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好文學的小旅店主
那一整天我都規規矩矩地坐着車往北走。車外遠近一叢叢的山楂花正在怒放。我不禁自問:我先前完全是自由之身,怎麼就一直待在倫敦,而從來沒到這樣天堂一般的鄉野來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呢?一整天,我也沒敢去餐車,就在到達利茲站時買了一籃快餐,和那胖女人分着吃了。然後我買了份晨報,報上有賽馬和板球賽季開始的新聞,還有一篇關於巴爾幹戰爭的報道,以及英國艦隊正開赴德國基爾港的消息。
看完報紙,我拿出斯卡德的那本小黑本子翻開來研究。我發現裡面幾乎記滿了東西,大部分都是些數字,間或有些人名、地名之類的東西。比如,我多次看到“霍夫卡德”、“路納維爾”、“阿瓦卡多”等名詞出現,而出現最多的則是“帕維亞”這個詞。
我完全肯定,斯卡德在本子裡記下來的任何東西都是有含義的。我也相信,本子裡一定藏着一個用來解碼的關鍵詞。我向來對破解密碼有興趣,布爾戰爭期間,我在代拉果阿海灣任情報官的時候就做過不少這種工作。我天生會下棋和猜謎,我還一直認爲我在破譯密碼方面很有一手。看起來,斯卡德的這種密碼有點像是數字密碼,其中每一組數字代表字母表中的一個字母。簡單的密碼,任何聰明點的人花個把小時都可能破解開來,斯卡德恐怕不可能採用這麼簡單的東西。於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些用印刷體寫出來的字詞上。因爲我知道,只要選定一個關鍵字詞來定義字母的次序,就可以設計出一套很不錯的數字密碼。
我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但所有試過的詞都給不出答案。到後來我就睡着了。醒來時火車恰好到了頓弗利斯站,我連忙跳下車,然後又搭上了去加洛韋的西去慢車。在站臺上碰見一個人,模樣不討人喜歡,但他竟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叫我心裡很不舒服。直到我從旁邊自動機的鏡子裡瞥見我自己的“尊容”時,心裡才釋然了。鏡子裡的我,臉色灰黃,身穿粗呢大衣,一副不起眼的樣子,活脫一個只配坐三等車廂的山鄉農民。
我一路上就和這樣六七個山民坐在一起。他們披着粗毛外衣,抽着陶製的大煙鬥,剛從一週一次的集市上回來,七嘴八舌地說着集市上各種東西的價格。我只聽他們說什麼採恩和杜赤那邊的羊羔價格上漲了,等等。其中好幾個人大概午飯吃得太多了,身上冒着飯味和酒氣。還好,一路上他們誰也沒注意到我。列車哐啷哐啷地慢慢行駛着,越過了幾條樹木叢生的山谷,接着駛進一大片遼闊的高原沼澤,遠處的水面在太陽下泛着亮光,更遠的北面則是高峻的藍色山巒。
到五點鐘時,車廂裡的人都下光了,只剩下了我一個。這正合我意,我便在下一站下了車。這個車站在大沼澤的中心地帶,地方太小了,我連地名都沒有聽說過,這使我聯想起在南非卡爾魯時那些被人遺忘了的小車站。列車到站時,這小站的老站長正在他的菜園裡挖地。他扛着鐵鍬搖搖晃晃走到列車跟前,簽收了一個包裹,然後便又回去挖他的土豆了。一個十歲的小孩收了我的車票,我出了站,踏上了一條一直延伸到黃褐色草原深處的白色大道。
這是一個美好的暮春傍晚。一座座遠山像紫色的石英雕刻一樣清晰晶瑩,空氣裡瀰漫着一股特別的乾草氣息,像海風一般清新,教人心曠神怡。我簡直忘了我已經三十七歲,而且正在被警方追捕,反而覺得我好像一個春假裡外出踏青的孩童,心裡的感覺就像我以前在非洲時,在多霧的早晨出發去高地草原旅行一樣。說來你也許不信,我竟吹起了口哨,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路上。這山間的路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我不由把危險忘在了腦後,一心一意地往前走,越走越覺得心情暢朗了開來。
