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穗之所以會注意到譚書玉,全是因爲她對大人的密切關注。
她發現,大人一直在暗中關注着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譚書玉。
他靜靜地看着譚書玉成長、交友、學習、生活,卻從未出聲打攪。彷彿幕布後的觀衆在看一方瑣碎的人生戲,又彷彿西方羅曼裡的騎士無聲地守候他的公主。
她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很奇怪,但大人表現出來的對譚書玉的興趣遠遠超出了她的認知。
沒有想到看似對什麼都不上心的大人會對一個女孩投入這樣多的心思。
於是,她也開始暗中關注起那個與她同齡的女孩。
漸漸地,她驚訝地發現譚書玉的身世與她有些關聯。
她幼年時曾被府內的幾個太太姨娘拋棄,後幸運地被褚庫爾家族的某位夫人撿回府養育了一段時間。
而這個譚書玉正是抱養她的那位夫人的親親孫女。
她曾按大人的指示,跟在那位褚庫爾恆宜身邊多年,時常目睹那位夫人對孫女的思念和深情。那樣質樸純粹的感情曾一度讓她很是羨慕。
卻沒想到,有朝一日她能見到那思念裡頭的主人公。
而這位主人公似乎也是大人的心頭好。
登時,她的心裡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隨着她對譚書玉的關注越多,她越發羨慕那個女孩。
父母意外雙亡,祖父外祖父忙得無暇照料她,她卻能自己將一團亂碼的生活過得風生水起。
她有出水芙蓉般的容貌,有極聰慧的腦子,還有柔和又不失剛強的性子。她人緣很好,亦從來不乏追求的異性。她向來潔身自好,從不與哪一位異性過從甚密。
這樣伶仃長大卻又落落大方的女孩,正是嘉穗夢寐以求想要成爲的模樣。
不知何時起,她心中漸漸開始意難平。
譚書玉之所以活得這樣好,只不過因爲她出身好、運氣好。如果她嘉穗有譚書玉一半的出身和運氣,她能過得更好。
她不想再去觀看譚書玉的人生,可是每一次總也忍不住便要偷窺。
這一窺視便再也停不下來,彷彿上了癮,戒也戒不掉。
可越看心裡的嫉妒便越發扭曲,一個大膽卻又荒誕的念頭浮上了她的腦海。
族內一向會爲地位高的後嗣配備影子,如她這般跟在大人身邊且又是一個支姓下任掌家人身份的,更應配備高級的影子。
可她至今沒有與自己相配的影子。
不是大人不願給,而是她眼光太高,一直沒能挑到合適的影子。
如今,她的心裡已經有了人選。
“大人,您說我自己選好了影子人選,告訴您就成。”她垂頭道,“現下我找到了個合適的人選,想請您過目。”
大人略有些驚訝:“終於選出來了?是哪家的孩子?”
她雙手將譚書玉的資料遞了上去:“北平譚公的嫡孫女。”話音未落,她已心跳如擂鼓,但看大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頭頂之上,大人沉默了半晌,繼而笑了:“你的胃口倒是大,竟想到讓譚公的孫女做你的影子。雅博的影子也沒有你挑的這個來得難辦。”
她心頭惴惴,眼中卻半點不顯:“天下哪有大人辦不到的事情?”
大人屈指扣了扣扶手:“不必激我。如果你想要這個譚書玉作你的影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得自己去將她擒來,拉皮磨骨,且還要淬鍊她的忠心。畢竟譚書玉年紀已不小,思想已初步成型,能不能收服她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心頭一喜,大人這是鬆口了。
“大人,我並沒有想將譚書玉擒來磨骨的意思。”她緩緩將自己的心思全盤托出,“不用她來磨骨,我磨。”
大人一愣。
“族內最頂尖的影子終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個影子。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沒有辦法得到這樣一個自出生起就磨骨作我影子的好苗子,但如今我卻可以另闢蹊徑。”
她擡眸看向太師椅上的大人,目光灼灼:“我自願磨骨,磨成譚書玉的樣子。她不必知道我的存在,我卻能依附她的資源生長。雖自古只有被磨骨的影子,沒有被磨骨的正主,但我願意做第一個磨了骨的正主,望大人成全!”
