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是破曉, 而我們卻都困了,於是大夥兒終於散去。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的人,我對霜葉說了一句“你安心睡吧”便要離去, 可當我走到門邊的時候突然想到方纔霜葉怒然同旋兒講道理時的口吻, 覺得甚是熟悉, 於是停下腳步, 背對着霜葉淡然開口,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你很像我所認識的一位故人。”
我並未言明那位故人是誰,可霜葉卻一下就猜了出來, “是鬱楓梟吧?”他毫不忌諱地問道。
我沉默不語,須臾聽他又問, “我知道你在鬱楓梟和君遲軒中選擇了前者, 但我很好奇, 假若是我和鬱楓梟,你當如何抉擇?”
我渾身一顫, 驚訝地轉身,注視着同樣望着我的霜葉,目光有些恍惚。我並不是一個遲鈍的女人,一直以來霜葉對我的“侵犯”我都記得,我也多少猜到了他對我感情, 可我卻沒料到他會這般直接, 如今他問這樣的問題, 分明就是要我在他和楓梟之間做個選擇。
“你如何選?”許久未得到我的答案, 他又一次問道, 我靜了靜心,忽然揚起嘴角, 毅然且自信地開口,“選他。”
他卻巧然而笑,笑聲清脆,“沒想到你是個專情的女子。”言下,他丟了樣東西給我,我伸手接住,這才發現那是一本白皮書。
說來奇怪,霜葉回來的時候滿身血漬,但這本小本子卻不知被他藏在了哪兒,竟然滴血未沾。我仔細將那本白皮書翻來覆去琢磨了一遍,耳邊是霜葉沙啞卻好聽的聲音,“這是你上次要的東西,我救不了清王,但這東西至少能給你。”
將白皮書翻開至第一頁,我清晰地看見那一頁上以工整的楷書寫了三個字:“十字祭”。頓時,我明白了這白皮書究竟爲何物,於是擡眸衝霜葉一笑,清然開口,“謝了。”隨後,不帶絲毫留念地轉身而去,渾然將不久前我才拒絕了霜葉之事拋於了腦後,當我想起這事的時候已是幾個時辰之後,我已一覺睡醒,想起當時我離開時的瀟灑態度,估計霜葉那傢伙早把我罵上無數遍薄情寡義了吧!
霜葉給我的那本白皮書,正是我第一次與他做交易時所要求的那關於啓動十字祭後所產生的效果和後果的解讀書,我沒想到霜葉竟然這麼快便搞到了這麼樣寶貝,看來,他已經見過楓梟了。
我翻開第一頁,那上邊大大的“十字祭”三字寫得清俊飛揚,倒有點像楓梟的筆跡,隨後我又翻了一頁,那便是對於十字祭所謂的解讀了。
第一層十字祭:此乃一個十字型的圖騰,猶如胎記,隨生而成,在未啓動之時無任何效果,對擁有者亦不會造成任何不良影響。
第二層十字祭:十字型的圖騰變爲爬滿藤條的十字架,啓動後內力增三倍,十分具有爆發力,具一掌毀山之效。然而開啓第二層十字祭後,擁有者本身將出現些微變化。
我一行一行地往下看,看到這裡已緊緊咬住下脣,再往下看去卻是大驚失色,愕然不已。
第二層十字祭啓動之後,最爲明顯的一個變化就是擁有者會記憶錯亂,會導致其平白無故地多出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而這些記憶一般是屬於自己最在意的人、最親切的人或是最瞭解的人的記憶。
握着白皮書的手猛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手一鬆,白皮書落在桌上,縮回手的那一刻,我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杯中之水被打翻,一滴滴地往下滴落,而眼前,卻浮現出了那不該屬於我的記憶,那是楓梟的記憶。
“滴答……滴答……”耳邊分明是滴水的聲音,可我爲何覺得這聲音是那般的血腥?恍然之中,我感覺雙目被鮮血染紅,充斥了整片天空。
秋天,那是楓葉飄落的季節。
鬱楓梟手持利劍,劍上滿是鮮紅的血,那血順着劍沿一滴滴地往下滴落,轉眼沒入了土壤之中。
站在楓梟面前的這個人,他有一張江夜玥不曾見過的臉,可是楓梟的記憶卻告訴我,這個人姓晏,叫白鳴。
“你是誰?你爲何要殺我?”晏白鳴捂着胸口的傷不解地望着楓梟,鮮血透過他的指縫流淌而出,頓時染紅了他的五指,還有他的衣裳。
楓梟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冷漠如霜,“在下鬱楓梟。”說話間,他卻突然笑了,那笑容如鬼魅般邪惡,他舉劍欺近晏白鳴,淡笑着以劍輕劃他的臉,而晏白鳴也不知是否是被嚇到了,竟站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任由臉龐被利刃劃傷,鮮血順着臉頰而下。
楓梟在毀去晏白鳴一張還算俊朗的臉時就像在爲一隻精緻的花瓶雕刻上美麗的花紋,他的神情認真極了,笑容卻越發的濃烈,“鬱蓉是我娘,所以,你應該算是我的舅舅。當日,你在出賣我孃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一天?”