我從路邊的榛子樹上砍了一支樹幹做手杖,然後便走下大路,拐進了一條岔道,沿着山谷裡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水往前走。我心裡估摸,追我的人已被我遠遠甩在了身後,所以今晚我可以放鬆一下了。我已經好幾個鐘頭沒吃一點東西,當我走近瀑布旁邊的一座牧戶小屋時,簡直餓得走不動了。一個臉色黑紅的女人站在門旁,她親切地跟我打招呼,語氣裡帶着鄉下人常有的那種羞怯。我問她能不能在她這裡住一晚,她說歡迎,但只能睡在閣樓上。沒多久,她就給我端來了豐盛的晚餐,有火腿肉、雞蛋,還有烤餅和濃濃的甜奶,教我吃得十分痛快。
天黑的時候她的男人才從山裡回來。她男人是個牧羊人,又瘦又高,跨一步能有普通人的三步,簡直像個巨人一樣。他們都是山鄉里那種最淳樸、老實的人,一句話也沒有盤問我。但我看得出來,他們大概心裡認定我是個客商什麼的。我也就順着他們說,好讓他們相信自己想得沒錯。我說了好些買牛賣牛的行情,男主人好像都不太明白。我倒是從他嘴裡聽到了不少加洛韋地區集市上的情形,便默默記在心裡,心想或許以後能派上用場。到了十點鐘,我開始在椅子上打起盹兒來,他們便帶我去睡覺。上到閣樓,精疲力竭的我便一頭扎進牀鋪,沉沉入睡。再睜開眼睛,已是早晨五點鐘,鬧鐘正大聲宣告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要付錢,但他們不收。六點鐘吃過早飯後,我便甩開大步向南走了。我打算回到鐵路邊,從我昨天下車的車站再往西步行一兩站,然後在那裡上火車,折回頭往東走。我想這樣最安全,因爲警察們會想當然地認爲我會繼續往離倫敦更遠的地方逃,逃到西海岸的某個港口那邊去。我估計追我的人離我還很遠,我想,他們得花好幾個鐘頭才能查到我身上,然後還得再花幾個鐘頭,才能確定我就是那個在聖潘克拉斯車站搭上火車的主兒。
今天仍是好天氣,春光明媚,使人心情歡暢。說實在的,我好幾個月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情緒高昂過了。我走上一條路,繞着一座高山,翻過了草原邊上長長的山脊,路上的牧羊人說那山叫做凱恩斯莫艦隊山。正在築窩的麻鷸和鴴鳥到處歡叫不停,溪水邊一片片嫩綠的草地上散落着雪白的羔羊。幾個月來的慵懶和懈怠一點點地從我身上消退,我變得像一個四歲的孩子一樣,連蹦帶跳地往前奔跑。一會兒,我到了一大片長滿石南竹的高地,高地的一邊伸進了一條峽谷,而在離我大約一英里的樹叢後面,我看到了火車冒出的黑煙。
走近車站,我發現這個地方非常理想:大草原在這裡四面隆起,圍住了這塊地方,只留下一點平地,剛容下一條孤零零的鐵路岔道和一間候車室、一個站房,還有站長的小屋和長滿了醋栗和石竹的小花園。四周看不到一條通到這兒的道路。遠處冰磧湖中的湖水輕輕地拍擊着灰色花崗岩的湖岸,更平添了不少空寂、荒涼和落寞。我躲在濃密的石南竹灌木叢裡,一直等到一列向東行駛的火車冒出的濃煙在天際出現時,才跑到那個小票房裡買了一張去頓弗利斯的車票。
車廂隔間裡只有一個牧羊老人和他的一條狗。那狗向我翻着白眼,可得提防着點。老牧人睡着了,身旁座墊上擱着一張今天早晨的《蘇格蘭人》晨報。我一把抓了起來,心想上面或許有我感興趣的新聞。
