也沒有良心的。還有,所有這些的背後是猶太人,而猶太人是恨透了俄國的。
“你覺得不可理解嗎?”他提高了聲音,“猶太人三百多年來一直受着壓迫和摧殘,現在正是他們翻身的機會。現在到處都有猶太人,不過你得深入到內部,到最隱秘的地方,才能見到他們。比方說,隨便哪個條頓公司,這是德國人的大公司,如果你要去與它打交道,你見到的第一個人可能會是一個叫什麼馮·親王之類的年輕人,說一口英國伊頓公學或那勞公學出身的地道標準英語。但這個人其實無關緊要,只是個一般僱員。如果你的生意足夠大,那你就可能會見到他後面的一個人。這個人將會是一個威斯特伐利亞人,這人眉毛下垂、下巴前突,一副粗魯的做派。這該是一個能夠拍板,在你的商業文書上簽字、畫押的德國商人了。但是,如果你的生意的確非常重大的話,那你就一定會見到真正的老闆了。十之八九,你會被帶去見一個矮小的、面色蒼白的猶太人。他坐在浴盆似的椅子裡,眨動着響尾蛇似的眼睛。是的,先生,他就是一個當下控制着世界的人,他手裡的刀子正架在沙皇俄國的脖子上,因爲,或者他的姨媽被他們凌辱過,或者他的父親曾被鞭笞、流放在某個離伏爾加河不遠的地方……”
聽到這裡,我禁不住說,他這種猶太商人和無政府主義者聯手發動戰爭的說辭,有點過時了吧。
“是,也不是。”他答道,“他們的確已經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勝利。但驅動他們繼續這樣做的,是比金錢更重要的、用金錢買不來的東西,這就是人類爭勝好鬥的根本天性。你去打仗,會被打死,於是你就發明出‘旗幟’和‘祖國’之類的東西,說你是爲它們而戰,爲它們而死的。你沒被打死,活下來了,你當然就更迷上打仗了。那些愚蠢的士兵們在目前的戰爭中找到了他們所追求的這些愚妄的東西。這當然並不是柏林和維也納的那些傢伙們想要的,不過我們的這些‘朋友’出於長遠的考慮,現在還沒有打出手中最後的一張牌。他們的這張王牌正藏在袖筒裡,如果我不能再活一個月去制止他們,他們就會打出這張牌,從而贏得勝利。”
“你剛纔不是說你已經死了嗎?”我插嘴道。
“‘死亡乃通往永生之門(MORS JANUA VITAE)’嘛!”他微微一笑,(我聽懂了他用拉丁語說的這句諺語,我就只懂這麼一丁點拉丁語)說,“我待會兒再解釋這個。在這之前,我得先讓你明白許多其他的情況。你是常看報紙的,我想你聽過康斯坦丁·卡洛里德斯這個名字吧?”
我一下坐起了身子。這正是我今天下午剛讀到的名字。
“是他一直阻擋住了他們陰謀的實現。在這場國際間的鬥爭中,他不但高瞻遠矚,而且也是最爲胸襟坦蕩的人物。所以在過去的一年裡,這批陰謀家們一直在跟蹤、監視他。我發現了這件事。當然,這也不難,連傻瓜現在也猜得到。可我還發現了他們想要暗殺他的具體計劃。這對他們是要命的事,所以我現在非死不可。”
他又喝了一杯酒,這次是我親手給他調製的。我開始對這個前來求助的人產生了興趣。
“他們沒法在希臘搞掉卡洛里德斯。因爲他有希臘北部依庇洛特人組成的衛隊,非常勇猛兇悍。可是六月十五日卡洛里德斯要到倫敦來。英國外交部要在這裡舉行一系列國際茶會,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定在六月十五日這一天。卡洛里德斯將是這天的主客。如果我的那些‘朋友’——那些陰謀家們——在這裡得手的話,卡洛里德斯就再也回不到愛戴他的同胞中去了。”
“不過,這不是很簡單嗎?”我說,“你只要通告他,讓他待在國內不出來不就行了嗎?”