晏白鳴一驚,向後跌了兩步,楓梟上前封住了他的穴道,讓他頓時動彈不得,晏白鳴恐懼地盯着楓梟,“是你娘讓你來殺我的?”
楓梟輕笑着搖了搖頭,“沒有,是我想要殺你。”他丟掉了劍,一把捏住晏白鳴滴血的下巴,“讓我好好瞧瞧這張害死我孃的兇手的臉。”
“不是……不是!她不是我殺的,是她自己求死,不能怪我,不是我的錯!”晏白鳴歇斯底里地吼道。
楓梟憤憤地放開晏白鳴的下巴,一巴掌打在他的左頰上,厲聲吼了回去,“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當日若不是你把我娘擁有十字祭的事情傳出去,她怎麼會被逼得走投無路?”他的眉頭突然蹙起,“我娘一生孤苦,爹棄她而去,她一介女子帶着我,可娘這一生只希望她所在乎的親人能幸福快樂,可你,爲什麼要出賣她?”他眼中含淚,爲那個叫鬱蓉的女人這一生的悽苦而感到悲傷。
可晏白鳴完全聽不進楓梟的質問,他大笑起來,“哈哈哈!哥哥與妹妹?親人的幸福?傻瓜……她是傻瓜!明明只要啓動十字祭她便可以天下第一,可那個笨女人竟然不願意!”
“嚓!”那一瞬間,楓梟迅速地拾起地上的劍,一展臂刺入了晏白鳴的心臟,“你纔是傻瓜,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娘不是不願意啓動十字祭,她一點都不笨,她只是不屑那麼做,武林算什麼,天下又如何?她根本不需要那些浮華的東西,她要的只是一家人平平淡淡地在一起,雖然每日只能吃些粗茶淡飯,卻很幸福,只可惜,你不懂。”頓時,眼淚劃破了眼眶,楓梟哭了出來。
這是第一次,我看到楓梟的淚,這個驕傲的男子,他邪惡如鬼魅,妖嬈如精靈,本該張揚而笑,風情萬千,然而這一刻,他的眼淚就那般順着臉龐悄然滑落,溼了衣襟。隨後他手上一用力,將劍從晏白鳴的心口拔了出來。
望着倒地不起的晏白鳴,楓梟抹去了臉上的淚,“你不該小瞧鬱楓梟的,他可遠比你想象得要可怕。”他破涕爲笑。
那一天,楓葉落了滿地,將大地鋪成了殷紅。
當我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楓梟……記憶中的那個少年,他是我所認識的楓梟嗎?經歷了那樣的悲傷,他爲何依然笑得如此妖嬈?我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將翻到的水杯擺正。
原來,這是楓梟的記憶。我一直以爲這是漠顏的記憶,因爲借屍還魂,所以陰錯陽差地讓我擁有了這具身子本身的記憶,而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多出來的記憶不過是十字祭啓動後的影響,而這記憶,是屬於我最在乎的那個人的。
我將白皮書收入懷中,徐步走到窗邊,如今已是秋天,窗外遍地的紅葉,使我不禁又想到了那個夢境裡,楓梟嘴邊悽楚的笑意。我不禁也勾起了嘴角,心中暗自罵自己傻瓜,江夜玥你這個傻瓜,你一向自認無情,你極少流淚,而這一次卻因爲這個男子的悲傷而哭了,你真傻。
“嵐翹宮主。”聽到有人喚我,我回過頭去,見張三站在門邊,似乎有事稟報。
“什麼事?”我淡淡地問了一句,張三依然站在門邊,畢恭畢敬地道,“遲軒公子讓您到大堂去一趟,說是有事發生了。”
我看張三一臉凝重,便猜到出事了,於是隨着他而去。
大堂內,大夥兒已都聚在了一塊兒,就連許久未見的丁一和王二都在。我上前在遲軒邊上的空位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遲軒的表情有些嚴肅,不再有他平日裡的優雅淡然,他的目光從一個個人面前掃過,終了嘆出一口氣,“清王的事被判下來了。”
“怎麼判的?”我和旋兒異口同聲地問道,倒是霜葉平靜得很,確實像個局外人。
遲軒瞥了我倆一眼,淡然地道,“清王趙祺,勾結逆賊,意圖謀權篡位,幸其不軌之心被太后發現,故削去其爵位,將其玉碟除名,從今往後,誰若再提起趙祺此人,一併當作清王餘黨抓起,殺,無,赦!”