的確,報上有兩欄以“波特蘭大廈兇殺案”爲標題的新聞。上面說,我那僕人帕多克當天報了警,送奶工馬上被抓了起來。可憐的傢伙,他那一鎊金幣掙得可真不值。而對我來說,那錢花得倒很合算,因爲他把警察拖住了整整大半天。另一則最新消息報導了案件的進展:送奶工被釋放了,警方沒有透露真兇的姓名,但相信他己逃離倫敦,乘坐向北方的火車跑了。報上還有一則短訊,提到了我的名字,並說我是那套公寓的主人。我一眼就看出這是警方麻痹我的蹩腳把戲,想要我相信我還沒有受到任何懷疑。
報上再沒有別的東西,沒有國際政治風雲方面的報導,沒有關於卡洛里德斯的新聞,也沒有其他斯卡德提到過的各個方面的消息。我撂下報紙,發現火車到了我昨天下車的那個車站。挖土豆的老站長正在忙活着什麼,因爲一列往西開的列
車正停在旁邊,等待我們這列火車通過。從那列火車上下來三個人,正在向老站長詢問什麼。我想這一定是本地的警察,受蘇格蘭場警方的指派,追查我到這個偏僻的小站上來了。我趕緊躲在車窗側後,緊盯着他們。只見一個警察拿着本子,正在往上記什麼。老站長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而那個收了我車票的孩子卻在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一夥人又都向大草原那頭大路隱沒的地方張望着。我心想,你們趕快到那裡去追我吧。
車又往前開動的時候,老牧羊人醒來了,他迷瞪瞪地翻了我一白眼,又狠狠踢了狗一腳,問它這是在哪兒。看來他確實是醉糊塗了。
“這……這都是戒酒戒的,成了這……這副樣子。”他追悔着說。
我說,我還以爲他是哪個鄉村比賽得獎的大力士吶。
“唉,不過我……我……還是很、很能戒酒的……”他倔強地說,“從上個聖馬丁節起,我就再、再也沒有沾過一滴威士忌,連除夕夜都沒有沾過,雖然我實在是饞極了……”
說着,他把穿着鞋的腳翹上座位,又把那蓬亂的腦袋塞進椅墊。
“這就是報應,”他含糊不清地說,“我現在頭痛得要死。安息日節就要到了,我得想點別的辦法……”
“你怎麼搞成這樣的?”我問。
“喝了那種叫做白蘭地的東西。我正在戒酒,不能喝威士忌,所以每天只能抿一點這種白蘭地。現在好了,我大概半個月都好不了啦……”他漸漸變得語無倫次,濃重的睡意又讓他闔上了眼睛。
我正在打算在前方的哪個車站下車,突然來了一個更巧的機會:列車忽然停住了,停在了橫跨一條黃濁色河流的橋頭上。我伸頭朝外一看,只見列車的每一扇窗戶都緊閉着,四周也沒有人影。於是我拉開車門,一下子跳向路邊濃密的榛樹叢。
要不是那隻可惡的狗,一切本來都會很順利。可那畜生大概以爲我偷了它主人的東西吧,一下子狂吠起來,還撲上來叼住了我的褲腳。那老頭醒過來,以爲我要自殺,便衝着車門大聲叫嚷起來。我急忙爬過灌木叢,跑到河邊,在樹叢的掩護下一氣跑出了一百多米。
我從樹後面回頭一望,看見列車員和好幾個乘客正聚在敞開的車廂門口,一齊朝我這邊張望着。我這次“告別”真是夠張揚的,就差一支軍樂隊演奏歡送了。
正好這時候一件事引開了人們的注意力:那喝醉了的老牧羊人拴在腰上的狗突然拽着老牧羊人跳了下來,人、狗一齊頭朝下摔到了鐵軌上,然後骨碌碌一直滾到了河邊。在人們下來救他們時,那狗又咬了什麼人,只聽得一陣陣叱罵聲。一時間他們都忘了我,我趁機又爬出了好幾百米。待回頭再探看時,只見火車已開走,車尾正慢慢消失在峽谷之中。
眼前是一大片弧形的高山草甸,那條渾濁的河水從中間穿過,草甸的北面聳立着高大的山巒。沒有人影,只有嘩嘩作響的流水和鳥雀無邊無際的叫聲。但奇怪的是,在這裡我頭一次感到了恐懼。我擔心的並不是警察,而是另一撥人,那些人知道我得知了他們的秘密,所以絕不敢讓我活着。我明白,他們追捕我,要比英國警察堅決、兇狠得多。要是被他們捉住,我就必死無疑,絕不可能倖免。
