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魁的屍體高高地懸掛在那個破廟‘門’口的旗杆上,當斷了一隻手臂的宋先走到旗杆下,纔看清楚那根本不是掛,而是有人爬上了旗杆將楊魁的屍體整個穿在了旗杆之上。
旗杆從楊魁的後腰穿進,又從口中刺出,四肢隨着冬日寒冷的烈風不斷地擺動,好像是皮影戲中的那種皮偶一般。
宋先身子抖了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因爲寒冷還是因爲被眼前的情景所嚇到。再一轉頭又看到了萬擂和王強兩人的屍體,準確地說是無頭屍體,他們的頭被他們自己的武器刺在了廟口的牆壁之上。
兩人的頭顱還瞪大着雙眼,直盯盯地看着就在不遠處自己的無頭屍體。
兩具無頭屍體,一具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而另外一具則跪在那,一隻手還高舉着朝着自己頭顱的方向,彷彿是想撲過去,將頭顱安回自己的身體。
宋先捂住自己那隻斷手,慢吞吞地走到旗杆下,本想爬上旗杆將楊魁的屍體給解下來,但因爲失去了一隻手,根本無能爲力,其實就算他那隻手還在,以他那微弱的武藝,也無計可施。
愣了半天,宋先終於跪在旗杆下,衝楊魁的屍體磕了三個響頭,隨後又調轉方向,向萬擂和王強的屍體磕頭。
宋先的頭剛離開地面,便聽到背後的馬蹄聲,他一回頭,便看到騎着高頭大馬的廖荒,還有在廖荒身後依然穿戴着黑斗篷的天輔。
兩人只帶了二十人的親兵隊,在快到他跟前幾丈遠的地方拉停了馬匹。
“有情有義。”廖荒盯着宋先淡淡地說。
宋先轉過頭去,看着萬擂和王強的屍體,問:“城破了?”
“當然,如果沒破城,我們爲何在此?”
“元帥心願已了,恭喜。”
“同喜。”
“我的喜從何來?”
“你現在是名副其實的建州衛將軍了,你可以重新招兵買馬,安撫百姓,這些都是你眼下要做的事情。”廖荒昂着頭,彷彿宋先所跪的人不是那兩個死人,而是自己。
“是嗎?”宋先起身,身體稍一用力,斷臂處就感覺到陣陣刺痛。
廖荒輕輕揮動馬鞭,拍馬來到宋先跟前道:“當然,我一言九鼎,絕對不會食言,你大可放心。”
宋先吐出一口氣,半響才說:“我還以爲自己這顆棋子,對元帥來說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
廖荒笑了笑道:“如今建州城百廢待興,就算是一截斷木都有它的作用,更何況是宋將軍你了。”
廖荒絲毫不掩飾自己利用了宋先,甚至還用言語不斷刺‘激’他,此時連他身邊的天輔都不明白他的用意爲何。
宋先苦笑了一下,對廖荒的諷刺他無能爲力,如今他除了一個頭銜之外,什麼都沒有。就算廖荒答應和他決鬥,他也沒有絲毫勝算。
廖荒說完往地上扔了一袋金子後離開,那算是對宋先的賞賜。
當馬蹄聲遠去之後,宋先遲疑了一下,最終撿起來那袋金子,小心翼翼地提在手上,再一轉身,卻發現天輔並沒有離開,而是騎在馬上冷冷地看着他。在他馬後,有一根繩子,繩子拖着一個白‘色’的布袋,布袋上可以清楚地看見滲出的血污。
“識時務者爲俊傑。”天輔盯着宋先冷冷地說,“忍耐只是你在磨練中學習到的最簡單的東西,接下來你會看到越來越多你無法接受的事情,但你要記住,你要想改變這一切,除了讓自己變得強大之外,別無他法。”
宋先抱着那袋金子向相反方向走去,不發一語。
“宋將軍,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天輔用力一扯,將馬後的那個布袋高高拋起,隨後落到宋先的面前。
宋先盯着眼前的那個袋子,呆了半天,最終擡腳從那個布袋上邁過去,此時天輔已經將繫住布袋的繩子給解開,裡面‘露’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來。
“當你看見了這個人之後,便會知道你根本沒有受什麼所謂的利用,我只是讓你明白什麼叫做殘酷,出賣你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他。”天輔下馬來,慢慢走到布袋前,擡腳踩住那個‘露’出布袋的人頭來。
