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盈滿了溼漉漉的青草香。
書玉猶豫着想拒絕,卻不受控制地被他牽引着來到了綠草坪。年輕的學子聚集在這裡,跳着歡快的舞步,沒有人注意到這邊有個姑娘暗自紅了耳根。
“我不會跳……”她躊躇道。她國中時學制甚嚴,男女共舞無異於天方夜譚,後來按譚復的安排去了金陵女大,更是沒有機會與異□□流,故而在這裡看來再正常不過的社交舞,她是真的不會。
然而這話落在旁人的耳裡,大約就有了幾分推辭的意味。
辜尨卻老神在在,彷彿沒有聽出她話裡話外可能隱含的意思。他微微欠身,單手伸向她:“很簡單,你只要跟着我的步伐走,很快就能學會。”
面對着這樣文質彬彬的紳士以及他毫無瑕疵的邀請禮,書玉將臨到嘴邊的拒絕又給嚥了下去。
她暗自吐了一口氣,繼而擡眸笑道:“我若踩了你的腳,你可別怪罪啊。”
他笑了:“我的榮幸。”
她伸手輕輕搭住了他的臂彎:“還請……多多關照。”
話音剛落,她便覺得自己被一股力道穩穩地一拉,繼而下意識邁開了腳步。裙裾散開了一個漂亮的弧度,她就這麼被他牽引着開了舞。
“天分不錯。”他讚道。
然而下一秒,她便踏錯舞步踩上了他的腳。
他感到懷裡的姑娘身子一繃,水瞳裡的愧疚彷彿溢了出來。
“放鬆。”他笑了,“跟着我走。”
一步兩步,前進後退,劃圈,並腳,再劃圈。
她的舞步慢慢流暢了起來。華爾茲本由男性主導,有了好的引領者,再加上她的幾分悟性,她很快便領悟了其中的要領。
她全神貫注地跟着他的腳步,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原先刻意保持出的距離越來越越短。
剛剛步入草坪時,他們兩人間彷彿還能再塞下一個人。而此刻,她不自覺地向他靠近,幾乎貼在了他的胸膛前。
小兔子毫無所覺,獵豹自然不會出聲提醒。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跳入他的陷阱,悄悄加快了步子,果不其然看見臂彎裡的姑娘微微亂了步子,下意識偎進了他的懷抱。
又一個旋轉過後,他的姑娘泄了一口氣,整個人倒在了他的懷中。
他從善如流地將她攬入懷中,迅速在她的發頂落下一吻。
獵豹往兔子身上蓋了戳,兔子卻毫無所覺。身邊的其他學子看着二人親暱的舉動,不約而同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累了嗎?”他問。
她晃了晃冒了薄汗的腦袋:“我……我還可以繼續。”
他笑了。溼漉漉的小兔子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倔強又執着。他真想卸了渾身的矜持僞裝,低頭吻她的眼瞼。
薩克斯歡快的樂聲還在繼續,後又添了小提琴的協奏。
書玉只覺得臉頰微微發燙,心內卻雀躍而歡快。她看到不遠處的瑪麗正瞪大了眼向這裡望來,可憐的馬修因此得不到女伴的注意。
她忽而便笑了。額頭抵着面前這位紳士的肩,笑意通過這方小小的接觸傳遞給了她的舞伴。
“笑什麼?”他問。
她彎了眉眼看向他:“大約我今晚要接受三堂會審了。”
“哦?”他興味盎然地挑了挑眉,“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她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不用不用,同窗之間正常的交往,不需要額外解釋。”
他卻不滿意她的回答。唔……看來他還應加把勁,把兩人的關係往“不正常”的方向帶一帶。
一支舞結束,她後知後覺地從他的懷裡蹦了出來。
他只覺得懷中空了一塊,不禁悵然若失。 шшш▪ttкan▪c○
華爾茲成就了兩人短暫的獨處,他卻不會讓這種美妙的讀出止步於這一支曲子。
“酒會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不如出去轉一轉?”他率先拋出了誘餌,“我在這座城市呆了不短的時間,知道一些平常人沒有去過的地方。”
她果然上了鉤:“真的?”語氣裡依舊保有淑女該有的矜持,然而陡然發亮的雙眸卻泄露了她的內心。
“當然。”他笑得溫和又無害。
於是兩人溜出了酒會,穿行在倫敦的街道。
“我們要去哪裡?”書玉好奇。倫敦的大街小巷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瑪麗已帶着她將這裡能逛的地方都逛了個遍。
辜尨眨了眨眼:“去你沒有去過的地方。”
小巷中還有小巷,拐角盡頭更有柳暗花明。書玉跟着他七拐八彎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路線,冷不丁便瞧見了小巷深處隱藏的一座大集市。
或者更確切的說,這裡是倫敦的地下黑市。
此時天已接近傍晚,微暗的陽光給這個地下王國籠上了一層暗黃的光暈,更顯得這裡光怪陸離。
書玉驚奇地看着各式各樣的鋪子,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家小洋行,櫥窗裡擺着中國秦漢時期的器皿,甚至更古早的原始首飾。
這些東西很快勾起了她的興趣,哪怕在中國的古玩字畫行也未必能見到這樣齊全的古物,卻在異國他鄉見了個全套。
她下意識想進店看一看,卻忽而瞥見店邊的小攤。攤子上擺着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罐子裡裝着不知名的液體,液體裡泡着大小不一的人體器官。
距離她最近的罐子裡泡着一隻帶着紅血絲的眼珠。此刻,這顆眼珠彷彿了有了生命,正惡狠狠地瞪着她。
冷不丁叫人汗毛倒豎,脊背發涼。
“怕嗎?”
