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忘年之交

竹田瞥了一眼木森,又說:“老夫想說句可能是木森君不愛聽的話,請木森君諒解。”

木森忙說:“不敢不敢,先生金玉良言,說的都是愛護學生的話,學生又哪裡不愛聽呢?還請先生直言指教。”

竹田點點頭說:“好,既然木森君不見怪與老夫,老夫也就倚老賣老說將一二了。”

竹田將菸斗重又裝滿菸絲點燃,接着說:“老夫觀你之棋優點有一,缺點有二。這優點是計算力超強,死活之間還能兼顧大局,捨棄有度,這一點殊爲不易,老夫前幾日輸你的那盤棋便印證了這點。但你須知,所謂山外山,人外人,當世的頂尖高手哪一位不是計算精準,運籌自如呢?老夫年事已高,計算力大不如從前,你勝的了老夫,卻不代表你能勝的了別人。”

竹田哈哈一笑,又說:“倘若老夫年輕十幾歲,縱使計算不如你,也還是有的一戰的啊。”

木森也笑了笑說:“先生說的是。”

竹田說:“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你的優點,不可不說。你的棋還有兩個缺點,這第一就是過於飄逸,靈動有餘,穩健不足,也就是說行子的效率不高,遇上低手也就罷了,倘若與當今頂尖的高手過招,你多半是下風的棋了,所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矣。”

竹田說到這裡,用手一指棋盤說:“第二便是你的佈局差的太多,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這下棋便如同作畫,未畫之前,要做到成竹在胸,不可天馬行空,肆意妄爲。你的棋佈局前後矛盾,瞻之在前,忽之在後,怕連自己最後也不知所云了。不客氣的說,木森君的佈局尚不到老夫的五成之數。”

木森聽到這裡感佩異常,不由的道:“先生說的極是,這些都是困擾學生多年的疑惑,先生一語中的,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竹田先生您啊!”

竹田笑了,擺擺手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能有今天的棋力與你多年來的勤懇自學不無關係,但也正是如此,你的缺點也和你沒能接受系統正規的教學有關。”

木森感嘆道:“今天聽先生一番話,學生實在是收益匪淺,只是——只是——”木森欲言又止。

竹田問道:“只是如何啊?”

木森有些沮喪的樣子說:“只是不能經常聆聽教誨於先生的左右,實在是太遺憾了。”

竹田聞言不由的哈哈大笑道:“那有何難,倘若木森君不嫌棄的話,老夫倒有個想法。”

木森急忙問道:“先生有什麼想法,快說來聽聽。”

竹田說:“老夫除了有仁這個孩子之外,也算的上是孤苦了半生,早有心思收一個徒弟來教,一是打發這寂寞的歲月,二來也是將老夫半生求道所得的一二傳與後人,只是機緣不合,未曾遇上像木森君這樣一個天賦異稟,卻又立志獻身與棋道的人,所以這個念頭已經淡忘了很久,但是見了木森君之後,倒又重新勾起了老夫的這個念想。”

木森聞言,心裡先是一怔,後又是一樂,心裡想,感情竹田先生是想收我做徒弟嗎?這樣的話可就是太好了。

木森本是個直腸的人,心裡這麼想着,嘴裡便問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願意收我爲徒嗎?那可太好了!”

竹田哈哈大笑,說:“木森君誤會了老夫的意思了,木森君的綜合棋力已在老夫之上,老夫又哪敢爲君師啊?”

木森一臉的失望說:“先生誇獎了,只不過我所在的棋校裡雖然有幾個資質不錯的孩子,卻也沒有先生所希望的那樣的,怕是讓先生失望了。”木森滿以爲竹田說這番話的意思是想自己幫他尋找一個資質好的學生來當徒弟,倒有點後悔自己剛纔表錯了情。

竹田見木森悶悶不樂的樣子,呵呵笑道:“非也非也,木森君又誤會了,老夫的意思是——倘若木森君不嫌棄的話,不妨和老夫效仿桃園三傑,來一個義結金蘭如何?”

木森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大了嘴結結巴巴的說:“竹、竹田先生,我、我沒有聽錯吧?”

竹田笑着說:“當然沒有,按照你們民間的說法,就是和老夫拜把子,不知道木森君願不願意和老夫拜這個把子呀?”

木森將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說:“使不得,使不得,先生年長木森數十歲,學生當執晚輩之禮,先生願意的話,我還是拜您爲師吧,這個義結金蘭什麼的就免了吧,學生當不起的!”