宋先緩緩轉身,在看見那個人的面容之後,渾身一震,布袋中所裝的不是別人,而是江狼幫副幫主沈慶楓。
沈慶楓還沒有死,但已經處在死亡的邊緣,被天輔踩在腳下的那張臉已經變得扭曲,似乎想辯解什麼,但又說不出來。
“若不是我們的‘門’徒早就遍佈東陸各地,甚至是在建州城中也不下千人,那夜的‘騷’‘亂’根本就不會成功。你難道不覺得很巧合嗎?你們剛到破廟,與江狼幫會和,虎賁騎巡邏隊就找上‘門’來,就是因爲這個副幫主沈慶楓賣主求榮,想學着楊魁當年和你父親的‘交’易一樣,和納昆軍‘交’易,出賣了你們所有人幸好我早有防備,在這小子準備逃跑的時候,給抓了回來,現在‘交’給你處置,算是戰後我送你的禮物。”天輔用力在沈慶楓臉上踩着,隨後又看着宋先手上那袋金子,“我想這個禮物,對你來說遠比元帥送你的那袋金子更合你心意。”
說罷,天輔將腳從沈慶楓身上拿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等待着宋先下一步的行動。
沈慶楓掙扎着想從袋子裡面出來,但因爲身體被捆綁,完全無法動彈,只得聲嘶力竭地喊到:“小公子小公子你聽我說不是那樣的其實我只是爲了江狼幫的前途還有你的前途我不想大家白白去送死你相信你真的要相信我”
宋先蹲下來,看着沈慶楓那張滿臉血污的臉,可以想象,在被天輔帶來之前已經吃了不少的苦頭。
許久,宋先終於開口問:“爲什麼?”
沈慶楓還是先前那一套說辭,不斷地重複,而宋先也只是不斷地問三個字——爲什麼?
宋先的身體抖動得越來越厲害,雙眼也越來越紅,最終他站了起來,此時天輔將自己腰間的長刀拔出來遞給宋先,但宋先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反而是舉起了手中的那袋金子。
“宋將軍你先走”
“快走不要管我們楊幫主走不了我們會盡力保住他”
宋先的耳邊響起了萬擂和王強的聲音,還有虎賁騎撞破廟‘門’的聲音。隨後是砍殺聲,宋先自己的心跳聲,還有慘叫聲,最後他彷彿又看到那個追趕上來的虎賁騎武士,已經向他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宋先伸手去擋,他第一反應竟然如一個捱打的孩子一樣想伸手去擋住那柄利刀
手臂斷了
同時,也爲旁邊趕來的王強贏得了一絲時間,王強躍到那名虎賁騎武士的身後,將手中的武器刺入了他的頸脖之後。
虎賁騎武士倒下,王強又重新出現在宋先的跟前,已是滿臉鮮血……然後,宋先發狂的奔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自己沒有力氣暈倒。
……
“爲什麼”宋先將手中裝有金子的布袋狠狠地砸向了沈慶楓的頭部。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宋先一下一下地砸着,每砸一下便問一句,完全沒有意識到沈慶楓已經被活活給砸死,整個頭顱都被砸成了‘肉’醬。
在一旁的天輔冷冷地看着這一切,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宋先手中裝有金子的布袋已經沾染上了沈慶楓的鮮血和腦漿,隨後袋子破了,裡面的金塊散落了一地,但宋先還在揮舞着手中的布袋,包裹着自己的拳頭拼命砸向那攤‘肉’醬,隨後乾脆站起來,用腳用力在上面踩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先終於力竭,身子一歪,躺在了旁邊的雪地之上。
天輔盤‘腿’坐在他的旁邊,盯着他那張已經沾滿了鮮血的臉,將他那隻手給包紮起來,可一句話都沒有說。包紮完畢之後,天輔又坐到了一旁,靜靜地呆着,看着周圍已經成爲廢墟的房屋。
“小弟,如果你執意要留在天啓軍中,當姐姐的也不會阻攔你,只是記得,如果你有機會重新回到建州城中,一定要善待城中的百姓,那纔是你立足的根本,沒有他們,你什麼都不是。”宋先耳邊響起了大姐宋忘顏在離去時告訴他的話。
“姐姐,我明白。”那時的宋先回答,但那時他還並不明白。