“這不就正中對方的下懷了嗎?”他尖銳地問,“如果他不來,那他們就贏了,因爲現在他是唯一一個能夠扭轉亂局的人。他現在自己還不大知道六月十五日的干係重大。如果通報了希臘政府的話,他可能真就不來了。”
“那英國政府呢?”我問,“他們總不能讓自己的客人被暗害吧?跟他們通報一下,他們就會採取額外的保安措施的。”
“不行。他們就是給全倫敦派滿便衣偵探,把警力增加一倍,卡洛里德斯仍然會必死無疑。那些傢伙們不是隨便玩玩的,他們要製造一個轟動事件來吸引全歐洲的目光。事後將有消息說,卡洛里德斯是被一個奧地利兇手殺死的。還會有很多‘證據’證明這個陰謀得到了柏林和維也納的高層的默許。當然這都是卑劣的謊言,但全世界的人卻都可能相信。我不是在故意聳人聽聞,我的朋友。我是因爲偶然的原因,才獲知了這件陰謀的所有細節。我可以告訴你,這宗暗殺可以說是自歷史上保爾加斯家族以來,策劃得最爲周密的陰謀了。但是,要是有某個知道這事細節的人在六月十五日能活着出現在倫敦的話,這個陰謀就不可能實現。而這個人,就是本人,福蘭克林·P·斯卡德!”
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小個子了。他下顎緊合,一雙銳利的眼睛裡閃耀着戰鬥的光芒。看得出來,他是個說得出來也幹得出來的角色。
“你是從哪兒挖出這些事兒的?”我問。
“最先,我是在奧地利亞琛希湖邊的一個小旅店裡發現了蛛絲馬跡,於是便追查了下去,陸續又在布達佩斯的一家皮毛店、維也納的一家外國人俱樂部、萊比錫的一個小書店裡收集到了更多的線索。十天前,在巴黎找到了最後的證據。詳細情形我就不細說了,因爲這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反正,當我心裡完全明白了這件事的時候,我知道我馬上要做的就是趕緊躲藏起來。於是我改名換姓,兜了個大圈子纔來到了倫敦:我先是扮成一個時髦的法裔美國人離開了巴黎,又裝成一個猶太珠寶商從漢堡乘船上路;到了挪威時我又變成了一個收集學術報告資料的英國易卜生學者;而從挪威的卑爾根出發時,又成了專拍滑雪影片的製片人;最後到了倫敦,我又是從利斯來的生意人了,口袋裡揣着一大沓木材紙漿造紙的計劃書,準備登在倫敦的各家報紙上招商。一直到昨天,我都很得意,覺得我的行蹤隱蔽得很成功。然而……”
說到這裡,他神色變了,抓起杯子連喝了幾口威士忌。
“然而,昨天我發現一個人就站在這個街區外面的街上。我平常總是整日閉門不出,只在天黑後才溜出去一會兒。我從窗後注意觀察了他一陣子,覺得我在哪裡見過他。這人找我們的門房打聽過我,昨天晚上我從外邊散步回來時,在我的信箱裡發現了一張名片,我看了渾身一震:上面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怕見到的名字!”
他眼中的神色、臉上真切的恐懼,讓我確信他說的都是真實的。我問他準備怎麼辦時,我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激動而高亢了。
“我這才知道,我已經像罐頭鹹魚一樣被他們封死在這兒了!我現在只有一條出路:只有去死!只有追捕我的人知道我已經死了,他們纔會罷手。”
“那你怎麼辦的呢?”
“我先告訴我那個僕人,說我病得非常厲害,再裝成一副要死了的樣子。這並不很難,我還是很會僞裝的。然後我弄到了一具屍體——在倫敦只要知道路子,你總能弄到——擱在一輛四輪車頂上的大箱子里拉了回來,找人幫忙擡到了樓上我的屋子裡。當然,我還得弄出各種假象,以便對付事後警方的調查,所以便先躺到牀上,叫我的男僕給我配好一杯安眠劑,然後打發他回家。他還說要給我請個醫生來,我毅然謝絕,說我最怕醫生來搞什麼用螞蟥放血之類的把戲了。他走了之後,我便起來開始僞裝那具屍體。這個死人身材和我一樣,看上去是酗酒過度而喪命的,所以我便弄了許多酒灑在他身邊。這人的下巴跟我的完全不像,會是個破綻,於是我用手槍開了一槍,把他的下巴轟掉。我也想到,明天也許會有人作證說聽見了槍響,但我這一層樓沒有鄰居,所以冒這麼一次險也罷。我把屍體套上我的睡衣,搬到了我牀上,再把手槍擱在牀單上,把四周弄得亂七八糟。然後我穿上一套準備好的應急衣服。我沒有刮臉,怕留下痕跡。我想,試圖離家到街上去,也是
不可能的,所以我一整天都想着你,因爲我除了求你幫助而外,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從我的窗戶裡瞅着,一直到看見你回家,才溜下樓來見你。就是這樣,先生,現在我的情況你全都知道了。”
說完他坐着,像貓頭鷹似的眨動着眼睛,看上去精神緊張而又非常鎮定。到這時,我已差不多完全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了。他說的事兒的確是太可怕、太離奇了,但我這一輩子聽過不少離奇的事,結果倒往往卻是真的。而且,我已養成了一個習慣,做判斷時,主要看這個人怎麼樣,而不是聽他說什麼。何況,如果他只是想在我這裡住下來,然後得空割斷我的喉嚨的話,他何必要把故事編得這麼嚇人呢?
