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雪景

木森立在門前,呆呆的望着漫天的大雪。

院落裡早已沒有了初來時滿目的青翠,入眼的只是一片銀色的世界。原先的那道磚牆相隔出的內外,也因這皚皚的白雪,漫漫的模糊,漸漸的相融,直至共成了一色。

雪地裡只有一排纖細的腳印,給這寂寞的雪的世界憑添了三兩分的生氣。

“這應該是綵鳳踩出來的來吧?”木森在心裡這麼想着。

院落一角的石制的棋盤上積累了數寸厚的雪,遠遠的望去,便彷彿是一塊巨大的玉盤,爬伏在竹架上的各種植物的枝蔓也被這漫漫下了兩天的大雪,塑成了晶瑩剔透且形態各異的雕飾。

“好大的雪,今天怕是不會停了吧?”木森慨嘆着,伸手去空中捕捉如精靈般飄逸的雪花。入手時,透心的涼,待得眼前看時,早已是消逝的無影無蹤,只餘一片盈盈的水漬兀自嘲笑捉它的人兒。

有陣風烈烈的漸起,原本漫漫而落的雪花頓作飛舞,飄揚間,竟沒有一絲的縫隙。天色頓時暗淡了下來,和着肆虐的風,原本曼妙的雪花也毫無忌憚的向未曾被它涉及的空間洶洶的撲去。

木森後退了一步,摸着隱隱發痛的臉,喃喃的道:“哎。好像是下雪籽了啊!”

風來的快,去的也快,轉瞬間,一切又回到了片刻前的寧靜。

木森再望去時,院落中所有的物體都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全都靜靜的蟄伏在弧線優美的雪層當中。木森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那排腳印,他驚訝的發現,那排深深淺淺的腳印在頃刻間竟消失的無影無蹤。

“好雪啊!”有人在身後大聲的讚歎。

木森轉過頭,卻見竹田穿着一身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棉製長袍,正攏着雙手看着他微微的笑。

“師兄起來了嗎?”木森笑道。

竹田嘆了口氣,說道:“老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嘍,天氣一冷,就想在牀上多賴一會兒。你看看你,就穿一件單單的羊絨衫,我這個老頭子卻裹的象一個糉子似是。”

木森笑而不應,他忽然想起李理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永遠不要和兩種人討論年齡的問題——一種是女人,另一種就是老人。

竹田邁出門外,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今天才是真正的雪,昨天下了停,停了下,斷斷續續的讓人心煩。”

木森說道:“飛雪迎春,看來今年的春節就要在這漫漫的大雪中度過了。”

竹田輕嘆了一聲,說道:“是啊,這一年就算是過去了,這雪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一年,在北海道,也是這麼大的雪,在一次比賽後的宴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有仁的媽媽——”

竹田悠悠的說着,眼色漸漸的朦朧。

木森問道:“師兄,你是不是有點想家了?”

竹田點點頭,說道:“是啊,一別十餘年,又怎會不想家呢?”

木森走到院中,蹲下身來,用手捏了一個雪團,然後用力的向空中扔去,雪團急速的穿過飛舞的雪花,遠遠的不知所蹤。

“你也有些想家了,是吧?”竹田問道。

“我嗎?”木森微微的一愣。

搖了搖頭,木森說道:“我孤身一人,哪裡還有什麼家。”輕嘆一聲,又說:“我就是家,家就是我,天下之大,所至之處,哪裡不是我的家呢?”

竹田哈哈大笑,說道:“這一大早的咱們就說這些讓人心煩的話,沒意思,沒意思。三兒,昨晚的那盤棋怎麼樣了?”