竹田有些發怒,說:“木森君是看不起老夫這個外國的老頭嗎?如木森君所言,老夫年長你幾十歲,你難道就讓一個癡長你數十歲的老人將自己請求別人的話,就這麼生生的吞回肚子裡嗎?嘿嘿,你說老夫老了,老夫自己倒不這麼認爲。”

木森見竹田發怒的樣子,不由的笑了,心想,這老頭倒是天真的可愛,居然有這樣荒唐的念頭,想我木森卻也不是俗流之人,要是真的認了這個哥哥的話,以後向先生討教棋道上的疑難卻是方便的多了。

木森站起來說:“先生不必發怒,您的美意我心領了,只不過這樣太過駭俗,假如先生願意的話,木森願執弟子禮,叫您一聲師兄吧,先生以爲這樣如何?”

竹田將手一揮,哈哈笑道:“好好,如此甚好,還是你想的周到一點啊。從此以後,這裡便是師弟你自己的家了,你我二人,每週一聚,就算是一個研究會吧,不是師兄倚老賣老啊,雖然老夫棋力不如從前,但能教你的東西也還是有很多的。”

木森聽了這話,不由的大喜過望,蹭的站了起來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頓了一頓又說:“師兄您還是叫我三兒吧。”

竹田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木森正自激動着,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突然有人在身後大叫一聲:“既然認了師兄,還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跪下磕頭?”

木森回頭望去,李理正從門口笑嘻嘻的走來,嘴裡仍嚷嚷着說:“快快快,趕快敬茶磕頭。”

木森臉一紅,向着竹田就要跪下去,卻被老人一把扶住。

竹田笑道:“哎,那裡有這許多的俗禮,不可不可。”

李理哈哈大笑說:“要跪的,要跪的,這三兒一向眼高於頂,我今天倒真想看看他給您老磕頭是個什麼樣兒?”

木森這才明白李理原來是拿自己在開玩笑,心中卻並不惱怒,只是嘿嘿的笑着,一臉幸福的樣子。

李理走到木森的面前真誠的說:“三兒,恭喜你啊,你可不要辜負了老人的期望,辱沒了師兄的名頭啊!”

李理不等木森說話,復又轉身對竹田說:“晚輩也恭喜先生收了個好師弟啊!哈哈一笑又說,看來今天又要在先生這裡喝酒了。”

竹田大笑:“好好好,今天的酒就算是老夫和木森師弟結拜的喜酒吧。”

李理搖搖頭說:“向來只有小的敬老的,今個兒哪能倒過來呢?不可,不可。”

李理變魔術般從背後拎出兩瓶酒笑嘻嘻的說:“我和先生心意相通,便知道今天有喜事,所以早就準備了兩瓶酒。今天就借先生的寶地,我替三兒先孝敬孝敬您老人家吧。”

木森聞言,大是感激,由於事情來的突然,卻全然沒有想到兩人早已相互說妥。只道是李理事先備下送給竹田的禮數,又恰逢其會,又哪裡想到李理的這兩瓶酒正是有的之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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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三人又是把酒言歡,相談甚洽。

木森問李理:“你剛纔去了哪兒?等你老半天?”

李理眉毛一揚,從口袋裡掏出份報紙說:“對了,我正準備說這件事情。”

李理將報紙遞給木森,然後接着說道:“剛纔我見你沒來,就先去公司在江城的辦事處看了看,回來的時候買了這份報紙,三兒你先看看。”

木森一邊打開報紙一邊問:“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啊?”

李理說:“你先看看體育版,麻煩事又來了。”

木森展開報紙,仔細的看了一遍,然後苦笑着對李理說:“這回你又打算怎麼辦呢?是繼續瞞天過海,還是老實交代問題呢?”

竹田在一旁有些好奇,問道:“什麼事情啊?很麻煩嗎?”

李理喝了一大口酒,苦笑着說:“麻煩也不是太麻煩,只是不太好解決。”

木森瞪了李理一眼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什麼叫不太好解決?這根本就沒辦法解決,我看你只有一條出路,登報說清事實。”

李理沒理木森,兀自向竹田解釋着說:“事情是這樣的,今天的報紙上登了這麼一篇文章,文章的標題是網絡傳奇上演巔峰對決,國華老總堪稱最佳導演。”

竹田問:“是說前幾天老夫和三兒在網上的對局嗎?”

