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禮】
地底百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日復一日的萬蟻噬心之痛以及如潮水般洶涌肆虐的回憶令允禮產生了幻覺。
彷彿那短暫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並不是自己的。
他像一個遲暮的老者,旁觀了一位民間戰神的一生。
蠱蟲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的肉身,並試圖摧毀他的神志。原本完整的記憶打碎了又糅合,好不容易拼起來卻又瞬息成了碎片。
唯一殘留在他腦海中的便是那一片永無止境的漫天大雪。
將士們無聲的慍怒,以及擎風臨死前溫和的淚眼。
以及,一抹踏雪而來的紅色窈窕身影。
她……是誰?
啊,想起來了,她是南域的巫女,活葬了他的八十一部鐵騎,並將他釘死在祭臺之上。
萬蟻噬心之痛再度襲向他的心臟。
神志渙散之際,他忍不住又想到了那個紅衣女人。
他已記不清她的容顏,但依稀覺得,女人的額間應該有一朵小巧端麗的紅梅。
梅……
***
數不清這是神志混亂的第幾天,某日他醒來,忽而覺得自己恢復了對四肢的控制。
大腦空白了幾秒,他下意識擡起僵硬的胳膊,一把握住了釘在他胸膛上的長刀。
他冷眼看着長刀一寸一寸從自己的身體裡脫離,刀口的痛感已不能讓他再起波瀾。
終於,整柄長刀被他拔了出來。他隨手扔掉長刀,緩慢地坐了起來。
他擡眼環視四周。
白玉雕砌的地宮依舊是當年的模樣,富麗堂皇,死氣沉沉。
他望向連接着祭臺的索道,以及索道盡頭黑洞洞的宮門。
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宮門裡該有清帝的棺槨。
那位嚮往長生的帝王還沒有醒麼?
他牽了牽嘴角。啊,看來他比裡頭那位早醒了一步。
要不要去搗毀裡頭那位的金棺呢?
他在心裡搖了搖頭。
眼下他無從得知皇帝的身體裡種了何種厲害的蠱蟲,亦不知那蠱蟲與八十一部鐵騎種下的子蠱有何種聯繫,輕舉妄動恐傷了他的兄弟們。
他活動了一下週身僵硬的關節。
先從這裡離開吧,待他弄清了其中的因果門道,再回來取那昏君的性命。
想要長生麼?呵,他偏不許。
百年來陳封在此處,他努力回憶地宮的出口——當年他是從哪個方向被擡進來的?
正走出兩步,他驀地頓住了腳步,繼而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離開地宮之前,他要去看一眼他的將士們。
十層石窟在百年內演變出了更爲可怖的生物,但無論是毒蟲還是那些怪物,皆不敢近他的身。
他知道,他的身體已經被那巫女種下的蠱蟲徹底改變了,他徒手便能將這裡的異物撕碎乾淨。
他沿着甬道,一層一層往上走。
每一層的石壁上嵌着數十具棺木,有些是他的親兵,有些是他帶過的漢人軍隊。
都是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
他每走到一層,便雙膝下跪,磕一個響頭。
十層石窟,十個響頭。
他愧對他們的,終將爲他們討回來。
第一層石窟到了頂,他彷彿脫力般跪坐在地,一步也邁不開了。
身上承載的愧怍令他喘不過氣來。
突然,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聲響。
伴隨着那詭譎聲響的,是一股腥鹹的潮溼氣息。
還未等他有所反應,巨大的水流翻滾而入,將他整個人席捲到了水渦之中。
原來這山間河地連通了湖海,每到一定的時節,潮水涌入,自成一道天然的開口,而他誤打誤撞經由潮水離開了地宮。
巨大的水流攜卷着他,他索性放鬆了身體,任憑潮水將他帶往未知之地。
浮浮沉沉間,他彷彿又度過了漫長的時光。
再睜眼,他看到了一片陌生的國度。
那些奇裝異服的人以及周邊奇怪的建築,無一不在告訴他,這裡是百年後的世界了。
只是,他爲何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他被一戶漁民帶回了家,連比帶劃了半天他才恍然,原來這裡已不是大清的版圖,這裡是東瀛。
而大清也已不叫大清,它有了新的名字——民國。
八旗早已不在,他的族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那一瞬間,他感到了深切的惶恐。宗族已不在,那麼他的根又該在何處?