木森淡淡的說道:“贏了兩目。”

竹田點了點頭,高興的說:“是嗎?這可真不錯!要是再贏一場的話,就可以進八強了啊!大理這下怕是要樂壞了,可惜昨天我回來晚了,沒能見到這盤棋。”

木森說道:“呆會兒我擺給你看,這裡面有幾個變化我還有點吃不透,昨天下的時候沒有時間細算,只選了穩當的着法,能贏兩目也算是僥倖。”

竹田點了點頭,說道:“三兒,你這幾個月的進步可不小啊,名人賽的十六強,別人要是知道你只是一個業餘選手的話,怕是又要在報紙上風光一回了。”

木森笑了笑說:“這些都是師兄的功勞啊,這段時間裡,如果沒有您盡心的指導,我哪能打到十六強啊?說句不謙虛的話,我自己也覺得現在的水平相比起以前來,確實是有了很大的提高。”

竹田搖搖頭說道:“別給我戴高帽子,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你所欠缺的就是基礎,這一課補上了,其他的就可以舉一反三,甚至於舉一反十。你原本水平就不差,又極有天賦,只要你再仔細的多琢磨琢磨,多和高手們對局,成爲一個一流的甚至是超一流的棋手那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木森說道:“這一大清早的,咱爺兒倆個就在這裡互相吹捧,要是叫別人聽了去,怕是肚子都要笑痛了。”

竹田哈哈笑道:“說的是,說的是,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十幾年前說這些話,可沒人敢笑我,好歹我也拿了五六個世界冠軍。”

輕嘆了一聲,竹田又接着說道:“若不是上次你告訴我,你就是一劫傾城的話,我還以爲我仍舊是當年的那個竹田呢!唉,這十幾年算是荒廢了,人不服老不行啊!”

木森一臉的歉意,說道:“師兄,真是不好意思,瞞了您那麼久。”

竹田擺擺手,說道:“這些話你已經說過好幾遍了,不要一說起這件事情,你就要給我道歉。對了,這件事情大理知道嗎?”

木森搖搖頭,說道:“他不知道我就是一劫傾城,我也不打算對他說這件事情。”

竹田驚訝的問道:“這是爲什麼?”

木森解釋道:“在網絡圍棋裡,一劫傾城這個名字我不敢說是最有名,但它肯定是最神秘的一個名字。自從和師兄您下過三番棋後,我就再也沒有用過這個名字,倒不是我故弄玄虛,主要是我生性好靜,怕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師兄您也知道,我現在也算是小有名氣,除了在三國擂臺賽時出了一回風頭,定段賽的風波更是讓我臭名遠播,圍棋圈裡說起我木森,相信不知道的不多。大理那小子無風也要攪起三尺浪,若是讓他知道了我就是一劫傾城的話,保不住就把我給賣了。”

竹田呵呵笑道:“這我倒相信,大理要是知道你就是一劫傾城的話,不把你拉去當成活廣告纔怪。”

木森笑道:“所以我堅決不給他這個機會。”

竹田說道:“說真的,當我知道三兒你就是一劫傾城的時候,我真的是大吃了一驚,我一直弄不明白你爲什麼能刻意的下出兩種風格來,後來仔細的一琢磨,我算是明白了,也只有你這樣基礎不牢,還沒有形成自己風格的人才能下出這樣的棋。你要知道,一流的棋手在對局時,是很難改變自己慣有的風格的,特別是在棋逢對手的情況下,如果勉強改變的話,進入自己不擅長的格局,那是以己之短迎敵之長,這種舉動無異於自殺。當然,若是碰上了比自己弱很多的對手,這還是可以偶爾爲之的。”

頓了一頓,竹田繼續說道:“從這點上來看,你離一流棋手還有很大的差距。單就以你對棋的感覺和計算力來說,你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比起當今最強的幾位超一流的棋手你也不遑多讓,但你缺乏的卻正是他們在十歲左右就打下的基本功。雖然這段時間你在這方面有了些進步,對佈局的理解和棋形的把握都提高了不少,但這還遠遠不夠,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將這些東西完全融會貫通,最後形成你自己的風格。而當你真正的做到這一步的時候,我相信,這天下就沒有多少能擊敗你的人了。”