李理點了點頭。

竹田有些不理解,問道:“那又如何?怎麼又會很麻煩呢?”

李理說:“這篇報道的作者前一段時間也採訪過我,寫了一篇報道叫‘商業鉅子重金打造棋賽航母,故友攜手前來助興’,先生您對此還有印象嗎?”

竹田點點頭說:“是,我就是看了這篇報道才認爲李理君和一劫傾城是故交的。”

李理說:“今天的文章就是上一篇文章的後續報道,文章中說先生和一劫傾城不僅是我的故交,而且還會聯袂參加今年的名人賽,作者在文中還說,自己親自打電話到鯤鵬網站證實一劫傾城是通過國華公司的總工登陸的,文中還註明,一劫傾城之所以消失了幾個月,就是因爲丟失了密碼,無法登陸的。”

竹田一介棋士,於其中的關節還是弄不明白,又問道:“老夫還是有點不明白,這些難道是很麻煩的事情嗎?”

李理解釋着說:“是這樣的,第一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一劫傾城,第二是一劫傾城現在必須參加名人賽。”

李理苦笑着又說:“這第一條根本就不存在,這第二條又如何成立呢?”

木森在一旁接口說道:“所以我認爲你現在最好的解決的方法就是向大家說明真相。”

李理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他對木森的不明世事早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李理說:“現在即使我說明真相,怕也沒多少人相信我李某了。”

竹田奇怪的問道:“那又是爲什麼?”

李理說:“如果我現在說明真相的話,對棋院,對國華都是一個重大的損失。對棋院來說,因爲名人賽開戰在即,不允許有任何的失誤影響這次的比賽,這也包括在媒體報道這一方面,而這份報紙正是由棋院主辦的,所以棋院面臨的損失是信譽上的。其他的媒體和廣大的棋迷會認爲這是國華和棋院故意的炒作。對國華來說,可能會面臨着流失大量的用戶。還有一條就是,國華和棋院將聯合推出的對弈網站也將面臨夭折的可能。”

竹田沒想到其中會有這麼多的關節,不由的張大了嘴,說:“難道李理君就準備這樣一直瞞下去嗎?老夫倒認爲如果說出事實的話,損失雖然會大一點,但依李理君的能力,一定還會有補救的辦法的。”

李理搖了搖頭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也沒什麼,大不了我退出今年的名人賽。現在關鍵的是我即使說出真相,也沒人會相信了,反而會授人以柄。”

木森問:“爲什麼?”

李理接着解釋着說:“現在的商業競爭很激烈,平時沒有什麼事情的時候,我都是如履寒冰,小心提防着,現在落人口實,明槍暗箭一股腦兒的都會涌上來,讓你防不勝防。第二就是如果說出事實,就必須得有個令人信服的解釋,如此一來就必然會牽扯上竹田先生,所以不管從哪方面看,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木森聽完之後,不由的暗自感嘆李理的心思縝密。

竹田長嘆了一聲說:“看來是老夫害了你啊!倘若沒有那份傳真,又何來今日之事?”

李理笑了一笑說:“先生不必愧疚,倘若沒有您的那份傳真,晚輩今天又怎麼會坐在這裡,與您這樣的世外高人相識呢?再者說,三兒又怎能拜您老人家爲師兄呢?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世間的事大多如此,定數使然,也沒什麼的。”

竹田黯然道:“李理君不必安慰老夫,倘若說出老夫的事情,對你有所幫助,就請李理君決定吧。”

李理說:“先生不用再說了,那樣不是我李理的行事風格,再說,這件事情也不是說出先生來就萬事大吉的,況且還有兩個可以解決的方法呢。”

木森搶着問道:“什麼方法?”

李理笑着說:“其實也不是方法,也就是兩個結局而已,第一就是,這個真的一劫傾城找上門來,這樣的話事情就好解決了。無論用什麼樣的方法我都會說服他,實在不行的話,我大不了給他磕兩個頭罷了,我就不信他是鐵石心腸,這也是最好的結局了。”

木森和竹田聽到這裡不由的莞爾一笑,兩人俱都想起李理撅着個屁股給人下跪的情形是什麼樣子,復又想起李理只不過是在強顏歡笑苦中作樂罷了,心情又沉重起來,竹田想到事情因爲自己而起,沉重猶甚。

李理接着說道:“這第二個方法也是第一個方法的延續,那就是保持現狀,一個字,等。如果這個一劫傾城不找上門來,那就阿彌陀佛,皆大歡喜,萬事皆休了。果然找上門來,那方法就同上了。”李理聳了聳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竹田說:“事到如今恐怕也只有這樣了,還有一點,如果一劫傾城不出現的話,名人賽又怎麼辦呢?”