我望了望身後,整個原野還是闃無人跡。太陽靜靜地照耀着,遠處的鐵軌和湖水中的石頭髮出熠熠的反光。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靜謐的景象了。但我無心流連,又開始奔跑。我低俯着身子,在沼澤地中的溝壕裡往前跑,一直跑到汗水迷濛了我的雙眼。那種恐懼一直在我心頭,如影隨形,直到我跑到山邊,爬上一段俯臨着河水的山岡,停下來大口喘息的時候才稍稍消退。
從我站着的有利位置,可以俯視整個兒原野。從鐵路線起,直到南邊,可以看見遠處有幾塊綠色的農田。我的眼睛像鷹一樣尖銳,但我仍看不見眼前有任何活動的東西。我又往山岡東面瞭望,看到的景色又不相同。那裡是幾條平緩的蔥綠色山谷,裡面長滿了雲杉,還依稀看得見一縷浮動的塵土,那應該是有公路的地方了。最後,我擡頭望了望五月的藍天。只一望,我的心一下子急速地跳了起來。
我看見南邊天際一架單翼飛機正往天上飛起。我立刻肯定,這架飛機正在搜尋我,而且它一定不是警察的。我躲在樹叢裡觀察了一兩個鐘頭,見它沿着小山頭低低地飛行,在我剛纔走過的山谷裡兜了好幾圈,接着它好像改變了主意,爬升到了很高的空中,然後向南飛回去了。
這種空中偵察對我威脅很大。我意識到,躲到曠野裡來不是個好主意。當敵人在高高的天空上的時候,這些長着矮小灌木的山野完全提供不了什麼隱蔽。我必須尋找別的藏身之處。我往山岡的另一邊看去,發現那裡有一片綠色的平原,心裡有些高興,猜想在那裡應當有供我藏身的樹木和房子。
傍晚六點鐘的時候我走出了沼澤,走上了一條在山谷裡沿着溪水蜿蜒的白色砂道。走着走着,路邊的農田又變成了荒地,河谷也擴展成了臺地,我很快來到了一個山口似的地方。眼前有一幢獨立的房屋,正在夕陽中冒着炊煙。腳下的路把我引到一座橋上,橋的欄杆上正斜靠着一個青年。
這青年端着一支長長的陶製菸斗,透過眼鏡片仔細察看着橋下的水面。他左手拿着一本書,手指夾在正讀着的書頁間,口裡悠悠地吟誦道:
像那飛越荒野的鷲頭飛獅,
跨過羣山、大漠和深谷,
你追尋着阿里瑪斯庇亞人。
聽到我的腳步聲響起在橋上時,他跳轉了身子,於是我看到一張孩子氣的臉,曬得黝黑,很討人喜歡。
“你好!”他鄭重地說,“這樣的晚上在外面走走,還真不錯啊!”
一股泥炭的煙氣混合着烤肉的香味從房子裡飄了過來,教人饞涎欲滴。
“這是個旅店嗎?”我問道。
“是的,恭候您的光臨。”他很客氣地回答,“我就是店主,先生。希望您今晚留住在這兒。說真的,我這兒有一個禮拜沒來人了。”
我走過去靠上橋的欄杆,裝上菸斗抽起來,想試試看能不能與他攀談一下。
“你這麼年輕,就做旅店老闆啦!”
“我父親一年前去世,把這份生意留給了我。我現在就跟我的祖母住在這裡。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這份活兒過於無聊,不是我想幹的職業。”
“那你想幹什麼呢?”
他有點臉紅了,“我想寫書。”他說。
“那你還要找什麼更好的地方呢,老弟?”我問道,“旅店老闆見多識廣,最有機會成爲會講故事的作家啦。”
“現在不行了,”他馬上回嘴說,“以前或許是這樣。那時候路上來來往往的有朝聖者、流浪歌手,還有班車和郵車,載滿形形色色的人,有形形色色的故事。可現在不行了,沒人來了。只有偶爾一車肥胖女人停下來吃頓飯,春天來一兩個捕魚的,秋天時來個把打獵的,從他們身上得不到多少寫作的素材。我想要去周遊世界,去見識生活,寫出吉布林、康拉德那樣的作品來。可到現在爲止,我還只是在《錢伯斯紀事報》上發表過幾首小詩而已。”
我望着他的旅店。在灰色遠山的背景上,這幢小旅店被西沉的夕陽鍍上了一層金色。
“我算是到過世界上不少地方,但我倒沒覺得你這安靜的地方有什麼不好。你以爲那些冒險和奇遇只發生在熱帶雨林或者紳士小姐們中間嗎?也許這種故事此刻就在你身邊發生,在與你擦肩而過吶!”
