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族本就是傀儡世家,世代操持傀儡謀生。自小族中子弟,有手穩的,就去做製作傀儡的人,有手巧的,就操縱傀儡表演,有善樂的,就練口技。我不才,什麼都學了點,家中都以我爲傲,認爲我將來會成爲唐時李龜年之類的人物,以傀儡技天下聞名。”
“後來藝成果然名聲大噪。彼時仰慕京城繁華,就一心要到京裡去闖出個名堂來。”
“也是宿世冤孽,不該此去卻遇見了一個人。”穆少蒔苦笑道,凝視着眼前的酒杯,似陷入了回憶中。
“是以那位的容貌製作出的小白嗎,想來是位絕代佳人吧。”
“她在我心中,自然是最美的,或許世上有比她還貌美的姑娘,落在我眼裡,也不過是堆爛泥。”
“我那時野心勃勃,到各大瓦子去表演都獲得滿堂彩,漸漸也有官宦人家擺宴席時,下帖子請我們去做表演。有一次,在禮部尚書家,我見到帷幕後有位年輕的小娘子偷偷探頭出來瞧。”
“又可愛又嬌柔,彷彿剛剛開出的玫瑰花兒,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忍不住就動了心。她時常躲了家人偷偷跑到後臺來看傀儡娃娃,一來二去我們就相熟了。”
“她是高高在上的尚書千金,我不過是個街頭賣藝的平民,即便我在京城中名氣再大,即便我能在這一行做到極致,又有什麼用?尚書家怎麼可能將她嫁我。”
“她偷了一些首飾打了個包裹來投奔我,願意和我私奔。那天我高興壞了,覺得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就是我了吧,即便是當今皇帝也不如我。我就棄了家族的傀儡戲班,和她一起逃走了。”
“她一個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爲了我學着洗衣、做飯,鬧出許多笑話,又倔強的硬要自己來。每一天,我都能發現她新的優點,每一天,我都更愛她。”
“爲了怕被他父親找到,我們只敢在鄉下偏僻地方躲藏,每個地方都不敢久留,日子雖然艱苦,我們卻都很幸福。”穆少蒔眼中含了淚水:“那段日子太短暫了。”
“有一天,我去縣城買東西,看到城門上貼了告示,說穆家傀儡戲團因行刺禮部尚書,被下天牢,秋後處斬。”他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哪裡不知道這告示就是給我們看的,秋後處斬的時間就是留給我們回京的時間。”
一時間滿室只有他哽到無法呼吸的泣音。
這種抑制的聲音比嚎啕大哭更讓人酸楚。
平原盛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他接着說道:“我回家告訴了她,兩人默默相對靜坐了一晚,第二天,我們兩就一起踏上回京城的路了。”
“後來,禮部尚書以我全家族人的性命勒逼我們,她被父母嫁人去向不知,我被勒令離開大宋,永生不能再踏上故土一步。”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三十年。”穆少蒔擡起頭來,滿臉悲傖。
平原盛問道:“三十年前的事,那位尚書應該已經致仕,說不定都已經……”平原盛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失禮的字眼,“對方權勢都和在朝不能相比,你可以回去看看啊?能見那女子一面,能回到父母家人身邊也很好吧。”
“我被下了咒。”
“咒?”
“對方找了一個道士來,與我建立了血誓。如果我活着時候回到大宋,當我踏上的第一步,所有穆家人就會全部被咒殺。”
平原盛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世間竟有如此惡毒的咒語。”
一直在旁邊安靜聽着的真珠突然開口:“你現在可以回宋國去。”
“什麼?”平原盛不解的看着她。
穆少蒔曬笑一聲,並未當真,繼續伸手去摸酒壺倒酒。
“因爲血誓是針對活人的,你現在已經死了,回到宋國不算違誓,因此無礙。”真珠說。
“什麼!”平原盛猛地站起身來,一個沒站穩,滑到在地,忍不住手腳用力朝後躲去。
“咔啦。”
“咔啦。”
他又聽到耳邊傳來這種傀儡關節活動的聲音,驚嚇得轉頭去看。
見牀上躺着的那個“白娘子”傀儡娃娃,在沒有人提線的情況下,手腳轉動了一下。
真珠似乎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只繼續對着穆少蒔說道:“怎麼,你還沒發現嗎?你不記得了嗎?”
穆少蒔嘴巴張大,握着酒杯的手直抖,腦海在不斷回想。
“我死了嗎?”
“我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從真珠的視界中看去,從剛進屋開始,就見滿室的陰氣,他頭上頂着一排字:活屍,一級。而牀上那邊的傀儡娃娃則顯示的是:傀儡,三級。
穆少蒔想起自己臉上的奇怪斑點,不時咳嗽咳出來的象是內臟碎片的肉沫,還有怎麼洗浴都很難消除的奇怪臭味。
有一天早晨起來,他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後就失去知覺了。
異狀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出現的。
“原來,我是死了嗎?那爲什麼我還以現在這種姿態活着呢?”他茫然道。
“那時因爲有人,一直在吸取別人的生命,反哺到你身上,供你這具屍體‘活着’。”
“誰?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真珠朝牀上看了一眼,“讓那個人出來,也簡單得很。”
“只要讓你迴歸屍體本來的狀態就好啦。”真珠忽然一伸手,右手牢牢掐住了他的脖子。
朝上舉起。
穆少蒔被舉的雙腳都離地,喘不過氣來,滿臉漲得通紅,喉嚨間發出痛苦的竭力呼吸聲。
平原盛慌忙道:“不要,別這麼做。”
虧真珠看上去這麼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娘,舉起穆少蒔這至少一百五十多斤的人居然毫不費力。
將他就這麼舉着一步一步到了窗邊,“這樣丟下去,應該就能恢復成正常的屍體了。”
“不要!”房間中多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一隻手抓住了真珠的手。
平原盛只覺得眼前一花,牀上的傀儡娃娃就變成真人,朝真珠飛抓過去。
“小白姑娘!”他睜大了眼睛。
那位小白姑娘抓住真珠使用的是右手,手腕上依次顯示着“戊三、乙四、庚二、甲六”幾個字。
標記對上了。
平原盛心中涌上無盡的悲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