“把你的鑰匙給我,”我說,“我要看一眼你那具屍體。原諒我的謹慎,我總得多少證實一下。”
他爲難地搖了搖頭,“我也想到過你可能要查看,但我沒帶鑰匙來,我把它留在梳妝檯上那一大串鑰匙裡了。我必須把它留在房裡,以免留下任何疑點。追殺我的那些人都是些眼明心細的傢伙。今天晚上你只好先聽信我一回,到明天你就能得到那具屍體的充分證據了。”
我想了一會兒,便說:“好吧,今晚我姑且信你這一回。但我得把你鎖在這間屋子裡,鑰匙我拿着。還有一句話,斯卡德先生,我相信你是誠實的,但如果你不老實的話,我警告你,我開槍打人可是毫不遲疑的。”
“那當然!那當然!”他答道,歡快地蹦了起來。“我還沒有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先生,不過,我能看出你是一個忠厚的人……還有,能借把刮臉刀一用嗎?太謝謝你啦!”
我把他領進我的臥室,就讓他在那兒自行活動。半小時後,他再出來時,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簡直都認不出來了,只有那雙眼睛仍是那麼炯炯有神,那麼熱切。他的臉颳得乾乾淨淨,頭髮從中間分開,眉毛也修剪整齊。舉止變得好像曾經受過軍事訓練似的,臉色微黑,活脫脫一副在印度長期服過役的英國軍官的樣子。眼上還夾了一個單片眼鏡,說起話來一絲美國口音也沒有了。
“呵!斯卡德先生——”我驚愕得有點口吃了。
“不是斯卡德先生,”他糾正道,“是塞奧菲勒斯·迪格拜上尉,屬駐印第四十廓爾喀團。現正回國休假。請記住這些,拜託了,先生。”
我在我的吸菸室裡給他支了一張牀,然後就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心裡是最近好幾個月來沒有過的興奮。是呵,世上畢竟還能碰上刺激的事情,即使在倫敦這個被上帝遺忘了的都會裡亦是如此。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來,就聽見我的僕人帕多克在敲吸菸室的門。我和帕多克在津巴布韋的時候就認識了,我當時幫過他不少忙。這次我一回到英國就把他僱來做了我的僕人。他少言寡語,伺候人也並不是一把好手,但我看重的是他對我的忠心耿耿。
“別敲了,帕多克。”我說,“裡面睡的是我一個朋友,他叫……”我一下子想不起那個假名字來,“你先去弄兩份早餐來,然後來見我,有話跟你說。”
我後來對帕多克編了一大套故事,說我這位朋友是多麼多麼重要的一個人物,但最近勞累過度,身體幾乎弄垮了,所以必須絕對靜養,臥牀休息。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在這兒,不然他就會被從首相府和印度事務部送來的公文埋起來,那他在這裡的療養就徹底被毀掉了。我不得不承認,斯卡德出來吃早餐時,表現得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他戴着單片眼鏡逼視着帕多克,活像一個英國軍官,還問了他一些關於布爾戰爭的情形,又不時編出一些人和事來,與我高談闊論。帕多克本來一直學不會稱我爲先生,現在被斯卡德矇住了,一口一個“先生”地趕着叫,好像不這樣就活不成了似的。
我給斯卡德留了一盒雪茄、幾份報紙,便下樓到城裡去了。回來時已是午飯時分,一進門,碰到電梯工,只見他一臉凝重。
“今天早上出大事兒了,先生!十五號房間的那位先生自殺了。剛把他擡到停屍間去了,警察們都在樓上吶。”
我上樓進了十五號套間,幾個警察和檢察官正在做調查。我裝糊塗問了幾句,就被趕了出來。我又找到伺候斯卡德的男僕,旁敲側擊地打探了幾句,發現他心裡沒有一點懷疑。這人一副哭喪臉,嘟嘟囔囔地抱怨個不停,我給了他半個克朗,他就轉而面露喜色了。