章獻太后好厲害的一招,如此一來便不會有人再敢提起趙祺這個人,這樣,隨着時光的流逝,趙祺這個名字也會被人漸漸忘卻。
我心中豁然開朗,曾經存有的疑惑如今都能說得通了,怪不得我所學的歷史裡沒有清王趙祺這一號人物,而這就是真正的事實?趙祺啊趙祺,你竟然就這樣被玉碟除名了,可憐如你,明明沒有錯,卻要被逐出皇家名冊,連個名字都不曾在歷史上留下。
旋兒那個傻丫頭一心只希望她哥哥能逃過此劫,她拽着遲軒問他清王有沒有被處死,殊不知這早已是一個固定了答案的問題了。遲軒輕輕拍了拍旋兒的手背,有些惋惜地道,“據宮中傳來的消息,清王昨夜已被秘密處死了,旋兒,節哀順變。”
旋兒一怔,跪倒在地,她緊閉雙眼,可眼淚仍是流了下來,滴落在地上,轉眼消失不見。
“丁一!王二!張三!”伴着霜葉的一聲叫喚,這三人從後面走了出來,來到他面前,“尉遲公子有何吩咐?”
霜葉的口吻依然很平靜,“我想請你們三人幫我一個忙,不知你們是否願意?”
這三人面面相覷,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霜葉見其有些許猶豫,於是便道,“你們不妨先聽過我要你們幫的那個忙後再決定是否幫我。”
那三人想想覺得可以,紛紛點頭,丁一開口道,“請尉遲公子說來一聽。”
“我要你們三人護送趙旋姑娘回冰澗谷,如何?”霜葉說得不疾不徐,就是怎麼聽這口氣都不像是有求於人,倒是像足了在同人談交易。
王二一聽這可樂了,“就這事兒?那多容易呀!上回公子受傷,我等帶人圍攻實在對不住,這一次就算贖罪,我王二願意幫你這個忙!”王二說話爽快,他這麼一說,丁一和張三也都應道,“我們也願意。”
霜葉滿意地點了點頭,“多謝你們了。”說着,他扶起跪倒在地默默抽泣的旋兒,將她帶到那三人面前,“這丫頭我就交給你們了,請你們務必將她平安送回。”他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這三人中唯一識字的張三,“這裡面寫明瞭冰澗谷外結界的破解方法,到時候就靠你了。”
張三接過那個信封,憨厚地道,“我知道了。”
霜葉望着旋兒,幽幽開口,“回家去吧!你哥在天有靈希望看到你平安無事。”
旋兒頂着淚汪汪的眼睛看向霜葉,隨後取過背上揹着的一把劍,“這是我家小姐的寒殤劍,這一次我擅自將它帶了出來,如果尉遲公子或是漠顏姑娘有機會再見到小姐的話,就勞煩替我轉交給她。”她將寒殤遞給了霜葉,低沉地說了一句“告辭了”之後,便隨着那三人施然離去。
望着旋兒離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子在幾日之間變得那樣的滄桑,讓人不禁爲她的故事而感到悲傷難過。
待旋兒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回過頭去,含笑望着霜葉,這個人倒是個有心之人。正當我腦中剛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只見霜葉腳下一個不穩就要向後倒去,我趕忙上前,卻被遲軒搶了個先。
君遲軒一個閃身來到霜葉身後,穩穩接住了他欲倒的身體,“你怎麼樣了?”
霜葉搖搖頭,“沒事,只是有些累了,麻煩你送我回房。”
遲軒見了霜葉這副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真夠不客氣的。”霜葉不語,遲軒又道,“這麼愛逞強,小心哪天被你自己的固執害死。”
霜葉虛弱地靠着遲軒,“你少裝得很瞭解我的樣子。”
遲軒撇撇嘴,不願同霜葉多做爭辯,架起他往前走去,“我送你回房去。”
我看着這二人,不禁笑起來,君遲軒和尉遲霜葉,他們就好像是一對冤家,可是那場景卻讓人覺得好溫馨。
(卷玖拾肆完)
[2008-12-6 18:40:52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