“對,吉布林就是這麼說的。”他說,眼中閃着興奮的光芒。接着又唸了吉布林《九月十五日的浪漫》中的幾段詩句。
“我現在就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大聲說,“一個月之後,你就可以依此寫出一部小說了。”
於是,在這五月柔美的暮色裡,我們一道坐在橋上,我給他講了一個奇妙
的故事。我的故事大致是我的真實經歷,只是改變了一些細節。我編造說,我是從非洲金伯利來的金礦富商。因爲在那邊揭發了一個犯罪集團,惹上了黑幫的大麻煩。黑幫跨洋過海追了過來,殺了我的一個好朋友,現在把我追到了這裡。
也許我不應該這樣做,但我的確把故事編了個天花亂墜。我繪聲繪色地講了我怎麼從卡拉哈里逃到德屬非洲,講到沙漠裡酷熱的白晝,講到像藍色天鵝絨一樣柔美的夜晚。我又說了在回英國的船上遭到了他們攻擊,幾乎喪命。最後又把波特蘭謀殺案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是在找驚險故事嗎,”我提高了聲音說,“這不就是一個?這些惡魔正在追我,而警方正在追捕他們,在這場大追逐中,最後的贏家一定是我!”
“老天爺!”他悄聲感嘆,呼吸都急促了,“這簡直就是哈格德和柯南道爾小說裡的情節嘛。”
“你相信我講的,喜歡這個故事?”我高興地說。
“當然,我相信你。”他說,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我情願相信一切不同尋常的故事,最不感興趣的就是毫無特點的東西了。”
我想,他還很年輕,天真爛漫,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於是我決定住在他這裡。
“他們現在找不到我了,但我還得躲幾天。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他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熱情地把我引進旅店,“你待在我這兒,就像躲在沼澤裡的地洞裡一樣保險,我保證沒人向外張揚。你住下,再多給我講點你的冒險故事吧。”
我剛跨進旅店前廳,就聽見遠遠地傳來了發動機的聲音。轉頭一望,只見那架單翼飛機的黑色側影剛好出現在暮色降臨的西邊天幕上。
年輕店主把我安置到旅店後部的一間屋子,外面高地上的景色從屋裡可以一覽無餘。他叫我隨意使用他的辦公室,我進去看了看,只見裡面堆滿了他所喜愛作家的書籍。他的祖母一直沒露面,猜想她已經是老得臥牀不起了。一個叫瑪姬的老婦早晚給我送飯。年輕店主卻仍不願離開,整天圍着我轉。我需要一些時間做自己的事,便想了點事兒,打發他第二天早晨騎着他那輛摩托車去取當天的報紙,而通常報紙要到傍晚才由郵差送來的。我叮嚀他,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記住見到的生人的模樣,特別注意有沒有汽車和飛機來到這裡。他走後,我才坐下來認真研究斯卡德那個小記事本。
小旅店主中午時分才帶了份《蘇格蘭人》報回來。報上除了帕多克和牛奶工又提供了一些證詞,還有重複了昨天報上關於兇手逃往北方的報道而外,沒有什麼新東西。另外有一篇從《泰晤士報》轉載來的長篇文章,是關於卡洛里德斯和巴爾幹半島的形勢的,但完全沒有提卡洛里德斯來英國訪問的事。下午我又把小旅店主支開了,因爲我破譯斯卡德密碼的研究正到了關鍵時刻。
我前面對你說過,這是一種數字密碼。我用了一套相當複雜的試驗方法,相當成功地發現了空格和標點的位置,但還是沒找到那個最重要的關鍵詞。英語的單詞有一百多萬個,斯卡德可以用其中任何一個。想到這一點,我幾乎完全泄氣了。可到了三點鐘,我突然有了一個靈感。
那個朱莉婭·捷切妮的名字閃現在我腦海裡。記得斯卡德說過,這個女人是個關鍵人物,所以我想,用她的名字來解碼,看看如何。
成功了!原來,朱莉婭的名字Julia中的五個字母,分別給出了英語中五個元音字母A……E……I……O……U在字母表中的序號。例如,A對應着J,而J是字母表中第十個字母,所以在密碼中以數字10來代表A。類似的,以數字21來代表E,如此類推。另外,朱莉婭的姓:捷切妮Czechenyi,給出了主要的子音字母的序號。我扯過一張紙,草草幾筆,把這些對應關係寫了下來,然後馬下坐下來解讀斯卡德的筆記。