小室內一陣沉默。
過了許久,大人的聲音在頭頂徐徐響起:“你用這樣的法子讓譚書玉作那個不知自己是影子的影子,不覺得有些冒失麼?”
她垂頭不語,冷汗已浸溼了後背。
“磨骨磨的不止是形,還有身和心。你自願磨骨正形,必然也自願去模仿譚書玉的性格舉止,你自己覺着,這樣的你到底是正主還是影子?”
冷冰冰的話語如浸了鹽的鞭子,一下一下鞭打在她的臉頰,火辣辣的,好不難受。
“請大人成全。”
大人輕輕地“呵”了一聲:“我頭一次聽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論。明明上趕着要去作別人的影子,卻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正主?”
“我族內之人不得有這樣的媚骨之態。我不準。”大人冷冷拍了板。
她以頭觸地,行了一個大禮:“大人,這絕非我嘉穗媚骨,只是這個方法確實能給您帶來諸多好處,我都是爲了您考慮啊!”
大人默了默,似在思考什麼。又過了許久,他開口道:“你自己想清楚了?”
一股狂喜自她的心底升起:“想清楚了,嘉穗決不後悔!”
“那好吧,讓人領你去磨骨司。”他嘆了一口氣,“不過你已經這般年紀了,磨骨必然要吃很大一番苦頭。不過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怪不了旁人。”
“去罷,別忘了你今天的保證。”
“謝大人!”
她在磨骨司裡待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的非人經歷竟比仿地宮的一十四天還要痛苦難熬。好幾次她疼得暈過去時,曾一度產生自我懷疑,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
三個月後,她再度出現在衆人眼前。
她無比坦然地享受着衆人對她新容貌的驚豔,亦悠然接受同期掌家人對她驚世駭俗舉動的不恥。
過程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諸人的反應中,穆雅博的反應是最爲激烈的。
“你爲什麼要磨骨成別人的樣子?你是對自己的樣子有什麼不滿嗎?什麼叫另闢蹊徑作‘第一個磨骨的正主’,你這分明就是送上門給人家作了影子!”
她溫言安撫着青梅竹馬的小情人:“我這麼做都是爲了大人和你呀,如今連你也要和那幫人一起批判我麼?”
穆雅博忽地笑了,眼底驀地一片蒼涼:“嘉穗,你不要當我是傻子。往日我願意爲了你□□情裡的瞎子,可如今我卻不能再糊塗了。我喜歡的是那個單純嬌憨的姑娘,而不是眼前這個有着花容月貌但我卻不認識的女人!”
她從未見穆雅博發這樣大的火。
“你現在正在氣頭上,說的話不理智。等你冷靜了我們再談。”她無心應付他幼稚的怒火,轉身就要離去。
“你現在走出這個門,我心裡的嘉穗便死在了這一刻!”
她頓了頓腳步,卻也只是這微微一頓,下一瞬她大步走了出去,任穆雅博在她身後暴跳如雷。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接手譚書玉的人生須得一步一步慢慢籌謀。
她嘉穗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卻不想,這一步走出房門卻造就了她與穆雅博長達數年的分離。
她蟄伏在暗處,仔細模仿譚書玉的一顰一笑,並在譚書玉決定赴英倫留學之際說服了大人,得到了一張同樣去往倫敦的船票。
遠洋遊輪上,腥鹹的海風灌滿她的鼻腔,她捏着帽檐的手微微顫抖。
她知道,她要隨着這艘巨輪開往一個全新的人生——哪怕這個人生是好是壞,長久抑或短暫,她都義無反顧。
離開了大人的勢力範圍,她可以大膽自由地呼吸。
前半生心驚膽戰,卻如爬山虎般攻克艱難險阻地抵達瞭如今的位置,她從不將其歸功於氣運。她認爲,這全是她籌謀有功,算計得當的成果。
譚書玉麼?北平譚公的嫡孫女?
呵。等着我來接管你的人生吧。
彼時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踏上倫敦土地之後她的人生軌跡會有怎樣的扭轉。
她也不會知道,大洋彼岸有個叫做辜尨的男人,會生生斬斷她堅韌的爬山虎之藤。
海風依舊凌冽,令人顫慄又振奮。
海鷗在空中盤旋啼鳴,卻也不會告訴她接下來的命運與人生。
——《番外·爬山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