李理看了看木森說:“好是老辦法,由三兒來頂替了。”

木森叫道:“又是我啊?”

李理瞪了木森一眼,大聲說:“當然是你,不是你是誰?”

木森皺起眉頭,彷彿在想着什麼,嘴脣囁嚅了幾下剛要說出什麼,卻欲言又止。復又展顏一笑說:“好,從現在起我就是一劫傾城,一劫傾城就是我了。”

李理拍了拍木森的肩膀笑着說:“這就對了嘛,小同志。”

竹田在一旁仍然不放心的問:“李理君,這樣做合適嗎?”

李理回答道:“說到底,這個一劫傾城也只是個網絡上虛幻的人物,至今我國的法律對網絡上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一個絕對的約束和界限,我這樣大概也算不上違法吧。再說,我李理只是個商人,一個真正的商人,於人於己,我都會這樣做,也只能這樣做。李理最後一句話說的異常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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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手握着方向盤,向坐在旁邊的木森說:“嘿,三兒,幫我點根菸。”

木森眼睛看着車窗外邊,兀自想着什麼,似乎並沒有聽見李理的聲音。

“哎,想什麼呢?三兒?”李理用手搗了搗木森。

“啊,你剛纔說什麼?要煙是吧?”木森一激靈,從車座上一縱而起,卻忘了自己是坐在車子裡邊,砰——的一聲,頭結結實實撞在了車頂上。

李理忍住笑說:“怎麼了,是不是又在想某人了?”

木森沒有理會李理的說笑,掏出兩根菸點燃後,遞了一隻給李理。

“哎,我說你去學車吧。”李理見木森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便找了個話題來說。

“學開車?我去學開車幹什麼?”木森問道。

“你不是和竹田先生說好了每個星期的週六和週日去江城研究棋的嗎?要是你會開車的話,不就方便很多了嗎?”李理說。

“是啊,這倒是個問題,坐班車花費的時間太長了。”木森有點動心。

木森想了想又說:“不行,我連走路的時候都在想着棋,這要是開起車來,還不落的個車毀人亡啊?再說我也買不起車不是。”

李理呸——了一聲說:“你個烏鴉嘴,不能說點好聽的啊?只要你去學,這車的事由我來辦好了。”

木森呵呵笑了:“免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理見木森這樣說,也沒再堅持下去,只是說:“我來幫你想辦法吧。”

李理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麼,笑着說:“三兒,竹田這老頭對你可真夠意思啊,打死我也沒想到他要和你磕頭拜把子,哎,你說這像不像武俠小說裡的故事啊?”

木森點了點頭說:“是啊,剛纔我還想這事來着,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彷彿就是在做夢一樣。”

李理感嘆着說:“這人與人啊,也就個緣分,男女之間如此,男人與男人之間也是這樣,強求不來的。沒了緣分這東西,什麼愛情友情啊,全他媽都是扯淡。”

木森笑了笑,沒有說話。

李理又說:“說實話,這老先生還真叫人佩服,爲了友情離鄉背土十數年,除去寂寞和思鄉之情不說,還得忍受着背黑鍋的痛苦,這真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啊。”

木森感嘆着說:“是啊,師兄他老人家確實是不容易啊,難得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還能保持着一種樂觀澹泊的心態,實在是我輩望塵莫及的啊!”

李理說:“以後只要一有空,我就陪你一道去江城,你還別說,老頭的酒還真好喝,綵鳳的手藝也不錯。”

木森笑着說:“沒事去陪陪老人家,也是應該的,只是你別老把這吃喝掛在嘴上啊。”

李理呵呵笑着:“又說,我看啊,這老頭要是有個女兒的話,也指不定嫁給你了呢!”

木森板着臉說:“先生對你也不錯呢,倘若先生有兩個女兒的話,指不定你還得叫我一聲姐夫呢。哎,不對啊,好像應該叫叔叔纔是啊。”

李理笑罵了一句扯淡,沒再反駁。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眼見着前方已現出城市的輪廓來,雖然模糊着,卻依稀透出一股家的味道來。

李理突然雙手放開方向盤,伸了個懶腰,大叫了一聲。

“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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