他很快學會了東瀛的語言。
寄居的主人家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愣了愣,大腦再度混沌了起來,他叫什麼呢?他努力發了一個音:“……禮。”
主人家卻自發將他的發音理解成了一個姓,開心地笑起來:“原來是禮宮先生。”
禮宮?
他愣了愣。罷了,名字只是一個符號,若他想要在這片陌生的土地活下去,有一個東瀛人的名字也更省事。
接下來的日子,他花了短短的數月時間建立了自己在東瀛的勢利。
無論在哪裡,絕對的武力和剛柔並濟的手段都是囊括勢利的利器,尤其在割據動亂的幕府統治之下。
很快,鎌倉一帶都知道,海外來的禮宮秀明先生是幕府將軍的座上賓。
那位禮宮先生,有着最精緻的容顏和最溫和有禮的儀態。
直叫無數鎌倉女子魂牽夢縈。
卻無人懂他心底的千瘡百孔。
他記不住她們的名字,也不欲與她們糾纏。他潛意識裡覺得,女人最是麻煩的生物,越是美麗越是毒辣。
衆多女子中,有一位姓相葉的歌女對他尤爲執着,時常讓他避無可避,很是狼狽。
甚至他提早乘船回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爲了避開那個纏人的歌女。
回國後,他馬不停蹄地尋找昔日的族人,意外地發現,當年驍勇善戰的八旗子弟已被時光磨去了傲骨。
他找到了阿穆魯特爾的族人。當年阿穆魯特爾的妻子誕下了一對雙生子,如今綿延到這一代,已很是沒落。
他站在阿穆魯特爾破落的府邸前,起了興族的念頭。
他將阿穆魯特爾這一輩的孩子帶在身邊,取名雅博,親自教養。
在茫然的人生中找到了這樣一件事情來做,這對於他而言,確是一件好事。
只是遺憾他無法綿延自己的子嗣,無人可承他的衣鉢。
他註定孤零一人,沒有自己的親族。
***
如今,禮宮秀明已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和身份。而他的容貌也因常年地底囚禁和蠱蟲的侵蝕發生了變化。
他已逐漸忘卻自己的原本面貌。
那又如何呢?名字和麪貌,於他而言皆是身外之物。
民國三年,他養在石窟裡的影子逃了。他親自帶人一路追蹤,誰知手下人莽撞,釀成了一場車禍。
車內,年輕的夫婦當場死亡,獨留一個女嬰奄奄一息。
那樣一個可愛的孩子,可惜了。
他駐足良久,正要離開,卻被身後一道聲音喚住。
“先生體內……可是種了長生蠱?”
他足尖一頓,繼而回過身來,看到一個婦人手足無措地站在翻倒的汽車前,望着他的眼裡閃着異樣的光。
“我不會看錯的。”婦人道,“求先生借我一些血,我要救我們家小姐。”
他覺得有趣:“我爲什麼要救她?”
“先生若施了援手,我便當不知害了我們家先生太太的罪魁禍首。”婦人道,“且先生一看便是通達之人,救得一條生命當爲攢了一層福報,福孽相抵,總歸對先生也是好的。”
他莫名覺得心中一動。他罪孽深重,若得福報相抵,也算是好事吧。
於是,他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的血毒得很,那孩子未必能承受得住。”
婦人淡道:“這些便不勞先生操心了。如果我家小姐當真承不得這血,我也認命了。但總歸有一線希望,我不能放棄。”
倒是個忠心的僕婦。
他伸出手,任婦人往他腕上取血。
注血、換血,婦人的手法詭異且嫺熟。
他不由眯起了眼。這僕婦的身份,怕是不簡單。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婦人手中的女嬰吸引力。
小小的嬰孩吸了他的血液,竟不覺得難受,砸吧砸吧小嘴睜開了烏溜溜的眼。
那對水墨似的瞳仁無辜地瞅着他,竟讓他瞬間生出了一股柔軟之情。
這個孩子,絲毫不排斥他的蠱毒之血。
也許冥冥中,上蒼賜予了他這麼一個孩子,令他的血脈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延續。
萬物相生,只要有了延續,哪怕人生灰敗如他,也會等來不一樣的奇蹟吧。
——番外·《梅花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