半個鐘頭後,我讀得臉色發白,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激動得不可自制。
我擡頭往窗外望了一眼,發現一輛大旅行車正沿着河谷向我們開過來,一直開到了旅店門口。聽見有人下車的聲音,好像是兩個人。兩人都穿着防水外套,戴着粗呢便帽。
十分鐘後,店主溜進我的房間,雙眼激動得發亮。
“下面來了兩個傢伙要找你,”他悄聲說,“他們現在正在餐廳裡喝威士忌蘇打水。他們向我打聽你,說本想會在這兒見到你。哦,他們把你的樣子說得可清楚了,連鞋子、襯衣都一絲不差。我對他們說,你昨晚來過,但今天早晨已騎輛摩托車走了。聽了這話,其中一個傢伙便像個粗人一樣罵了起來。”
我問他那兩個人什麼樣兒。他說,一個是個瘦子,黑眼睛,眉毛蓬亂,另一個總是堆着笑臉,說話有點結巴。兩個人都不是外國人,這一點,我的年輕朋友說他完全肯定。
我拿出一張紙,用德文寫了下面的話,弄得像是一封信中的片斷。
……黑石頭。斯卡德已識透我們的一切,但他半個月內不可能採取行動。眼下我在此地似乎無用武之地,特別是因爲卡洛里德斯尚舉棋不定。但若T先生另有所指示,我當盡我的最大努力……
我編得很巧妙,又搞了點花樣,使得看上去就像是一封私信中不要了的一頁。
“把這張紙拿下去,就說是你在我睡房裡找到的,請他們在見到我的時候交還給我。”
三分鐘之後,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響,我從窗簾後偷偷望去,只見到兩個身影,一個削瘦,一個肥胖,其他就都沒看清楚了。
旅店主回來了,神情非常激動:“一見你的信,他們就急了!”他高興地說,“那個瘦傢伙一下子臉色死白,氣急敗壞地咒罵起來。胖點的那個也焦躁地吹起了口哨,面色非常難看。他們給了我半個金鎊做酒錢,連找頭也不等,就急急地走了。”
“現在,我告訴你我要你做什麼,”我說,“騎上你的車子,到牛頓-斯圖瓦特去見警察長,向他報告那兩人的樣子。就說你懷疑他們跟倫敦兇殺案有牽連。你還可以隨便再編些理由。這兩個傢伙還會再回來的,但你不用怕,今晚他們不會來了。他們要追我到四五十英里外去,但明天一早就會來的。所以你告訴警察,叫他們明天天一亮就來。”
年輕人像小孩子一樣聽話地走了,我便又開始研究斯卡德的那本筆記。他回來後我邀他一起吃晚飯,爲了禮節起見,沒再問他問題,只等着他問東問西。我回答了他好多關於在非洲打獅子的事,以及馬塔貝爾戰爭的情形,等等。心裡卻在想,與我現在正在做着的那件事相比,所有這些都多麼無聊、多麼沒勁啊。終於,他起身去睡覺了,我坐起來一直讀完了斯卡德的筆記。這一晚我徹夜無眠,坐在椅子上,一直吸菸吸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大約八點鐘的時候,我看見來了兩名警察和一個警長。他們按旅店主人的吩咐把汽車停進車房,便進了屋子。二十分鐘之後,我透過窗戶看見又有一輛汽車從相反方向開過來了。但車子沒開到旅店門口,卻停在了二百多米之外的樹蔭下。我還注意到,車上的人先仔細把車掉過頭來,然後才下了車。一兩分鐘後,窗外響起了他們走在砂礫路上的腳步聲。
我原本打算就躲在房間裡靜觀其變。我直覺地感到,當我把警察和我那些更危險的敵人弄到一起時,事情就有可能朝對我有利的方向演變。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又改變了主意。於是,我草草地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句感謝旅店主人的話,然後打開後窗,輕輕地跳進外面的醋栗叢,又悄悄翻過圍牆,俯着身子沿小河邊跑,一直跑到樹林那頭的大路上。眼前就是那輛汽車,嶄新,漂亮,靜靜地停在晨光中,只有車身上的灰塵訴說着它所經歷的艱難旅程。我跳進駕駛座,點火發動,偷偷地把車子開上了高坡。接着,汽車順大路駛下坡,旅館消逝在了視線之外,只聽到身後隨風飄來一陣陣狂怒的吼叫和叱罵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