“小弟,每次我在佳通關上看向建州城方向的時候,都會想起城中那些熟悉的地方,熱鬧的西市,讀書的書院,還有我們常去的那家賣殤人稀奇玩意兒的貨鋪……那是我們的家,我們長大的地方,但現在回不去了。”
熱鬧的西市,讀書的書院,那家貨鋪,如今都成爲了廢墟。這個建州城,現在已經和地獄沒有任何區別。我曾經很討厭這個地方,早就覺得這裡沒有了新鮮感,不管什麼每天都還是那個老樣子,似乎永遠都不會變化……可是,我們經常去的西市,那裡有一家酒鋪所釀的米酒特別香甜。在夏天,老闆娘還會將米酒放在冰窖之中冰凍起來,因爲那樣喝起來會覺得特別爽口,老闆娘也會因此將米酒的價格提高一倍,是個唯利是圖的傢伙。還有書院的教書先生,總是說些你不懂的大道理,什麼天下,什麼王道,什麼民之根本,很煩。賣殤人稀奇玩意兒的老頭兒,每次都會介紹給我一些完全用不上,但是很貴的東西,說這些我應該會很喜歡,爲此我‘花’了不少冤枉錢。騙誰呢?我知道那些東西其實不值那些價錢,可同時也知道這個老頭兒靠着這些小玩意兒得養活一大家子人,他唯一的兩個兒子都在反字軍中,其中一個已經戰死了。
我討厭建州城這個地方但是……不管是米酒鋪的老闆娘,還是書院的教書先生,還有那個總是騙我的老頭兒,都和這場戰爭沒有任何關係,誰當了皇帝對他們來說只是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什麼納昆軍、天啓軍、蜀南軍,還有父親的反字軍,以及口口稱稱要爲天下百姓造福的統帥們,和他們實際上沒有任何關係,可如今他們已經成爲了一具具腐屍,不知道被人給扔到了什麼地方,連一個象樣的墓‘穴’都沒有。
可是,如今只剩下一隻手臂的我,又能爲此做點什麼呢?什麼也做不了,我太弱了,我弱到讓人侮辱,都只能一笑而過,將屈辱慢慢地一點點化解在心中,最後遺忘。
天空中又飄落下雪‘花’,隨後雪‘花’越來越多,慢慢地積累在了宋先的身體上,而宋先只是睜着眼睛,看着那黑漆漆的天空,不明白這種顏‘色’的天空,怎麼會落下潔白無瑕的雪‘花’來?
“想變強嗎?”
宋先聽到天輔在自己身邊說。
宋先沒有回答,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但同時又覺得這聲音來自於頭頂的天空。
“我問你,你想變強嗎?”天輔又問了一次,但沒有看宋先,而是將目光投向楊魁的屍體上。
“想”宋先終於咬牙答道。
天輔起身,走到他的跟前,抓住他剩下的那隻手臂,將他從積雪之中拖出來。那一刻,宋先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離開了身體。
天輔拽着宋先的手臂來到那旗杆下,伸手指着旗杆頂端懸掛着的楊魁屍體道:“如果想變強,就不要依靠別人,不要畏懼現在失去的一切,上去,將他的屍體給解下來。”
說罷,天輔又將手指指向旁邊王強和萬擂的屍首:“還有他們,將他們的頭顱重新安回他們的身體,然後在城外挖三個墓‘穴’,好好安葬他們,靠自己,不要靠別人,你現在已經不再是宋一方的兒子,反字軍統帥的愛子,你只是一個什麼都沒有,想變強的人”
“做完這一切之後,再來我的營帳中找我,記住,要靠自己……但首先要記得,你必須得活着不管在什麼逆境下”天輔說完,將斗篷重新罩在頭上,轉身上馬離開,馬蹄踏過地上那些散落的金塊,發出刺耳的聲音,讓宋先感覺到好像是踏在自己的身體上一般。
人,在失去原本的庇護之後,要想活下去,要想改變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最終只能靠自己。
宋先捏緊了剩下那隻手的拳頭,咬住牙,單手爬上了旗杆,隨後又重重地摔了下來,又爬,又摔……
遠處,站在暗處的天輔看見這一切,臉上浮現出了笑容,拉扯着他那張駭人的臉。
《呂氏‘春’秋.重己》——人不愛崑山之‘玉’、江漢之珠,而愛一蒼璧小璣,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爲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爲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