木森聞言,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微微的向竹田鞠了一躬,說道:“謝謝師兄的指點,師兄的這番話讓我知道了以後的路該如何的去走。”

竹田看着木森似有所悟的樣子,心中也覺高興,笑道:“好,我也只能在這方面對你有所幫助了,這以後的路還要靠你自己一步一步的去走。這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和高手對局,這次名人賽進入本賽的除了你以外,都是清一色的職業棋手,這是一次極好的鍛鍊機會,倘若是你再勝一場,進入了八強,你面臨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且那時候也將換成正規的對局,這正是你磨練自己的大好機會,你要好好把握纔是。”

木森聞言,鄭重的點了點頭。

竹田忽然一聲喟嘆,心中似有所感,說道:“想來慚愧啊!就是你這樣一個未成風格的業餘棋手,都能將我殺的落花流水,這十幾年來我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棋力竟然一退如斯!哪裡還有當年刺刀的半點影子啊?可嘆的是,若不是遇上三兒你,嘿嘿,我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

木森安慰着竹田說道:“師兄十幾年來都沒有真正的碰過棋了,棋力有所減退那是正常的,但是以我看來,只要師兄您願意,找幾個高手過幾招,找回當年的感覺,再拿幾個世界冠軍也是有可能的。”

竹田咦了一聲,說道:“咱們爺倆好像又在相互吹捧了吧?再這樣下去,圍棋的世界冠軍咱是別指望了,我看這吹牛的世界冠軍咱爺倆倒是可以包圓兒。”

木森愣了一愣,隨即和竹田相視大笑起來。笑聲中,竹田也走到院中,似頑童般堆起了雪人。

木森瞧的有趣,便也幫着弄了起來。

“哎,對了,剛剛大理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是明天來江城。”竹田一邊捏着雪團一邊對木森說。

“明天過來?沒說什麼事情嗎?”木森問道。

竹田直起身子,說道:“這小子說是要來給我拜個早年。”

“拜年?”木森愣了一下,隨即想到了黃鼠狼給雞拜年這句話。

木森忍住笑意,說道:“那我可得提醒您老人家一句,您那兩瓶上好的竹葉清可千萬要記得收好。”

竹田啊了一聲,說道:“說的是,說的是,這兩瓶酒是我準備着除夕夜咱爺倆喝的,說什麼也不能給這小子再騙了去。”

嘆了一口氣,竹田又接着說道:“大理這小子酒品不好,可憐我那些收藏了好些年的酒,白白的全給他糟蹋了,只餘得這最後的兩瓶。”

木森笑道:“您要是真不給他喝,就怕他在這賴着不走啊!”

竹田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哎,對了三兒,自從你來到江城之後,有仁這孩子就沒回來過,電話也很少打來,不會有了什麼事情吧?等明天大理來了,我要好好的問問。”

木森呆了一呆,心中隱隱料到有仁的心思,想來是怕見了自己有些尷尬吧?

木森在心裡嘆了口氣,知道江城也不是自己長留之地。這年關將至,他又怎能忍心看着這兩父子因爲自己而不能團聚呢?

木森說道:“師兄啊,你那兩瓶好酒我怕是喝不上了。”

竹田皺着眉頭問道:“爲什麼?”

木森說道:“我想回老家看一看。”

竹田奇道:“你不是說老家沒人了嗎?”

木森故作輕鬆的說道:“老家裡還有幾個叔伯兄弟,俗話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麼多年沒有回去了,也應該去看看了。”

竹田沉默了片刻,說道:“血濃於水,這老家也是家,應該的,應該的。不過咱爺倆說好,這年一過,你可就得給我趕回來,那兩瓶酒我留着,還是咱爺倆喝。”

木森看着竹田那張期待的臉,不由的眼中微微的有些溼潤,啞着嗓子道:“好,我一定來。”

其時,風已停,雪已住,彷彿整個世界都被凝固在這一片茫茫的白色當中,剩下的——只是深深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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