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陰,飄搖地落下小雨來,倫敦的暮春比之南京的冬日還要叫人覺得冰冷難耐。
街道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只有一位穿着灰色長風衣的男人走得不緊不慢。他撐着一把黑色的直筒傘,戴着軟呢帽,周身的氣質涼薄而冷清。
男人停在了一扇黑色的鐵門前。
鐵門邊的牆上掛着門牌:查理十字街154號,聖馬丁療養院。
男人向看門人遞了文件,很快得到了同行的許可。他穿過鐵門,經由後花園來到了一幢小樓前。
“閻先生,您今日來得正好,老先生今日精神狀態很不錯。”領路的亞裔修女道。
閻崶點了點頭,跟在修女身後步入了小樓,直行到樓上的一間單人療養室。
療養室內半拉了簾子,以防雨絲撒到牀上的老人。
那老人聽見門邊的動靜,下意識轉過頭來,在看到閻崶的剎那,渾濁的瞳孔微微一凝。
善解人意的修女關上門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這對父子。
“父親。”閻崶站在窗子與牀之間,擋住了外頭的涼風和細雨。
老人半闔着眼,並不說話。
“聽說您今日精神不錯。”閻崶垂頭。
老人掀起眼皮看了年輕人一眼:“如果今日你沒來,我的精神頭應該會更好。”
閻崶頓了頓。他向來不擅長處理人與人間的情緒。
“你跟着老謝,學到不少東西吧。”老人忽而道。
閻崶答:“老師不藏私,對我很好,我受益良多。”
“所以你只記得你的老師,早就把我這個老頭子給忘了?”
“不敢。”
“不敢?”老人冷哼,“你一年來的次數我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你平白把我安排在這裡難道是怕我阻了你的仕途?”
閻崶蹙眉:“您的病只有在這裡才能得到最好的控制。”爲了老父的病,他四處奔波,用盡關係才聯繫到了現在這位英籍主治醫師,於是馬不停蹄地將父親送到了聖馬丁。
一晃便是三年。
“哪怕我三年前死在了故土,也好過現在獨自一人在異鄉!”老人情緒激動,“就算我延長了五年的壽命,這五年裡的快活時光也抵不上過去的一天。你這樣,比讓我早早地死了還要受罪!”
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閻崶慌亂起來:“對不起……我……我會常來看你。”可是這個承諾太單薄,隔着重洋的兩個大洲,來回便要數日,更遑論他正處在提拔的階段,很難抽出時間。
此番他向謝知遠提議來倫敦,其實存了私心——他想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在倫敦待得長一些,好陪伴他的老父。
“我會在這待上幾個月。”他說,“過去三年欠缺的,我會慢慢補回來。”所以請您保重身體,給我一個盡孝的機會。只有人活着,一切纔有希望。
老人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了下來,他看向牀邊的兒子:“這幾年,你可娶妻了?”
閻崶一時有些尷尬:“不曾。若我有了心儀之人,一定會帶來給您看看。”
“別磨蹭了。”老人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趁我還活着,把你的媳婦兒領過來給我瞅瞅。”
閻崶僵在原處,難得地手足無措起來。
父親說的話,自然應受到足夠的重視。可是,他能從哪裡變出個媳婦兒來?
忽然,他的腦海裡冒出了一個人影。
譚書玉。
如今正經往這個方向發展的,大概也就這一位了,雖然目前他對她半分興趣也沒有。
“父親。”閻崶忽然問,“您還記得去年的那位護工嗎?”
老人一愣:“哪個?”
“她是院長安排的護工,一直照顧您起居,並寫信給我彙報您的身體狀況。”
老人想起來了:“是她啊,那個姑娘不錯,我很喜歡她。可惜她兩個月前就離開了。你們連面都沒見過,你問這個幹什麼?”
閻崶頓了頓,繼而道:“她……她在去年聖誕節給我寄了一封信,我因執行任務而沒有收到。等我收到的時候,已經是今年二月了。”
“我欠她一封回信。”閻崶說。
“那個小姑娘啊。”老人忽而笑了,“你大概是找不到了。”
閻崶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她是義工,沒有與聖馬丁簽署合同,自然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和地址。她離開前告訴我,她要去追求學業了,至於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
“她倒一次也沒有向我詢問你的情況。你想知道她的事情嗎?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不過也不多。”
在老人的注視下,閻崶淡漠地搖了搖頭:“不了。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您。”
他剛行至門邊,便聽到身後老人意味深長道:“小子,喜歡什麼東西沒啥不好意思。你若依着與你母親一樣優柔寡斷的性子一拖再拖,等你哪天開悟了,一定會後悔。”
閻崶只微微停頓了腳步,繼而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闔上,屋內又恢復了寧靜,只餘飄飛的窗簾捲入幾點雨花。
***
這幾日新生酒會,書玉覺得很是納悶。
爲什麼那個傻兮兮的單細胞生物亞伯,這幾次見着她都彷彿見了鬼,縮着脖子就跑呢?