第二天我參加了聽證會。一個出版社的合夥人在會上作證說,死者生前給他遞交過一份木漿製紙的建議書,所以他相信死者是一個美國商家的經紀人。最後陪審團認定,這是一樁精神異常引致的自殺事件。死者的遺物交由美國領事館處理。會後,我對斯卡德詳細地講述了整個過程,他聽得很興奮,還說,要是他自己能參加這個聽證會就好了,那該是像自己讀自己的訃告一樣,又刺激,又好玩哩。
隨後的兩天我們兩人都待在裡屋裡。他顯得輕鬆而自在,讀讀報,抽抽菸,在記事本上不斷地寫東西。每天晚上都跟我下盤象棋,每次都把我“殺”得落花流水。我想他前一段日子過得實在緊張,現在正好鬆弛一下精神,好好調養調養。可是,到了第三天,我發覺他又開始坐立不安了。他在紙上列出了一個單子,把直到六月十五日的日子都一一列出來,然後每過一天就用紅鉛筆鉤掉一天,並在邊上迅速記錄下一些東西。不止一次我見他靜靜地坐着,眼神空洞,陷入沉思默想。而每在這樣出神之後,他就顯得心灰意懶、萎靡不振的樣子。
接着,他又變得急躁而神經過敏,聽到一點響動就非常緊張。還不斷追問我,帕多克是不是可靠。有一兩次他甚至發起脾氣來,不得不事後向我道歉。當然,我並不怪他,我完全能理解,他的處境實在是過於艱難而危險。
我也知道,他擔憂的並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他計劃中的大事能否成功。這人雖然消瘦矮小,但卻意志堅定,渾身是膽,從不示弱。
這天晚上他顯得非常嚴肅。“你看,漢內,”他開口對我說,“我想,我應該讓你對這件事瞭解得更多、更深一些。我不能不把這件大事交付給另一個人就跑出去,這樣,如果我被殺了,還有你來繼續和他們幹,完成這件任務。”
接着他便仔細地給我講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之前我只知道個大概輪廓。開頭我並沒有很認真地聽他講,因爲我當時只關心他的冒險故事,而對他的“宏大”政治追求沒有興趣。我覺得什麼卡洛里德斯之類的事情都與我無關,留給他自己去關心就行了。結果他所講的許多事都像耳邊風,聽過就忘了。我只記得他非常明確地說,卡洛里德斯只有在來到倫敦之後纔會有危險,而且這個危險來自非常高的高層,以至於人們都很難會懷疑到是他們乾的。他還提到過一個女人——名叫朱莉婭·捷切妮,也和這個暗殺陰謀有關係。我記得他說這個女人將演一出美人計,勾引卡洛里德斯離開他的衛隊,等等。他說到一個叫“黑石頭”的人和一個說話結巴的男人,他還特別詳細地說到一個人,這人年紀大了,嗓音卻很年輕,眼瞼能像老鷹一樣垂下來蓋住眼珠,一提起這人,他就渾身顫抖。
他又談到了死亡,談了很久。他極其渴望能完成這次任務,即使冒了生命危險也在所不辭。
“我想,死,大概就像是你在累極了時的安然入睡一樣。你醒轉過來,發覺是一個美好的夏日清晨,從窗外正飄來陣陣春草的芳香。許久以前,在我那芳草如茵的堪塔基故鄉,我就每每爲有這樣美好的清晨而向上帝感恩不盡。我想,我這次死後,在約旦河的彼岸醒過來時,我將會再次向上帝謝恩。”
第二天他顯得心情好多了,大部分時間都在專心讀石牆·傑克遜的傳記。我出門與一個採礦工程師一起吃晚飯,因爲我們有工作要談。我回來的時候大約十點半,正是睡覺前與斯卡德下棋的時間。我記得我嘴上銜着雪茄推開了吸菸室的門,燈黑着,我心裡有點奇怪,斯卡德已經睡了?
我扭開電燈開關,屋裡沒有人。忽然,我看見遠處牆角里有個東西,一下子驚出一身冷汗,雪茄也掉落到了地上……
只見斯卡德手腳伸開,仰面朝天躺在那裡,一把長刀穿透他的心臟,把他釘在了地板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