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她感受到後背多了一片溫暖而厚實的胸膛,頃刻間一股安寧沉穩的氣息蔓延開來。
她下意識覺得有了依靠,剛剛升騰起來的不適感瞬間煙消雲散。
“有你在,我怕什麼?”她擡眸望向他,眼底清清泠泠。
他微微一愣,很快便被她眼底的信任和依賴所取悅。
“對。”他揚起了嘴角,“有我在,你隨意。”
她也笑了。一身工裝的辜,漂泊在大洋大洲間的辜,浪跡於東南亞港口小鎮的辜,哪怕他將自己的裝進了精緻而考究的西裝裡,他也依然是他。
此刻她眼中的——無所不能的辜。
不過她最終還是沒有從那家阿拉伯人開的古玩小店中帶走任何一件中國古代器皿。
哪怕她將它們購買下來,也只能藉助學院的儀器對這些器皿進行日常維護,而一旦入了學院研究室,憑她所能也沒有辦法將它們帶回中國。
終究只能在心裡長嘆一口氣。
身邊的男人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低氣壓,於是攬過她的肩,大大咧咧道:“走,我送你一樣東西。”
兩人彷彿又回到了蘇門答臘的港口小鎮,勾肩搭背,放肆而恣意。
她笑了,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要送我什麼呢?前輩?”
“自然是好東西。”他攬緊了她的肩。
兩人穿梭在上鋪和沿街地攤間,除了書玉中途被某家店鋪掛在房檐下的巨大熊首下了一跳,其餘皆無波瀾。
辜尨最後停在了一間毫不起眼的鋪子前。
書玉好奇地往裡瞅了瞅,奈何這鋪子裡頭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只能隱約聞到空氣裡似有若無的鐵鏽味。
他拉着她的手,帶她走入了黑暗中。
甫一步入店鋪,熱浪撲面而來,書玉一擡頭便看到了一架巨大的鼓風機。
這裡竟是一座鍊鋼場。
書玉瞪圓了眸子,看向那些打着赤膊敲敲打打的鑄鐵師,心內不禁震顫起來。
這不禁是鍊鋼廠,還是一個秩序井然的鑄刀場。冒着金紅火花的鐵錘帶着固定的節奏敲向石臺上的鐵器,一點一點,由軟成鋼。
“你要送我的東西……確定在這裡?”書玉愕然。
辜尨笑了:“是啊,就在這裡。”
說罷,他領着她去往店鋪更深處。
“辜先生!”一個着唐裝的小老頭從內堂裡跑了出來,“您可算來了。您要求做的東西我已經做好了,可是……”
“可是”後頭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身後的一道聲音打斷。
“你好,請問你是這條腳鏈的主人麼?”
書玉一愣,繼而眯起眼睛望向說話的人。那人隱在一片暗色的光團中,看不清輪廓,只依稀分辨出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黑色圓頂禮帽和圓邊墨鏡,口鼻皆被巨大的口罩遮擋住了。
辜尨蹙眉:“是的,請問有什麼問題麼?”
唐裝小老頭終於有機會插話:“是這樣的,那位先生想出高價買您打造的腳鏈。”
辜尨挑眉:“不賣,這條腳鏈我有特別的用處。”
小老頭看了看辜尨身邊的小姑娘,立刻便領悟了所謂的“特別用處”指的是什麼。
書玉的全部注意力早已被老頭手裡的腳鏈吸引住了。
天鵝絨的托盤上躺着一條泛着金屬光澤的細細的腳鏈,造型古樸而精緻,只一眼便令她起了興趣。
這就是辜所說的禮物麼?
黑帽人忽而開了口:“辜先生,你應該是一位擅刀者吧。”
書玉一愣。擅刀者?
黑帽人繼續道:“這條腳鏈應該是熔了一柄好刀而打造的,你既是一位刀者,不覺得可惜麼?”
“值不值得,我自己心裡有數。”辜尨淡道,並不欲與這怪人多糾纏。
“既然腳鏈不可割捨,我願意出高價買您的刀。”
書玉擡眸,便見那黑帽人刷地打開了桌上的匣子,成堆的黃金瞬間照亮了這間黑魆魆的屋子。
當真是財大氣粗啊。
書玉忍不住去看辜尨的反應。
誰料,辜尨依然搖頭:“鏈子不賣,刀也不賣。”
一時間,屋子裡陷入了緊繃的尷尬氣息。
辜尨又道:“先生應該也是愛刀之人,自然知道刀者不賣刀。我如今破例將一柄刀築成鏈子贈與他人,只是因爲贈予之人是我珍重的人,此生也只得這一個。刀與她,對我的意義都很重大。”
書玉的心臟漏跳了一拍,頓時覺得手中的鏈子有了千斤的分量。
“話說明白了,那麼我們告辭了。”辜尨拉着呆愣愣的小姑娘,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深鋪。
他一邊悠閒地走着,一邊垂頭問她:“喜歡麼?”
她的雙頰微微泛紅,嘴角的笑意早已抑制不住泄漏了心底的喜悅。
他笑看着她臻首微垂,面泛桃花,雖她未以言語相答,卻已給了他最想要的答覆。
故而哪怕身後那道灼熱的視線依舊沾着他的後背不放,他也無暇放在心上。
若他回頭,便會看到那黑帽人站在原地,黑洞洞的墨鏡掩去了那人目光裡的興奮與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