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腦袋還是懵的。
棺底出現異動的時候,她正要伸手去夠恆汐手邊的一塊錦帛。怎料手還爲觸到布帛,棺底的木板陡然間往下掀開了一個縫,她就這麼重心失衡一骨碌掉了下去。
此刻,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四面石壁,此處似乎時一個更大的洞窟。
她動了動,腳踝和手肘火辣辣地疼起來,大概跌下來的時候磕破了。
一擡頭,便見原本掉下來的地方已經合攏,頂端石壁處正好開了個口子,口子正被那沉香棺木填得嚴嚴實實。
她不禁咂舌,這裡的風水當真不可小覷。
天然石眼,偏偏正好合了那沉香棺木的尺寸,這一貼合,風水上叫什麼來着?
她蹙眉想了一會。
女媧補天。
唯身份地位極爲華貴的人方能壓住這樣千年難得一見的風水。
恆汐以褚庫爾家族罪人之身入殮,怎麼可能當得起這樣的風水勢?
到底是那一十三位擡棺人誤打誤撞碰上了這個石眼,還是定棺人早有算計?
書玉不禁打了個寒顫。
罷了,不管怎麼樣,她得先從這裡出去。
然而石眼高懸在石壁頂端,她摔得下來,卻怎麼也不可能爬得上去了。
這可如何是好?
只能慶幸,她的手裡還有燈。
有燈便不至於兩眼抓瞎,有燈就意味着不會被黑暗湮沒。
雖然洞窟並沒有封死,左右有通路可出,然而書玉盯着那黑魆魆的洞口看了半晌,決定還是留在原地爲妙——貿然偏離原來的位置只會讓她和辜尨離得更遠。
她思忖半晌,擰亮了燈往石眼處照去。
石壁不通光,然而木頭總不至於像石壁那樣無孔不入。尤其是,在地底經過漫長歲月腐蝕了的棺木。
她只求那沉香木不要太厚實,只求辜尨折返後能往棺底再看一眼。
燈光定住石眼的那一瞬間,她猛然感覺身下似乎有了動靜。
那是什麼樣的一種響動?像爪子對着木板狠命地撓,可那爪子顯然不夠鋒利,抓撓聲沉鈍而機械。
書玉登時脊背僵直,卻又覺得匪夷所思。
底下分明是石頭,哪裡來的木頭?
她猶豫了片刻,繼而把手中的光束偏轉了角度,直直往地板照去。
這一照之下,她險些把手中的照明燈丟了出去。
這個洞窟的底部確實是石頭。
然而,石地上嵌了數十具灰褐色的棺木。
這些棺木的年歲顯然要比褚庫爾家族的棺木老得多。看這成色,應該嵌在此處有百來年了。
灰色的棺木早已和石頭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而那時斷時續的抓撓聲便是從其中一具棺中發出來的。
數十具嵌地棺皆死寂無聲,唯這一具棺木,不甘寂寞地發出嗤嗤嘎嘎聲。
開棺看一眼?
這個念頭才起了一半,當即被她咽回了肚子。
棺裡不管有有什麼,無論死的活的半死的半活的,還是讓它在棺裡封着好些。
她仔細摸索了身下這具棺,只希望它的接口處能嚴實一些,可別一不留神把棺裡的東西給放了出來。
這一摸索,她不由心底一涼。
這具棺應該被開啓過。
原本該與石地融爲一體的棺蓋在木石接縫處有一道很深的裂痕,似乎被尖銳之物硬生生劈開,後棺蓋又被妥善地嵌回原處。
俯身檢查棺木的間隙,她驀地一愣。棺內似乎有人聲。
年輕的,鮮活的,帶着溫熱呼吸的聲音。
她下意識把耳朵貼上棺木,只聽棺內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
“有人嗎……救救我……我……”
這個聲音……怎麼聽起來有些耳熟?
書玉驚愕非常,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她不輕不重地屈指扣了扣棺蓋。
棺內的聲音頓了頓,繼而有手掌拍擊棺蓋的聲音傳出,伴隨着拍打聲而來的是語無倫次的驚喜。
“外面的人……請救救我……請……”
生硬的中文夾雜着因激動而冒出的陌生語言。
縱然書玉聽不懂其間夾雜的語言,但還是辨認出了語言的歸屬。
日文。
棺內人夾雜中文而言的是日文。
這個聲音的主人,竟是陽一。
來到地底後,陽一到底經歷了什麼?爲何會被困在了這個百年陳棺中?
陽一在棺裡,那麼mr.x去了哪裡?