誰說女人善變,明明最善變的是男人!
書玉悶聲悶氣地灌了一口白蘭地,嗆得一陣小咳嗽。
忽然有人將她手中的酒杯抽了出來。她呆了呆,以爲又是瑪麗,誰知擡頭的剎那眼簾裡印入了個怎麼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
年輕的亞裔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小西裝,微笑地看着她。他的手正託着她的酒杯,酒杯裡的酒液晃晃悠悠,恍若那日黃昏的遊輪,他衝她遙遙舉杯,酒瓶裡盪漾的液體歡快又生動。
“辜?”她下意識喊出了聲。
他不再穿着那身粗糙的工裝,精緻的西裝襯得他優雅而高貴。他的鬍子渣剃了個乾淨,整張臉不再慵懶而粗獷,刀削般的五官很完美地展現了出來,顯得年輕而斯文。
彷彿是泥土裡的英雄入了城,換了騎裝銜玫瑰看佳人。
“怎麼,半個月不見,不認識我了?”辜尨挑了挑眉。
書玉只覺得不可置信:“你怎麼會在這裡?”雖然他猜出了她的學校,但她沒有給過正面肯定的回覆,且這幾日是新生酒會,外來人員怎麼可能進得來?
“啊。”辜尨聳了聳肩,“忘了告訴你,我與你鄰校。”
與她所在的學院鄰校,那就只有理工學院了。兩所大學自建校起便相依相偎,如手足兄弟般發展到如今,它們的學生也是如此,雖隸屬不同行政系統,卻親如一堂,每每有活動也是一起參加的。
她微微有些發懵,巨大的驚喜和驚嚇並存。她從未想過他會來到現實生活中,並走到她的生活裡來。
倘若她在現實生活裡遇到心儀的人,一定要矜持地端足架子,好好考驗對方一番。可是她與他的初遇恰在那個瘋狂的不眠小鎮,她不管不顧地將矜持和儀態都拋了個乾淨。她該是什麼模樣,他都見着了,現在該怎麼辦?
糟,糟,糟,一切都亂了順序!
“嚇呆了?”他低頭碰了碰她的額頭。
這個親暱的舉動令她耳根一紅,下意識就往後退了幾步。
“這麼巧,我們竟是同窗啊。”她挺直了脊背,隔着安全的距離不失禮貌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張牙舞爪的小兔子蹭地坐好了,乖巧又端莊,實在是有趣極了。
眼前的這個是中國舊式大家庭裡頭養出來的名門閨秀,可偏偏叫他見着了她骨子裡的另一面,如今要叫他退縮,那是不可能了。
獵豹盯上了獵物,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不將這小兔子叼回窩,他心裡頭不踏實。
不過獵豹向來不喜歡魯莽出擊,它迂迴、耐心,直到將獵物惑得團團轉,繼而自發撲入它的懷抱。
辜尨從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子,淺笑地看向面前的女孩:“是啊,很巧。”
兩個人瞬間恢復了儀態,一個溫婉一個斯文,在外人看來,此番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前輩同後輩的交流。
可惜,藏得住姿態,藏不住眼底的波瀾。
每一眼看似無意輕輕掃過,卻落了難掩的悸動和深情。
倘瑪麗在此處,一定要拍案大笑:“譚,你別裝了,眼睛不會騙人。你陷進去了!”
酒會裡的聲音彷彿離她遠去,她的一畝三分地裡只餘了他一人。
忽然,她聽到他開了口。
“雨停了。”他說。
她一愣,繼而看向禮堂外的青草坪。午後的天開了一道晴朗的縫,空氣裡瀰漫着雨後初霽的清冽。
薩克斯吹響纏綿歡快的c小調,草坪上已有人旋轉着跳起了華爾茲。
她轉回眸子,便見眼前的人笑得彷彿一個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親愛的譚,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跳一支舞麼?”
她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撒起了歡。
***
雨停的剎那,嘉穗倚在窗邊等待閻崶歸家。
今日她特意起了個大老早,等閻崶給她補習英文。然而閻崶起得更早,天未大亮便出了門,似乎壓根不記得他們的約定。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如今她只能等待。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她泄憤似的將書架上的文件一把掃落。
地毯上凌亂的文件和書籍可憐巴巴地歪倒着,她終於從中找到了幾分快感。
突然,她的視線落在了夾在書籍裡的一封信。
她蹲下身,將信拆開,緩慢而艱難地閱讀信上的英文。
這是一封直白而浪漫的情書。
不僅如此,是一位年輕女郎寫給閻崶的情書。
嘉穗的心狂跳了起來。她的目光落在了信的末尾,那裡有時間落款和信主人的簽名。
“寫於平安夜,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