腦中無數個念頭閃過。書玉一咬牙,伸手就去擡厚重的棺蓋。
要想知道這個洞窟裡到底有什麼秘密,也許眼下只能從陽一口中探知一二。
陽一不能死。
無論是出於她求生的本能還是源於她內心的惻隱之情,她都不能讓陽一死。
可她高估了自己,僅憑她一人之力根本撼不動棺蓋分毫。
陽一顯然也感覺到了她的徒勞。
過了一會,他道:“算了,我大概出不去了。”
書玉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所有安慰的話語在這個地方都蒼白無力。
“你在,聽嗎?”陽一的聲音甕甕傳來。
書玉用力扣了扣棺蓋:“我在。”
“是你?”棺內的聲音透了幾分驚訝,“你還活着?”
書玉眉心微蹙:“你爲什麼會在棺材裡?”
陽一答:“底下有很多機關,他要我堵住機關,就把我關在了這裡。”
陽一口中的“他”,無疑是mr.x。
“他現在在哪裡?”書玉問。
“我不知道。”陽一說得很慢,“也許活着,也許死了。”
書玉一愣。
“底下有什麼?”書玉循循善誘,“你在底下看到了什麼?”
“棺材。”陽一答,“很多很多,棺材。”
書玉心裡一凜:“在這具棺材底下,還有洞窟,洞窟裡有很多棺材,是嗎?”
陽一沒有了聲音。
“陽一?”書玉拍了拍棺蓋,“陽一,你還好嗎?”
過了半晌,棺內傳來陽一的聲音:“我很疼。”
很疼?書玉愣了愣,驀地,她想起了陽一先前提到的地底機關:“你受傷了?”
又過了許久,陽一道:“你先前答應我,要幫我找到姐姐,還算不算數?”
書玉點頭:“算數。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幫你把姐姐找出來。”
“真的?”
“真的。半年之內找不到,再找一年,一年找不到,十年二十年我都幫你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你姐姐找出來。”書玉的聲音有些急切,“所以你要保重身體,如果流血了,記得按住動脈,呼吸不要太急促,棺內缺氧……你……”
陽一笑了,聲音很輕。
書玉一呆。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嚴肅的小少年竟也是會笑的。
陽一說了一個詞。日文的平假名。
“我姐姐的名字。”他說,“你可要記住了啊。”
書玉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那個發音。
“她唱歌很好聽。”他說得很慢,“很溫柔的一個人,可是也很執拗。她愛上了一個人,然後追隨那個人走了。她把所有的東西留給了我,自己走了。”
這些信息實在太過籠統,根本無法據此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這麼一個人來。但書玉依然道:“我記住了,還有嗎?”
陽一頓了頓:“還有的……我記不清了啊……”
也是。他姐姐離開的時候,他的年紀應該很小。
“還有一首曲子。”陽一忽然道,“她自己編的。”
書玉正要開口,只聽棺內的小少年開始輕輕哼唱。溫柔的,綿長的和歌。
歌的前調剛起,書玉的心便一點一點升了起來。
這個世界竟這樣小。
這支和歌,她聽過。
在大雪紛飛的小鴛鴦天,有一個女孩子在雪地裡爲她的心上人唱過這首歌。
相葉加代,原來是陽一的姐姐。
書玉憑着殘存的印象,跟着陽一輕聲哼了起來。
很快,陽一的聲音停了,獨留書玉一人在寂靜的洞窟中輕聲哼唱着詞句未明的和歌。
“你……見過……我的姐姐?”少年的聲音急促了起來。
書玉點頭:“是啊。沒有想到你們是姐弟。”
“她好嗎?”陽一問。
書玉頓了頓,柔聲答:“她很好,她和我說過,她很想念鎌倉的櫻花。”
她沒有辦法告訴棺內的小少年,他的姐姐已經不在人世。
“我希望,我能把我所有的運氣都送給你,讓你能夠從這裡出去。等你從這裡出去,請轉告我的姐姐,我在鎌倉過得很好。請告訴她,再過兩年我就能出師開一家屬於我自己的鐵鋪。”
書玉驀地有些難過:“爲什麼要我轉告,你可以……”
……你可以自己告訴她。
原本是要激勵陽一活着出洞窟的話,落到此處卻成了一句不吉利的話。
書玉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你……”書玉正要說話,就感到棺木劇烈震動了起來,棺蓋與石地想接的縫隙處石礫簌簌往下落。
“陽一?!”書玉大駭。
來不及再聽棺內的響動,書玉往後連退了好幾步。
原本嵌在地上的棺蓋順着原先被打開過的縫隙,一點一點被頂開。
轟地一聲悶響。
棺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